史上第一篇保留編輯吐槽作者痕跡的影評:《一步之遙》為什麼“難看”-丁雄飛
觀察者網小編:不知道《一步之遙》現在票房有幾億了,當代“武七”王思聰已經在微博上吼了:趕緊下線吧!咱有錢人受不了啦!
來,今天給大家推薦一篇比《一步之遙》還“難看”的影評。雖然“難看”,但是有人愛看“難看”的啊。而且啊,看完這篇,據説姜文的片子哪怕《太陽照常升起》你也全懂了,所以難熬這一下還是值得的嘛!哎呦喂,原稿這難看的,作者已經被小編我抽了一百鞭子了,稿費也要折水了,大家就別抱怨了。嘿嘿,俺把部分刪改痕跡也貼出來啊,大家找吧。
丁雄飛同學正文在此:
不管是這麼着,還是那麼着,姜文老師~~事先~~怎麼着都沒想到,《一步之遙》的豆瓣評分,竟一路探底到了6.2(觀察者網小編補充:格瓦拉上只有5分,連《男人不能窮》這種你聽都沒聽説過的同期都到9分了)。呵,對姜老師,大眾評分這種東西“太不算事兒了”,可,終究,它還就算回事兒了。
評價《一步之遙》:一方面,不能一句話,哦,它不是好萊塢商業片,它是歐洲藝術片,就想當然以為它不低俗,很牛逼,也不能斷章取義看出它有某某政治立場,針砭了什麼時弊,就立馬把姜老師看成是自己人;另一方面,不能看沒看電影,就馬上開罵,姓姜的是餘孽,自戀,自大,直男癌,矯揉造作,荷爾蒙過剩,也不能即便看出一些電影的鋒芒,還揣着明白裝糊塗,跟着喊看不懂的口號。那種抓住個別字眼,肆意聯想,神神叨叨説這電影影射了什麼的搞法,以及那種抓住某些印象,無限放大,言之鑿鑿給電影貼上某某主義標籤的搞法,也都不太有聊。姜老師肯定會馬龍白蘭度兮兮地説:“你不尊重我”。好吧,我來尊重一下姜老師,既琢磨電影文本,又考慮觀影效果,順便再説説這二者間的關係。
從《太陽照常升起》、《讓子彈飛》到《一步之遙》
想“懂”《一步之遙》,一條~~可能的~~捷徑是默默腦補姜老師以前的電影。姜老師作為電影作者,總會先搞來一篇小説,比如王朔的《動物兇猛》,尤鳳韋的《生存》,葉彌的《天鵝絨》,馬識途的《盜官記》,以及,這次逼格更高的“閻瑞生王蓮英案”,然後以該小説為引子,自己開始組劇本,拍影像,剪片子。最終,被翻譯在銀幕上的電影,已經離開最初的小説N步之遙。集中看姜老師的五部片子,一來能發現其中的整體感和連續性,二來又可根據某種父子關係的隱喻,把它們分成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的《陽光燦爛的日子》(子),第二階段的《鬼子來了》(成人),第三階段的《太陽照常升起》、《讓子彈飛》、《一步之遙》(父)。我以為,《一步之遙》處在了《太陽照常升起》和《讓子彈飛》的延長線上,三部電影同在一個結構內部,基本是一回事兒。
姜老師的編劇述平老師曾經説過:“《子彈》其實就是把《太陽》翻譯成大家都能懂的”。姜老師自己也講,《子彈》和《太陽》“其實就是一個片”。怎麼一個片了?先看《太陽照常升起》:瘋媽、唐老師、梁老師這些在1976年是父母輩的人,由於各自不同的機緣,紛紛記憶起了自己在1958年青年時代的理想、激情、浪漫,覺得1976年的世界陌生了,於是,這些人統統選擇了死亡,並且,是笑着死。再看《讓子彈飛》:土匪張麻子(六子之父)在1920年陰差陽錯當上了鵝城縣長,先和“南國一霸”黃四郎鬥智鬥勇,最後,他記憶起自己十七歲時“追隨過鬆坡將軍”(=1911年辛亥革命的理想),恨極了1920年的世道,便燒掉張麻子的面具,做回張牧之,推翻了黃四郎的秩序。什麼是這兩部電影的共通點?它們講的都是:“父親”在一個“背叛”了的秩序裏,記憶起自己年少時的崇高理想,他(們)決心忠誠於這份記憶,選擇殺死自己在當下這個“背叛”秩序中的符號,以此呼喚當下秩序的終結,這,同時還意味着一種呼喚未來、盼望太陽(=崇高理念)再度升起的姿態。
現在回過頭來看《一步之遙》,它能不能也是這麼回事兒呢?(小編:上面這幾段挺有意思的。我刪了好多“可能的”“於是”、“或許”、“如果”、“這裏”、“差不多”、“換言之”……論文癌啊論文癌,還好不是直男癌。注意:下面兩節也比較論文,但值得看,忍過去就好了。)

《太陽照常升起》海報:叫你丫寫論文,斃了你!
**“**新”和“舊”的辯證法
《一步之遙》預告片中的開場白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童年,而我的中年呢,卻是在上海度過的”。説這話的是“教父”馬走日。馬走日和項飛田,小時候住在北京,滿清貴族出身,後來大清亡了國,他倆改了漢人名字,混跡上海。從童年到中年,從北京到上海,從帝國首都到“摩登之都”,按理説就從傳統到了現代,從舊時空到了新時空。這一前一後是兩種不同的秩序:貌似,後者推翻了前者。可新和舊真那麼涇渭分明嗎?不一定:貌似新的,其實很舊;貌似舊的,其實蠻新。表面上,上海很新。上海以“新”為口號。完顏英蟬聯“總統”,因為她是“新”的煽動者,她慷慨激昂地喊出了上海最愛聽的話:“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每天的太陽是新的……每天陽光照耀的露珠是新的……每天早晨醒來的你我,難道不是新的?”現代就現在,現在就是今天,今天就是新的,沒有過去,沒有未來,Today is history!完顏一席話畢,竟然立馬“全線停火,永遠停戰”,歷史終結,永久和平了!“新”有那麼拽嗎?沒有。起碼上海還是“舊”的。武七少爺説:“上海讓我成了我,我爸成了我爸,我家成了我家”。上海和軍閥新貴同構。軍閥的兒子只想把new money變成old money,求的就是個“舊”。相較之下,老佛爺這個“舊”的象徵,倒一口答應了當年還是貝勒的馬走日的提議:“為了警示世界,讓他們知道,咱們有一顆往前走的心”,“人頭後面的辮子,鉸咯”!老佛爺彷彿是真正求“新”之人,而且,她心裏還揣着“咱們”。
“咱們”和“他們”之間的距離,正是馬走日和項(象)飛田二人的一步之遙。馬走日心知肚明,沒有大清之覆滅,何來今日之大帥,可為了圖錢,圖大帥兒子欠自己個人情,他依然接受邀請,入夥上海的秩序,為武大帥洗錢。不過,即便馬走日故意忘掉“咱們”的身份,他卻始終沒能忘乾淨——電影最後,馬走日好似《鬼子來了》裏衝向日本俘虜的馬大三:“我馬走日要麼他殺,我要麼殺他,我怎麼能自殺呢”!臨死前,他再次喊出了“老佛爺”。法租界的項警官就不同了,他輕而易舉否認了自己的滿人身份:“感謝大清亡了國,咱都是暴發户”,“我現在是法國人”!
扮演“扮演”(小編:好深刻的標題
,就是自己演自己的意思)
好嘛,《一步之遙》也講了個“父親”(“教父”),他,處在民國上海的秩序裏:這個秩序追求“舊”,它背叛了老佛爺的革新,這個秩序法國人説了算,它背叛了中國人。這是一個“背叛”的秩序。最終,這個一度忘記自己、與上海秩序合謀的馬走日,還是記起了老佛爺,記起了曾經的理想。那故事還缺什麼呢?缺一個機緣,一段陰差陽錯,讓馬走日感受到上海秩序的問題,讓他選擇殺掉自己在該秩序裏的符號模樣。如果説電影的前半段主要呈現了各種被反諷的對象,global啊,選總統啊,直播啊,“春晚”啊,慈善啊,女人啊,沒有戰爭啊,每天都是新的啊,住在拉法耶特(=法國大革命的立憲派)路的喜歡學別人的鍾三兒(=中山)啊,電影的後半段就為我們提供了這個改變馬走日的“機緣”。
所謂機緣,其實就是個“扮演”問題。姜老師曾一次次不厭其煩地為我們扮演“扮演”:馬小軍扮英雄,日本人扮鬼子,馬大三扮大哥,瘋媽扮娜塔莎,張牧之扮張麻子扮馬縣長,這次,輪到馬走日演馬走日了。多虧各方報紙、戲劇的幫忙幫閒,“馬走日”一躍成了姦殺完顏英的符號。這時,“觀眾”、“時勢”、“民心”,或者説上海(話)的秩序,一致規定,肉身的馬走日必須扮演一個“喪心病狂的阿烏卵”。如此一來,to be or not te be就成了“我的問題”:是選擇肉身的馬走日活=去扮演一個齷齪的馬走日符號,還是選擇符號的馬走日體面?既然不願意犧牲馬走日符號的名譽,就只能犧牲掉馬走日的肉身了。事實上,選擇保護馬走日這一符號=不接受被規定的馬走日惡名=殺掉自己被上海秩序規定的符號=反抗上海秩序本身。好了,公式滿足了,《一步之遙》,大功告成。
《一步之遙》為什麼難看?
可老問題還沒解決,新問題又來了:電影拍出來,難道是為了讓人琢磨懂的嗎?或者説,電影是為了讓人細讀的嗎?不對吧,電影可是用來看的!讀電影和看電影不是一回事兒!為什麼都説《一步之遙》“難看”呢?“難看”的“難”有兩個意思:一個意思是“不容易”、“費勁”,還有一個意思是“不好”、“不美”。我覺得,對《一步之遙》來説,前一個“難看”導致了後一個“難看”。因為《一步之遙》難看,所以《一步之遙》難看。
馬走日設置得很費勁。像我這種靈魂很low的人,如果不費勁琢磨,萬萬看不出姜老師借馬走日講的是“通過受難,讓自己的靈魂得到昇華的一個故事”。我們有機會去體會馬走日靈魂的墮落嗎?我們太容易對他產生好感了:全程有一個反思性的馬走日畫外音讓我們認同,馬走日一出場又是體面的教父,他“捨己”救發小項飛田,暴打道貌岸然的王天王,即便可以説他拒絕完顏英是不負責任的表現,可難道不能説他是在精神上不認可後者的現代狀態,在倫理上拒絕“亂倫”(阿骨打本人不能娶阿骨打的孫女)嗎?我們實在難以在馬走日=丑角或英雄之間,摸清他的性子,尤其是,我們難以看清他從丑角變成英雄的過程(過去的馬大三甚至張麻子都有這麼個過程)。巴丟説,電影牛逼的地方在於把各種斷裂的、不搭界的東西綜合起來(小編:丟什麼丟?也不介紹一下,國內總共就千把人知道這個法國哲學家巴丟吧)。作為姜老師電影中一部頂一萬部精神的貫徹,《一步之遙》的確複合了各種東西:包括姜老師過去電影的所有母題(反諷、命運、扮演、顛覆、死亡、浪漫),包括各種新老拍攝手段。可問題是,這些不同類型的影像能不能被綜合好?馬走日英雄和丑角有沒有綜合好?姜老師和周老師的感情戲有沒有和電影的整體綜合好?
巴丟説,電影是絕對不純的藝術。其他藝術如繪畫,須以白紙之純粹為起點,進而守護這一純粹。電影則不然,電影擁有五花八門可供取用的資源和技術手段,電影作者必須如處理垃圾一般,在這堆無序、不純當中提純,創造純粹性(小編:垃圾!巴丟這段話有點意思啊)。姜老師好似改變了電影的起點:他拒斥那些最初不純的影像素材,把素材變得很純、很姜文,而這些本人的素材未必與觀眾共享社會想象,觀眾便感到隔。但凡觀眾要“懂”這些影像,難免要訴諸姜老師在電影外的提示,以及後續細讀。姜老師可能也過於忠誠於本該被電影吸收的其他藝術的純粹性了:台詞被高度重視,但電影可以是感性無聲的,影像才是電影更本質的元素;台詞裏又包含太多的抽象概念,但電影該用影像,而非概念來思考。過純的影像素材、過純的其他藝術門類,似乎都會阻礙電影創造新的純粹性。看過網上流傳的《一步之遙》被刪去的關於屁的演講,我不得不敬佩姜老師(團隊)的理論功底和語文功底,可理論這麼好了,電影還能好看嗎?
不光是“難看”
然而,《一步之遙》的“難看”,不光是一次事故,也是一次事件。米糕同學“惡毒”攻擊:姜老師通過這部電影要展示的深刻意義,就是讓人“看完有吃屎感”。從一個積極的角度看,這句話或許是千真萬確的。
回到電影開頭對《教父》的模仿。這一模仿,與其説是致敬,毋寧是反諷和戲仿(反諷是貫穿整部電影的內容和形式)(小編:這句話我刪了,反諷反諷,不用你説啊,前面好多人説過了)。在70年代日益混亂的資本主義中,電影《教父》發揮的是以傳統、家庭和秩序來撫慰觀眾人心的功能;但馬走日轉喻的教父立刻揭露出“教父”的真相:教父乾的是洗錢的勾當,他和資本主義難捨難分。到電影最後,咱們的馬走日反抗的是上海=global的資本主義秩序,在這個意義上,中國的貝勒超克(小編:不用“超越”非用“超克”,那個學院教出來的?説!)了西方的教父。作為中國人,他有往前走的心。
《一步之遙》沒有止步於反諷資本的人格化身,它還繼續反諷了資本的物質載體:電影。在這部關於電影的電影中,電影不僅是作為一種宣傳媒介被反諷的,更作為一種經典的類型化敍事被反諷。比如把《美國往事》兮兮的背景音樂和戲謔的對白配合在一起。如果説反電影就是這部電影的內容之一,那我們觀看時感到的種種不愉悦,是否正是一種反電影的形式呢?姜老師是否是作為先鋒派,在拓展電影和非電影的邊界呢?
姜老師是有這樣野心的,他説過,“中國沒有大規模的電影工業,不是一個電影工業國家,就是個農業國家。現在通過一些人的努力,‘農轉非’,‘非’到哪去,是不是直接是工業了,還很難説”。姜老師反諷資本主義,探索電影形式邊界,在背後支撐他的,則是對中國主體位置的想象:“我説的‘農轉非’包括慈禧,包括梁啓超、毛澤東、胡適,包括王朔的現象,都是一個在‘農轉非’的環境下產生的。新地兒並不明確,老地兒不能待了……”當我們發現,姜老師的子彈從鵝城的革命者飛到了上海的滿清貴族,我們不必説他是形左實右(這句小編沒看懂,哪位讀者給解釋一下順帶再抽作者兩鞭子唄),他當然批判土豪劣紳,批判市民現代性,支持變革,強調中國主體性,可他更多訴諸的是崇高,是理念,或者是某種強人的、精英的、先鋒的位置。
姜老師多次提過毛主席,可很難説他相信人民至上。《讓子彈飛》裏對鵝城百姓的論斷是“誰贏他們幫誰”,《一步之遙》對觀眾、對五四兮兮(小編:作者我告訴你啊,你一共用了三個兮兮了,再兮兮我就不和你兮兮了)的學生更是赤裸裸的諷刺,即便是《鬼子來了》,也是孤獨者的復仇。今天電影很大程度上還隸屬於大眾藝術。電影需要在藝術=精英和大眾=民主範疇之間創造綜合。姜老師當然不屑於“電影就是全世界的觀眾都能看得懂的藝術”,不屑於類型片的“一目瞭然”。可“大眾”問題,又不是單靠宣傳就能打發的。姜老師總以為,《太陽照常升起》票房不靈是因為宣傳不到位,宣傳一到位,《讓子彈飛》不就馬上行了嗎?傑姆遜説(小編:哪個傑姆遜?小編我認識的十里洋場傑姆遜多了去了,你説哪個傑姆遜?小編我在觀察者網人稱“車莫擋”,馬走日項飛田武六武七都算啥?他們認識的傑姆遜有我多嗎?你不説哪個傑姆遜,你就説傑姆遜,你不尊重我!!不尊重我小事,你不尊重我們讀者啊。還好我認識這個傑姆遜,中文名叫詹明信,寫《晚期資本主義文化矛盾》那個西方左派,良心比喬姆斯基略小一點,水平比喬姆斯基略高一點,值得看看),成功的大眾藝術既有意識形態的一面,也有烏托邦的一面,把這句話翻譯翻譯,説的是:“大眾”裏既有傻逼也有牛逼,如果完全把這個扔了,很可能就滑向裝逼,甚至二逼了。(完)
(小編:沒完。因為被小編吐槽太長太學院,作者自己刪了幾千字,我再把刪掉的抓幾個出來。)
丁雄飛:文章中間還有個人物——“齊澤克大師講了,人能死兩次嘛,對於我們的馬走日,他既然不願犧牲自己符號的名譽,他就必須犧牲掉自己的肉身,而選擇保護馬走日的符號,也就等於不接受被規定的污衊性馬走日符號,換言之,他要殺掉自己被上海秩序規定的符號,這,就等於去反抗上海秩序本身。”
原文結尾有段話:“我還是更願意姜老師能以更電影的方式,在電影院裏打動觀眾。無疑,對《一步之遙》還須有更多的形式和技術分析,以及更細緻的閲讀,但這不是一個看過一遍電影的人在這篇匆忙的文章裏可以做到的。”(小編:我去,他還要更多形式和技術分析!你們誰要,找他去,單身、未婚、準備留洋,理論功底好,還會吟風弄月,前途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