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義桅:拉美之行的十大困惑

中拉政治熱度升温,但仍需面臨諸多認知上的問題。圖為去年7月習近平訪問拉美諸國
拉美是歐洲人的作品,非洲是歐洲人的孽債。這是筆者不久前拉美之行得出的鮮明感受。
由中國社會科學雜誌社、中國社會科學院拉丁美洲研究所和智利安德烈斯·貝略大學中國研究中心共同舉辦的“第三屆中拉學術高層論壇”,2014年11月24-25日在智利聖地亞哥市西班牙宮舉行。參加論壇後,筆者又赴巴西多地訪問。感性與理性認識反差,十分明顯。來到拉美,才真正領悟到世界之大,所知之小。
漫步在里約海灘,猶如置身於歐洲;翻越一座山,貧民窟印入眼簾,又覺得來到了非洲。何以至此?為什麼智利、墨西哥成為OECD國家,而曾經為世界第六大經濟體的阿根廷卻邁不過中等收入陷阱?種種困惑縈繞腦海,迄今無法消除:
困惑一、為什麼拉美不如北美?
拉美的發展條件,可謂天時地利人和一樣不落。
先説天時。兩個世紀前,拉美國家紛紛從歐洲殖民體系中獨立出來,其後世界經歷了多次世界產業革命,拉美面臨的發展機遇一輪又一輪,為何沒有崛起為像北美那樣的發達社會呢?難道天道罰懶?
其次説地利。拉美地大物博,資源豐富,雨水充沛,熱帶雨林比比皆是,且氣候適宜、風調雨順。亞馬遜河沒有像尼羅河、黃河那樣氾濫。中國人常説飢寒交迫,拉美人無論如何體會不到——天氣宜人、物產豐富,餓不死、凍不壞。因此就安於現狀,不去奮發圖強。難道福兮禍所倚?
再説人和。巴西兩百年前獨立,沒有經歷如美國那樣血腥的內戰,獨立後可謂既無內憂,又無外患。除了巴拉圭戰爭,一戰、二戰也與拉美無緣。比較而言,整個拉美地區整體上享受了幾百年的和平紅利,為何沒有發展起來呢?難道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困惑二、為什麼拉美二元性如此突出?
從里約機場來到賓館,貧民窟沿途可見,街上髒亂差、堵車現象不亞於任何一個發展中國家,但穿越隧道來到海邊,完全是發達國家景象:遊艇、洋房、休閒設施比比皆是。
這不是一般的貧富差距,而是折射出導致“中等收入陷阱”、“拉美病”的“二元性”。正是這種“二元性”,造成種種“拉美悖論”:
一是南方國家,歐洲文化。拉美國家普遍存在政治超前、經濟滯後的現象,物價偏高而貧富差距大,未能處理好社會、國家、市場關係。二是國家化滯後於全球化。以城市化為例,拉美比率僅略次於北美,高出歐洲十多個百分點,但城市治理能力與治理體系未實現現代化,過度城市化現象嚴重。三是地區化未發展為一體化。拉美有各種版本的地區化進程,但未匯聚成更高水準、更具包容和更廣泛的拉美一體化——拉共體仍然顯得鬆散。
歐洲人來之前,拉美有輝煌的古老文明,如阿茲特克文明、瑪雅文明和印加文明,無法如北美那樣幾乎在一張白紙上做文章,因而陷入現代(歐洲)、傳統(拉美)的二元悖論,並在歐洲殖民者離開後淪為美國的後院而始終未能成為自己。
近年來,中國發展如此迅速,讓許多拉美國家羨慕不已。得知中國成功的秘訣在於找到一條符合自身國情的發展道路時,他們感慨不已——長期被美國的發展經濟學所忽悠,後來又被告知只有靠“華盛頓共識”才能發展起來,讓拉美國家走了那麼多年的彎路。拉美一些國家實施的21世紀的社會主義,就是擺脱美國影響、探索走自己發展道路的重大嘗試,可惜並未成功,政治經濟社會的二元結構依舊。
困惑三、為什麼拉美中產階級做不大?
拉美國家陷入中等收入陷阱、政局不穩,主要原因並非富人與窮人的矛盾,而是中產階級困境:缺乏上升為富裕階層的渠道,還可能被重新拉入窮人的行列,脱離中產陣營。選舉民主在拉美國家的亂象之一,是候選人承諾給貧民窟裏的窮人補貼、發錢,換取他們出來投票。
本來領取補助,是要登記的,承諾將小孩送往學校接受教育,但這些窮人往往領錢後就花掉,協議成一紙空文。如此,街頭乞討、偷盜的小孩隨處可見。教育跟不上,結果只能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貧困遺傳下來,發展不可持續,蛋糕做不大。
巴西等拉美國家未學到西方資本主義先進性,卻問題叢生:物價高,民粹盛行,老百姓動輒遊行示威,政府好的政策無法貫徹執行。
困惑四、為什麼拉美文化缺乏資本主義精神?
拉美文化:粗而不俗,粗而不放。
先説粗。不管什麼年齡、身材的女人,皆開放袒露,落落大方。可惜,漂亮者不見得自感其美——沒有歐洲人的高傲氣質;醜陋者不覺得自己丑——沒有亞洲人的矜持與含蓄。另一層粗的涵義就是赤裸裸地搶。
智利治安最好,但我們代表團就在聶魯達故居被偷,其他地方更是直接搶奪:單反相機不敢拿出來,聖保羅教堂不敢進去,里約海灘不敢下水……
拉美人不俗。阿根廷、烏拉圭等少數國家以白人為主,多數國家以梅斯蒂索人(印歐混血)為主,秘魯、玻利維亞等一些國家以印第安人為主。但不管怎麼説,沒有北美那麼多黑奴,阿根廷更是地地道道的歐洲文化在拉美大陸的發揚光大。
然而,粗而不放,成了拉美髮展的軟肋——缺乏資本主義的開放與革新精神。天主教文化不如新教文化,人較懶散,不重視教育,大概也是拉美不如北美髮達的原因之一。
拉美大城市裏貧民窟比比皆是,黑幫持槍把持,治安極差。貧民不斷從平地往山上發展,佔據一個一個山頭,政府只好出資在山頭間修建索道。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社會養懶漢,勞工標準高、物價高,比發達國家過之而不及,然收入不及,資本主義無法充分發育。
訪問聖保羅市的《南美僑報》,巧遇對面共濟會大樓,如此張揚讓人大跌眼鏡——圓規與直尺的會標刻在大門旁,十分醒目,這在歐美都難以想象。反對天主教的共濟會推動了新教的崛起,在巴西如此顯赫,怎麼就沒有像德國那樣誕生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呢?
困惑五、為什麼拉美一體化無法企及歐盟?
在拉美和加勒比地區,三大類地區化思路在分裂拉美:一類是以委內瑞拉、古巴為代表的左派、反美色彩濃厚的國家,致力於建立意識形態聯盟;第二類以巴西、阿根廷、委內瑞拉為代表的地區大國組成的具有地區保護主義色彩的南方共同市場;第三類以墨西哥、哥倫比亞、智利、秘魯組建的太平洋聯盟國家,推行與亞太國家的經濟一體化。且不説如何對接,就單説一體化動力、目標、成就皆無法企及歐洲。
為何拉美不能聯合自強,在擺脱歐洲殖民統治後,又陷入美國霸權陰影之中,淪為人家的後院呢?2013年底,美國宣佈門羅主義過時,拉美不再是美國的後院。這是否加速拉美一體化進程呢?
困惑六、為什麼拉美會過度城市化?
拉美城市化率幾乎與世界最高的北美地區持平,平均高達87%,比歐洲都高出十個百分點。缺乏像中國的户籍制,加上政黨輪流坐莊,選舉叢生,導致政策執行力、連續性大打折扣,城市像野草、雜草那樣生長和蔓延,造成過度城市化和畸形發展,成為拉美病的典型寫照。
在聖地亞哥市郊外的聯合國拉美經濟委員會參加中拉城市化比較研討會,拉美朋友異口同聲地告誡中國,新型城鎮化千萬要汲取拉美慘痛教訓,並好奇地想了解,中國城市化為何如此井然有序?
困惑七、為什麼拉美無戰事?
拉美和加勒比地區有西班牙、葡萄牙、荷蘭、法國、英國等國殖民地,這些宗主國歷史上矛盾重重,打鬥不斷,但拉美並未遭遇大的戰亂,是相對安寧的大陸。其間根源何在?阿根廷學者對筆者談及,後悔與英國開戰,稱應該學中國通過談判解決香港問題。
在巴西與阿根廷、巴拉圭交界的伊瓜蘇市郊,有座伊泰普水電站,在三峽大壩之前一直是世界最大水電樞紐。由巴拉圭、巴西共建、共享。中控室一半是巴拉圭、另一半是巴西。大壩前由兩國國旗各一半組成,標有“Etaipu Binacional”字樣,體現水庫主權共享精神,頗有法德煤鋼聯營的味道。難道是歐洲和美國起了離岸平衡作用,,幫助實現拉美和平?
困惑八、為什麼拉美不反感歐洲殖民統治?
拉美33個國家,按照其發展水平,大體上可以分為四類國家:好西方的好學生,好西方的壞學生;壞西方的好學生,壞西方的壞學生。
智利算得上既是歐洲的作品,又是“華盛頓共識”的作品。然而其他拉美國家就沒有那麼幸運了。拉美地區新興經濟體集中,但貧富差距巨大,既是歐洲的作品,又是南方的縮影。拉美人主要是歐洲人後裔,歐洲白人、印第安人、非洲黑奴後代比較好地混血,故拉美俊男靚女多。歐洲的拉美化使得拉美人不僅不反感歐洲殖民統治,反而在捍衞歐洲價值觀。
困惑九、為什麼拉美人不真的反美?
雖然古巴、委內瑞拉等少數拉美國家反美,長期由左派執政,一些國家結成意識形態反美聯盟,但總體上拉美人並不真的反美。巴西總統羅塞夫在美國演講,大談不學中國模式,妄稱那是剝削勞工權益、污染環境為代價的模式,就是為了討好美國。
墨西哥人更是如此,常常抱怨“離上帝太遠,離美國太近”。每年偷渡到美國去的青年人不計其數。拉美國家遭受門羅主義一個多世紀,為何不真的反美?難道正如奧巴馬總統在宣佈開啓與古巴關係正常化進程時所言“Todos somos americanos)”(我們都是美洲人)?!
困惑十、為什麼拉美的華人這麼少?
中國人遍佈天下,但拉美相對稀少。華工來到拉美修路、開礦。其後太平天國餘部轉至拉美。在古巴華人幫助實現民族獨立,這是兩國友好的歷史正資產。但總體上,拉美相對於其他地區,華人較少。直到近年來,生意人才起來。
巴拉圭未同中國建交,但華人帶你入境,就為做生意。拉美到處是Hecho en China(中國製造),富了華人。中國義烏小商品氾濫,但華人並未潮湧。在巴西,華人才25萬,其中20萬住在拉美最大城市聖保羅,與在美國的中國留學生數量相當。
為何拉美的華人這麼少?難道生活環境、氣候不適合中國人?顯然不是。難道語言不通是障礙?那為何在非洲就有百萬中國勞工呢?
種種困惑,其實也是中國的世界困惑——鴉片戰爭以來,天下觀破滅,東西南北四大問題簡化為東西問題,而中國又自詡為“東”(印度作為東方文明的又一代表,是有意被中國人忽視的),而緊盯強者的邏輯又讓中國人假定美國代表“西”,於是東南西北簡單為東西方或中西關係;2010年中國GDP超過日本後更簡化為老大(美國)與老二(中國)關係,思維和視野越來越簡單化、模式化。
不到拉美,不知道世界之大,中國之遠;不到拉美,不知道發展之悖論,中國之幸;不到拉美,不知道西方影響之深,中國之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