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書友:起底“威虎山”
徐克兩年打造的《智取威虎山》,上映未滿一週已經斬獲3億票房。對於這部“商業樣板戲”,豆瓣青年給分7.9,滑雪、彩蛋、3D效果、偶像明星、開坦克的土匪……網友調侃革命電影變身“致203分隊永不逝去青春”、“剿匪合夥人”、“那些年,我們一起剿過的匪徒”——徐老怪儼然是今年商業電影集大成者。
儘管淡化了歷史背景,但這樣一部紅色題材電影依舊吸引了大批許久未進電影院的父輩們觀影。140分鐘的視覺盛宴無疑點燃了一代人對“《林海雪原》時代”的熱情。回顧歷史中的那位孤膽英雄、那場鬥智鬥勇的剿匪戰爭、作者創作的坎坷和字裏行間藴藏的真情依然令人動容。
真實的楊子榮與座山雕
《智取威虎山》源於軍旅作家曲波的小説《林海雪原》。1957年,小説一經問世就引起強烈反響。《人民文學》選刊部分章節時,在“編者按”中寫道:“作者是一位解放軍的軍官,現在工業部門工作……這本書將是我國文學創作上的一個可喜的收穫。”半個多世紀以來,這部由作者基於親生經歷寫成的小説被改編稱電影、京劇、話劇、電視連續劇、連環畫等等一系列文藝作品,廣受大眾歡迎。
曲波15歲高小畢業後參加了八路軍。1945年,擔任牡丹江軍區二團副政委,1946年冬,親自帶領一支小分隊,深入林海雪原,與國民黨在牡丹江一帶的殘匪周旋。經過近半年的艱苦鬥爭,終於殲滅了頑匪,書中的楊子榮正是他並肩抗敵的戰友。

歷史中的楊子榮
楊子榮原名楊宗貴,1917年出生于山東省牟平縣一個貧苦農民家庭。13歲時隨父母闖關東,先後在鴨綠江上當船工,在鞍山、遼陽一帶當礦工,因此對東北的三教九流、風俗人情、行幫黑話等都有所瞭解。1943年春,因反抗日本工頭,被迫跑回山東老家。1945年8月他參加八路軍解放牟平城的戰鬥。同年秋,29歲的楊子榮報名參加八路軍,編入膠東海軍支隊。10月下旬,膠東海軍支隊赴牡丹江地區剿匪,11月,楊子榮加入中國共產黨。部隊改編後,編在牡丹江軍區二團三營七連一排一班。首長見他是個“年齡不輕,軍齡不長”的老兵,便分配他到伙房當炊事員。
就是這位“炊事員”,由於閲歷豐富、性格穩當,被曲波任命為偵察排長。從1946年2月進駐海林剿匪,他就參加了大小戰鬥上百次,出色地完成了上級交給的任務,多次立功受獎,並被評為“偵察英雄”、“戰鬥模範”。曲波曾評價楊子榮,説他對付土匪“有大智”。

曲波即是少劍波的原型
楊子榮最傳奇的一戰發生在1946年3月20日早晨,三營在杏樹溝追擊李開江部李匪據險頑抗,楊子榮與營長交換了作戰意見,部隊正面佯攻,進行火力偵察。他帶領一班人迂迴到敵人陣地側後,他示意副班長和戰士隱蔽好,獨自一人躍出掩體,巍然挺立在敵羣中,威逼400餘名敵人放下武器,迫使匪首李開江、張德振投降。
而“智取威虎山”記錄的是楊子榮1947年深入匪巢以少勝多的戰鬥範例。
“座山雕”本名張樂山,原籍山東昌濰,兩歲時隨堂兄到牡丹江,15歲進山當土匪,18歲便當上了匪首,有50多年的土匪生涯,歷經清末、北洋軍閥、偽滿三個時期。當年,張作霖和日軍都曾想消滅他,但都沒成。日本投降後,他接受國民黨的委任,當上了“國民黨東北先遣軍第二縱隊第二支隊司令”。
1947年1月下旬,海林縣模範村農會主席賈潤福突然接到牡丹江一帶匪首“座山雕送來的恐嚇信,信中要當地老百姓送10袋白麪,20件棉衣,限時送到指定地點,不然就要來村子燒殺搶掠。牡丹江軍區第2團從當地羣眾中得到被稱為“座山雕”的國民黨“東北先遣軍第2縱隊第2支隊”司令張樂山在海林縣境內活動的線索,遂派偵察排長楊子榮帶孫大德等5名戰士化裝成土匪吳三虎的殘部前去偵察。楊子榮等人到達夾皮溝山林中,幾番巧妙地與“座山雕”派出的探子接觸,終於取得了其“信任”,打入“座山雕”隱居的地窩棚據點。1947年2月6日晚,楊子榮隻身打入虎穴。2月7日,一舉將“座山雕”張樂山及其聯絡部長劉兆成、秘書官李義堂等25人全部活捉。然而,就在“威虎山之戰”16天后,這年2月,楊子榮竟然因為手槍的扳機意外失靈犧牲,年僅30歲。
根據《林海雪原》作者曲波夫人的敍述,座山雕被抓住後,關在政治部保衞處。“我見過他,是一個七十多歲的小老頭,長得有點怪。在屋裏、走廊養了幾盆花、幾隻兔子,讓他種花、喂兔子。解放軍沒有對他懲罰,後來他自己老死在裏面。”
小説與電影中的剿匪戰
電影中,這場以智取勝的“威虎山之戰”被渲染成了20人解放軍小分隊全殲東北土匪一眾千餘人的“剿匪神劇”。但在原著小説中,作者曲波的表達含蓄不少,至少座山雕的手下只有兩百人左右。戰鬥也打得很乾脆,從第一梭衝鋒槍開始到匪徒們被押進獄裏止,只用了二十分鐘。而在真實的歷史上,楊子榮只不過帶了5個人,座山雕手下更不過僅在20人左右,從卧底到擒獲座山雕武力甚至未用到一槍一彈。

上圖是真正的剿匪小分隊,1946年4月在牡丹江海林車。下圖是徐克版《智取威虎山》的劇照。
在《中國共產黨新聞網》的發佈的相關史料這樣寫到。
1947年1月26日,農曆正月初五,楊子榮一行6人接到命令後,立即出發,向海林北部的密林深處開拔。
他們在深山老林裏一連轉了好幾天,才在一個叫蛤蟆塘的地方,找到一座工棚。工棚裏住着十幾個人,樣子像是伐木工人。楊子榮先是用土匪手勢和黑話試探,意思是自己遇了難,走投無路,想請人幫忙牽線,投奔個山頭。開始沒人搭理,後來,一個自稱姓孟的工頭搭了腔,答應領他們去一個地方。他先從屋裏拿出一把鋸、一把斧子、一把小鐵鍬和一個盛着半桶苞米麪的小鐵桶,交給楊子榮等人,然後,把他們帶到了20裏外的一個空木棚子,交待了幾句後就走了。
楊子榮他們在工棚裏一連等了兩三天,也不見孟工頭的影兒,僅有的一點兒苞米麪也吃完了,心裏不免有些着急,擔心情況是不是有什麼變化。正在着急的時候,孟工頭回來了,這回他把楊子榮一個人領到了附近的一個屯子,並在屯長家裏見了兩個人。兩人先是一番土匪黑話試探,見楊子榮對答如流,才亮出了真實身份。一位自稱姓劉,是“座山雕”的副官,另一位被稱為連長,兩人表示同意引薦楊子榮等人上山,並説要下山辦些酒肉,準備在山上過元宵節,等稟報“三爺”後,再來接他們上山入夥。
兩天後,兩人如約來到楊子榮他們住的工棚。楊子榮讓戰士把兩個土匪給綁了,並假意解釋説:現在不知道是否是自己人,只好先委屈一下,到了山上再説。兩個土匪覺得到了山上自會見分曉,也沒太在意,就領着楊子榮他們直奔“威虎山”。
“座山雕”一路上設了三道哨卡。要是派大部隊清剿,不論驚動了哪一道哨卡,土匪都能逃得無影無蹤。楊子榮一行每過一道哨卡,都由兩個土匪上前搭話,然後,把崗哨一塊綁了,一同押上山。過了第三道哨卡不遠,就到了“座山雕”的老巢——一座被當地人稱做“馬架房子”的木棚。
楊子榮命令三個戰士在外面看好土匪,他帶領另外兩個戰士衝進棚子,各自佔據有利位置,槍口對準土匪。棚子裏一共7個土匪,其中一個白頭髮、黑臉膛、長着一副鷹鈎鼻子、留着一把山羊鬍子的瘦小老頭就是臭名遠揚的“座山雕”。楊子榮命令戰士把“座山雕”和其他幾個土匪一起綁了。
在這篇文章的敍述中,此次剿匪活捉13人。不過,在《中國共產黨新聞網》中的另一篇文章“《智取威虎山》主角原型楊子榮”(曾載於《人民日報》)中,戰績則記錄為“25個土匪全部活捉”。
真實的作者和創作歷程
平淡的歷史與生動的小説之間,是作者曲波對戰友的深厚感情。小説創作之時,曲波已轉業到齊齊哈爾工作。在妻子劉波的回憶裏,曲波每到踏雪回家的日子,就會想起飛襲威虎山的狂風暴雪的日子。
1955年在東北時,曲波萌生了寫作的念頭。劉波敍述,“他因反對蘇聯推行的“一長制”而挨批,委屈中想起了槍林彈雨中的生死戰友,便在寫檢討的稿紙上列出一串戰友的名字:楊子榮、高波、陳振儀、欒超家、孫大德、劉藴蒼、劉清泉、李恆玉等。他有了創作長篇小説的想法,便偷偷地試寫了一部分文字。”

曲波的妻子劉波是”小白鴿“的原型,在圖中的書桌前曲波完成了《林海雪原》。
“不滿意的地方又給撕掉。到了北京後,他又接着寫下去。還是保持着秘密狀態,一下班就躲藏在屋子裏寫作,連小孩都不知道真情,以為爸爸還在屋裏加班工作。”劉波理解丈夫“愛面子”的個性,“他自尊心強,怕寫不好鬧得滿城風雨,怕人説閒話,會問下班後哪有這麼多精力寫字?又怕人説不自量力。”這樣的心緒下,曲波對寫作卻格外專注,劉波記得“有一次一機部辦公廳召開傳達中央文件的大會,曲波事先已看過一次文件,他就坐在會場裏佯裝做記錄,專心在一個小工作本子上寫出了‘小分隊駕臨百雞宴’一章。”
常人或許能讀出曲波在《林海雪原》寄託的回憶,但對於曲波本人或許更多的是戰友們的一份責任。劉波記得“當小説初稿寫完前3章有15萬字時,他感到自己的文字不能表達內心的情感,一氣之下把原稿付之一炬……一天夜裏,當曲波寫到楊子榮犧牲的章節時,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潸然淚下。他把我叫醒説,他寫到楊子榮犧牲……寫不下去了……”
一年半多的創作過程中,妻子是曲波的第一位讀者,也是他的專職抄稿員。“他有時一天寫一萬字,我再用兩三天抄出來,遇到他空着的地方和自己生造的字,我再去查字典補上。”為了這部小説,劉波承擔下了所有家務,“到了星期天,我特意帶四個孩子到公園到西山去玩,就是讓他在家安心寫作。”
妻子的温柔也融入到了《林海雪原》一書中,化身為“小白鴿”。曲波生前談到“小白鴿”藝術形象的創造時説,“在茫茫的林海中,我們面對的是極其兇殘的敵人。惡劣的環境根本不允許小分隊帶女兵作戰。為什麼我要寫一個女衞生員呢?我想,我們的戰爭是為了和平,在森林裏除了大雪就是野獸和土匪,單純地記敍這些太冷酷了、太單調了。所以我有意識地創造了一個‘小白鴿’。如果你們要問‘小白鴿’是參照何人塑造的?我可以告訴你們,是我的愛人。我就以她的性格特徵,創作了白茹這位‘萬軍叢中一小丫’,以此烘托和平的氣氛。”

曲波夫婦
《林海雪原》與高層關注
1956年8月,40萬字的書稿完成,出版順風順水。《林海雪原》在民間讀者之外,更引起了高層的注意。六十年代初期,曲波無意中遇見賀龍元帥一行,拉着他的手向周圍的人介紹。據説彭德懷在軍隊的一次會議上也提到這部小説,建議全軍都來讀一讀。
作為“樣板戲”改革的核心人物,江青對於《智取威虎山》從普通京劇變為“革命京劇”有着關鍵作用。從1965年開始,江青曾在《智取威虎山》座談會上的作出指示。提到“整個戲的思想性不夠高。”要求突出全國的北京“為什麼能以少勝多呢?因為正義在我們這邊。戰爭有正義的和非正義的,我們有人民的支持,有英明正確的黨的領導。”特別提到“看來是要幫助作者的。大多數作者是思想沒改造好,只有少數的人是反對社會主義的。照那樣的寫法,再往下去就要掉在什麼東西里面去……我也不敢説,也不能亂扣帽子。”

《林海雪原》被改編稱電影、京劇、話劇、電視連續劇、連環畫等等一系列文藝作品,廣受大眾歡迎。
及至“文革”,《林海雪原》幾次被批為大毒草,讓曲波十分不安。1968年末的一天,剛吃晚飯就有人敲門,開門一看,三個來人“態度挺兇”地讓曲波去單位“值夜班”。到曲波的單位門口,又讓他小車。車上有空軍司令吳法憲,車子沿着木樨地往西開,繞了一大圈又開到與一機部一街之隔的釣魚台。快下車時,吳法憲才點明:“江青要接見你。”
江青在住處問了曲波在遼瀋戰役受傷的情況,她説:“你寫的小説都看了,當然都是大毒草,但我看出你有創作才能。我調幾個小將、一兩個黑線人物,你帶着他們寫遼瀋戰役,首先寫林彪同志怎麼忠實於毛主席的革命軍事路線……”曲波覺得為難,説:“我是憑着生活去寫小説的,我不懂文藝理論。我在戰爭中只是一個團級幹部,沒有接觸過高級首長,寫不了統帥人物。我自己寫不了,也不能帶人寫……”
江青的臉色變得不高興,什麼都沒談成。江青讓他後天到大會堂小禮堂看樣板戲《智取威虎山》。進小禮堂之前,碰到周總理,總理問曲波:“你現在怎麼樣?還在創作嗎?楊子榮的故事還得繼續寫。”
看完樣板戲後,江青叫住曲波:“看了戲,改得怎麼樣?”曲波説:“改得挺好的,京劇再創造。”江青説:“你改不改?照樣板戲改你的書。”曲波心叫苦,説:“我現在還沒解放,思想覺悟沒提高,水平也沒提高,還需要好好改造……”
時至今日,“文革”時的“大毒草”被搬上熒幕,現今的文藝創作空間也已大為擴展。文革中,曲波一家堅強地挺過來。1973年,曾經捱整的曲波與家人一起過50歲生日,登上北京香山鬼見愁。在亂石堆中面色沉鬱地拍了一張像,回家後在照片上自題了一首詩:“足生盤石內,挺立霧山前。”

1973年曲波50歲生日登上香山鬼見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