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蘭仕打砸調查:流水線上的90後
“打砸事件”沒有影響格蘭仕的運轉模式,新員工進場,老員工離場。然而,人口紅利的萎縮,最終會給難以完成產業升級的工廠重重一擊。

“打砸事件”沒有影響格蘭仕的運轉模式,新員工進場,老員工離場。然而,人口紅利的萎縮,最終會給難以完成產業升級的工廠重重一擊。
4月中旬,中國南端的廣東省中山市已是一番夏日景象。黃圃鎮上,格蘭仕工廠裏不用上白班的女孩換上色彩鮮豔的長裙。男孩則頂着各色頭髮,蓬鬆得有點誇張。
中午12點,短短一小時內6輛麪包車駛入北廠區,每車載10人左右。他們是口才較好的老員工剛從附近鄉鎮招來的新人。在這個擁有數萬人的微波爐和空調製造工廠中,他們將成為流水線上新的一員。當天,格蘭仕入職的新員工有150人左右。
新員工多是90後,臉上寫滿青澀、羞怯和興奮,更多是對新生活的嚮往。5天前,格蘭仕發生的員工“打砸事件”沒有對他們產生負面影響。當時,部分員工聚集起來把宿舍、食堂、車間的流水線等砸壞,事件從晚上一直持續到第二天凌晨6點,大批特警進廠戒備。有媒體報道,原因是員工抗議工資低於公司招工時標準。格蘭仕在官方説明中則稱此次是“200多名員工聚集起鬨”,原因是幾名新員工酒後的不當行為。
格蘭仕一內部人稱,之所以格蘭仕的事件被放大,是有同行趁機“花錢抹黑”。格蘭仕企劃部部長遊麗敏也很氣不平:“有的同行都出現工人罷工,外界卻沒有任何報道,你再看看我們,不過是員工酒後的不當行為,卻被説成是‘打砸事件’。”
對於所謂的“打砸”始末,格蘭仕曾反覆解釋,外界卻並不信服。隨着時間流逝,隨着打砸員工相繼被開除和離職,真相似乎變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一家有着36年曆史的傳統制造企業,面對幾萬名90後員工時,如何化解他們與龐大製造機器日益加劇的疏離甚至敵對感。
與大多數工廠一樣,格蘭仕流水線上的工人始終處於流動狀態。 宿舍樓不遠處,格蘭仕專門的辭職窗口前,每天都會有至少十幾位員工前來辦理離職手續。
在北區的宿舍,6張架子牀可住12人,記者走了幾層發現大多房間只有6-7個人住。員工們抱怨,格蘭仕是一家知名微波爐和空調製造商,但是員工宿舍內卻沒有空調。年輕的男男女女,靠掛在棚頂的兩個大風扇來排除夏天的炎熱。
徐傑(化名)是雲南昭通人,初中文化,拿過中學乒乓球比賽亞軍。在招工點報名來到格蘭仕之前,他曾在中山市某燈具廠上班。燈具廠工資2000多,因為農忙時節,他多請了幾天假被公司辭退了。
在招工點填表時,招他進來的老員工向他承諾,上班時間穩定,每天能拿到100元工資,飯補4元,工作滿半年還會有30-90元的工齡獎,全勤獎100元,另外還有特殊崗位津貼,特殊崗位高温補貼,免費住宿和電視房,免費的文體娛樂設施,轉正後如果能幹的話,工資水平還會更高。
徐傑很滿意,聽起來比在燈具廠好很多。當天下午,工廠對徐傑和這批新員工進行入職體檢和培訓。以部門為單位,徐傑所在的微波爐部門40多人排成一隊,走到“醫生”面前,“醫生”看了看每個人的手心手背,體檢便結束。如果説,工人的雙手是創造價值的工具,那麼格蘭仕最關心的顯然是工具完整和靈活性。
“打砸”事件後,格蘭仕有關部門稱:“現在公司認為,對新員工的技能培訓是必要的,同時也應該加強新員工的法律知識和提升個人素質。”徐傑本以為可以趁這個機會認真學習,多多訓練,這樣自己很快就能上手。
説話間老員工讓徐傑去領合同,並在話筒裏大聲地告訴這批“菜鳥”把合同翻到第二頁和最後一頁,在簽名處簽上自己的名字。數分鐘內,新員工便交上籤了名的合同,然後排隊錄指紋。僅用了兩分鐘,徐傑就結束了自己在格蘭仕的入職“培訓”。
其實,兩分鐘“培訓”的意義不在於技術、紀律,而在簽名上。簽名則意味着可能要承擔一定的賠償責任。記者拿到一份合同,在培訓約定中提到,格蘭仕負責員工培訓的費用,但如果員工因個人原因解除合同,則需付給格蘭仕賠償費,費用計算方式是培訓費乘以服務年限,再除以總服務年限,而合同中很多地方是空白,如合同年限、試用期工資、工作崗位等。
雖然很多條款未及細讀,如第13條規定,乙方(員工)如違反該合同任一條款,“應當一次性向甲方支付違約金:違約金數額為乙方半年的工資。無論違約金給予與否,甲方均有權解除與乙方的勞動關係或聘用關係。”但員工們基本不細看條款就簽上了名字。
招工者多是能説會道的老員工。老張便是其中一位,他在空調車間幹了兩年,已經算是格蘭仕的資深員工。 他告訴本刊記者,四五百人的車間,一天會派出20人左右去招工,因為口才好,他成了這二十分之一。起初他很滿意這種調整,招工期間每天工資100元,雖然少招一人罰20,但多招一個合格的人也會另外獎勵他20元,甚至還有餐補,比在車間輕鬆且收入更高,所以老張很願意去。但最近幾個月情形變了,因為招不到人,而招來的人流失也很快。
雖然給新員工介紹收入頭頭是道,但對自己的收入,老張卻説不清楚。員工如有一般違紀,會被處罰5-50元教育金,嚴重違紀則會被處罰30-1000元教育金。老張説,即使大學學生,有時候也不知道自己一個月的工資數是怎麼算出來的。一些情況和進廠時説的並不一致,比如有的員工並不知道自己需要上夜班,也不知道自己需要站着工作,還比如進來時説有免費電視,但其實電視是收費的。
小郭住在發生打砸事件的中山格蘭仕南廠區。 這是一座嶄新的微波爐工廠,在逆勢投入30億元升級改造後,工廠今年3月剛剛投產。
據稱,打砸事件的參與者多為3號、4號宿舍樓員工。小郭住在2號樓,當天晚上他被3號樓嘈雜的聲音吵醒,發現很多員工從樓上往下扔東西。至今,宿舍旁被砸壞的工廠玻璃還沒來得及裝上,消防栓的外箱已破碎。
小郭在格蘭仕工作將近一個月,還沒發工資,但買牀單、被罩、洗漱用品再加上日常生活已經花費2700多元。他是衝壓工,拿計件工資,每完成一件能掙一分多到二分多不等。與“打砸”事件的工友們一樣,他也抱怨無法拿到進廠時承諾的工資,“如果像公司所説一天掙100元,平均每天需要做5000件。我沒見過能做5000件的人,就是最熟練的老工人,一天平均能做4500件就不錯了。”他估算了一下,自己這個月最多能拿到2000元工資。
“我不怕累,就怕累得沒收穫。”他對記者感嘆,十人間的宿舍,已經有一半工友不知去了哪裏。
90後顧興(化名)是小郭的老鄉,他不像很多七八十年代出生的員工一樣滿足於攢點錢,像機器人一樣除了幹活就是吃飯、睡覺。他打算拿到下個月工資後到工廠外面租間房,自己買菜做飯吃,“也對身體負點責任”。
這一天,食堂4元區的菜譜是滷水鴨翅根、酸菜肉片、雞肉絲瓜等,5元區是南乳豬肉、冬菇蒸雞、鹽焗雞翼尖、紅燒豆腐。而6元區則有白切雞、秋刀魚、酸菜魚等。其中4元區是免費的,因而排隊的員工也更多。如果買5元或6元的飯菜,需要員工到賣票窗口買餐票。
即使如此豐富,顧興仍吃不慣食堂的飯菜,“青菜完全是水煮的”,肉菜樣式很多,油膩看着沒胃口。為改善生活,他偶爾會買包硬盒玉溪,飯後來上一口,吞吐之間愜意很多。
顧興有些領導範兒。飯後,兩個“小弟”跟在他身後,按他的指示跑去買奶茶。他算是格蘭仕工人裏的高收入者,負責把上游工人裁剪好長度的塑料條焊到冰箱門的四個角上,做一件平均3毛錢。因為手腳靈巧,一個月下來至少能拿3000元工資。
他和很多工友一樣愛上晚班,因為不熱。他們的上班時間由部門主管視情況而定,工作時間兩班倒,半個月輪休一次。員工手冊中明確要求,員工必須按部門主管制定的工作時間表工作和休息,否則按曠工處理。“一年內累計曠工十日者,視為嚴重違反公司規章制度,公司可以單方面解除勞動合同,扣發全部工資並不發經濟補償金。”
其實,很多人等不到公司開除便自己辭工了。顧興告訴記者,一般情況下幹滿一個月才能拿到工錢,如果幹半個月走了,一分工資都沒有。
對於格蘭仕工人的抱怨,中山很多市民有些驚訝,隨即轉為一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表情,最後以一番“90後不能吃苦,追求生活質量”感慨結束。他們認為,中山市最低工資水平是1310元,格蘭仕的工人每月吃住基本花不了什麼錢,而且多是90後,沒結婚不用養家,會打算的話一個月最少也能省下2000元。
“現在還提什麼夢想,生活太現實了。”顧興感慨。儘管如此,他也有自己的生活理想。因為初中畢業後上過技校,學過點手藝,他想到家鄉湖南長沙開個工廠,但一沒資金,二沒客户渠道,現在的夢想只能是空中樓閣。
*2014年,中國經濟發展趨緩導致的勞資矛盾加速了企業轉型步伐。*香港勞權團體數據顯示,今年大陸勞資糾紛增加近1/3。老齡化帶來的勞工數量減少是員工底氣足的原因之一,僅2012、2013年合法年齡勞工數就大幅減少近600萬人。
遊麗敏告訴《中國企業家》,格蘭仕早已啓動了轉型。“格蘭仕在技術上的投入是營業額的5%。”她説,格蘭仕的技工等級認證不僅僅限於國家標準涵蓋的工種,更着眼於產業發展和轉型升級的需求。
根據她提供的信息,截至去年9月,獲得四級、五級技工認證的格蘭仕產業工人已超過20000人,“格蘭仕將產業轉型升級落到最基礎元素——人的身上,試圖建立中國產業工人的發展通道和路徑,讓中國產業技術工人成為中國製造的核心競爭力。”
但轉型之難顯而易見。在市場上,低價曾經是、現在依然是格蘭仕在家電領域披荊斬棘的利刃。2013年,格蘭仕999元滾筒洗衣機不限期無限量優惠掀起了價格戰,其推出的2399元高能效變頻空調比同城對手價格低了近1000元,更遭到口誅筆伐。
遊麗敏稱,格蘭仕一直努力做品牌,深耕產業鏈,而不是僅憑“價格戰”取勝,“比如微波爐我們只需要買鋼材和塑料即可,其它皆made in galanz。”然而,這些努力仍然無法讓企業徹底擺脱低成本、人海戰術的發展模式。
採訪結束時,本刊記者再次回到格蘭仕南廠區,曾因離職和被調查而人去樓空的3號、4號樓,窗台上密密麻麻晾滿了衣服。一場小雨之後,打砸事件已經痕跡難尋,工廠又恢復了往日平靜。但顧興告訴記者,員工的收入並未因此得到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