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揚:從南海風雲看“習式外交”
南海風雲再起,中國在東盟峯會之前對越南和菲律賓同時顯示強硬,引起了不小的反應。
直接的反應之一,東盟十國在剛剛發表的《聯合聲明》中加入了團結應對的“共識”部分,這被視為離開了當年柬埔寨擔任輪值主席國時的立場,表現得更為強硬了。同時,美國也不失時機地發聲,指責中國“挑釁”。
評論者普遍認為中國的行為難以理解:即使不在乎強硬以對,至少不應四面出擊;即使不在乎同時出擊,至少不應選在東盟峯會前夕;即使不在乎把東盟的立場推向越菲,至少不應把東盟和越菲一起推向美日。
去年在香港的一次研討會上,一位關注亞太局勢的美國蘭德公司研究員一再強調,他對中國與多個鄰國在海洋方向上的衝突感到困惑,因為在他的計算中,這非常不符合中國的現實利益。
暫時還不知道他最近的看法,估計那份“中國亞太利益損益表”已經完全無解了。
一直以來,這裏就存在着一個認知錯位。美國人最為典型,從一種不講歷史、凡事都從現實利益劃分着眼的世界觀出發,中國的行為一向難以理解,甚至越來越看不懂。

近期中國與越南在南海衝突不斷
而一旦換到中國的角度上看,事情又大不同了。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歷史型的國家,一事當前首先要從歷史緣由説起。
周邊國家與中國的領土爭端,在很大程度上正是歷史敍事之間的衝突。這些國家保留着對當年中華帝國的歷史記憶,它們會把今天的中國看成是中華帝國的復活,對傳統海疆和島礁主權的聲索、與鄰國關係的週期性緊張,正是帝國復活的表現,或者是新帝國主義的行為。
但中國卻堅持着自己的“人民共和國”歷史敍事:中國人民剛剛擺脱了帝國主義侵略和壓迫不久,新的獨立是人民國家的新生,不是清王朝的復活。人民中國在日益強大之後,雖然堅持不稱霸,但無論如何要爭回中國固有的傳統權利。在帝國主義時代,領土的割讓或取得體現的是統治集團的意志,甚至可以是帝王之間的交易。但“人民共和國”不可能,從理論上講,每一寸領土都屬於人民,任何國權喪失都事關全體人民。
周邊各鄰國,在近現代歷史上,或者曾經作為列強之一對中國犯下過侵略罪行(如日俄),或者在殖民地時期及獨立以後侵佔了中國的領土(如越菲馬印),所以,現在的雙邊關係,仍受歷史上不正常關係的影響,需要重新調整。
在南中國海,中國堅持自己的傳統權利,將“九段線”當作“傳統海疆線”,對其範圍內所有島礁主權和海洋權益提出聲索,並不斷採取行動維護權益,這並不只是出於現實利益、應當前形勢的權宜之計,更多地是歷史行為的合理延伸。
中國在南海問題上始終堅持雙邊談判,拒絕多邊協調,抵制外部勢力插手,也是出於這個理由。因為中國與每個國家都有不同的歷史關係,只能一事一議,單獨處理。一旦置身於多邊的國際大棋局上,中國的行為就顯得難以理喻,處處表現得像一個純粹受利益驅動、只信奉實力的新興帝國。而這本不是中國的真面目。
世界需要理解到,中國關於自身的近現代史是一部民族解放的敍事,是從亡國滅種的邊緣走向自立自強的復興敍事,這個敍事是“人民共和國”的法理根基,有着近乎於宗教的至高地位。所以,讓中國為了短期的現實利益而放棄歷史的指向,放棄那些歷史上本來固有的、近代以來被迫喪失的、現在應該拿回來而且有力量拿回來的東西,很難想象。
當中國不僅作為一個獨立自主的“人民共和國”,而且開始以“人民共和大國”的姿態出現在世界舞台上時,這種歷史型的、人民共和的大國,就表現出了獨特的國際行為。借用習近平主席最近的通俗表達,就是“不主動惹事,但也不怕事”。不主動惹事,就意味着不稱霸,不會像西方列強那樣受利益驅動恃強凌弱;而不怕事,也就意味着對於自古以來屬於中國的領土和海疆,寸土必爭,無論對手是誰。
美國的戰略家們從西方傳統的“歐洲協調”、“大國均衡”等思維框架出發,認定中國在南中國海的所作所為就是擴張主義行徑,就是在重走歷史上新興帝國的崛起之路。他們想當然地回到當年的拿破崙法國、亞歷山大俄國、包括明治日本和希特勒德國的種種歷史案例中,以尋找應對之策。美國自克林頓時期以來二十多年的對華戰略,一直都在“遏制”與“接觸”之間左右搖擺,走不出新的格局,就是這種傳統戰略思維的體現。
傳統戰略思維,先後幫助過大英帝國和美國成功應對強大的挑戰者,建立起“泛不列顛”和“泛美利堅”全球秩序,也可算作是“法寶”了。但所應對的對象,都是傳統的帝國,也就是有過類似的帝國主義歷史、信奉類似世界理論的“同類”國家,而不是中國這種“人民共和大國”異類。
世界還需要理解到,無論中國的GDP如何算,國力如何算,到了現在這個規模,已經是世界第一了。因為這是歷史上第一次,一個低人均收入的、前半殖民地的、平民主義的“人民共和國”站在了這個位置上,達到了這個國力水平。此前歷史上,所有的世界大國,無不是較高人均收入的、有殖民擴張和帝國主義歷史的國家。今天的中國,首次改變了世界大國的定義和基本面貌。
即使中國不超美,不是世界第一經濟體,人們也要直面這個史無前例的“中華人民共和大國”。南中國海之所以衝突頻頻,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勢,恰是因為在這個地區,集中體現了這個新形勢帶來的新衝擊。“不主動惹事,但也不怕事”的習式外交,既帶有習近平的個人風格,更體現了“中華人民共和大國”獨特的國際行為模式。
歷史軌道與現實棋局,兩個不同的東西,錯綜複雜地交織在南中國海地區。中國與外部世界、新式大國與傳統大國之間的互動博弈,能不能各得其所,走出一個和平的、避免衝突的新模式,將在這裏得到檢驗。
“人民共和大國”史無前例,這種檢驗也史無前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