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揚:李世默和“週末政治”新範式
李世默12月21日的清華演講《從全球政治學視野看中共與改革》,用“週末我浪費時間研究中共”一語開題,借用古今中外五位著名政治學者各自不同的角度,進一步解釋了他一直以來的觀點:西方實行的自由民主制,難逃自身的生命週期,正在無可挽回地轉入衰敗,突出體現在“普遍陷入治理危機和改革困境”;反觀中國,由於特殊的一黨體制,保障了政治自主性,也保持了“改革原動力”,在國家治理和深化改革方面,具有相較於西方國家的制度優勢。
瞭解李世默觀點的人都知道,他的政治科學論述,是從同時否定共產主義教條式烏托邦和自由主義烏托邦兩大“元敍事”這個邏輯起點展開的。從否定“元敍事”,到肯定中共,這之間貫穿着一個簡明清晰的邏輯線條。簡述如下:
共產主義教條式烏托邦“元敍事”的基礎,是黑格爾和馬克思的“階段論”線性歷史觀,將歷史發展視為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的客觀運動,從中發現內在規律,最後推出共產主義烏托邦這一終結於歷史盡頭的“理想社會”。
一旦解放思想,走出對於歷史線性發展的迷思,放棄對歷史運動的絕對化理解,學會保持懷疑,這個“元敍事”也就不攻自破。

走出對於歷史線性發展的迷思,放棄對歷史運動的絕對化理解,學會保持懷疑,這個“元敍事”也就不攻自破。
而自由主義“元敍事”也是一樣。其基礎就是近代以來的理性主義(源於科學)和普世主義(源於聖經信仰),將個體的人視為某種抽象存在,再賦予一些絕對化的追求,通過邏輯推導,得出民主政治+市場經濟這一終結於歷史盡頭的“理想社會”。
一旦解放思想,走出對於原子論社會形成觀的迷思,放棄對抽象觀念的絕對化理解,學會保持懷疑,這個“元敍事”也同樣不攻自破,即刻瓦解。當然,作為人類的美好理想,共產主義和自由民主都不應被否定。
也就是説,對兩大傳統“元敍事”的否定,與其説是對兩個相互對立的政治立場的否定,毋寧説是對同一種特定的思維方式的否定。共產主義烏托邦元敍事將人類歷史絕對化,將社會運動絕對化,而自由主義則將人的抽象觀念和行為模式絕對化,都是同一類思維方式的產物。
具有巨大感召力的共產主義理論卻很容易成為教條,與之類似,自由主義理論最終也成了教條,顛來倒去不離“自由民主人權”、“法治平等公正”等等。美國小布什總統當年為了伊拉克戰爭發表題為《自由民主是全人類的共同價值》的演講,短短20分鐘裏將“自由”一詞重複了38次,相較於共產主義烏托邦文獻,也算是有過之無不及了。
所以,儘管很多人不願意承認,可事實就是如此:兩大主義貌似針鋒相對、不共戴天,其實歸根結底其思維方式同宗同源,內在的共同點甚多,難分彼此。
為什麼説中共做對了
那麼,當今世界有哪個國家的大黨,在其政治實踐中,既放棄了共產主義烏托邦教條,又拒絕了自由主義教條,而且着重在思維方式上做出根本性的改變,特別強調實事求是,注重實踐經驗?
哪個大國的執政黨,在長達三十幾年時間裏,寸步不離地走在改革前行的道路上,堅持改革優先、改革掛帥,將一切不利於改革、有礙於改革的東西都毫不猶豫地破除揚棄?
不用説,那些信奉自由主義的政黨,沒有一個能做到。堅持將自由絕對化的政黨,其政治早晚被資本所綁架;堅持將民主絕對化的政黨,其議題早晚被民粹化的庸眾所劫持。同理,人權也好、法治也好、平等也好、公正也好,一旦絕對化、天天被高調宣揚、成了空想烏托邦,也就必然成為政治的桎梏、政府的枷鎖,導致政治失去自主的行動能力,最終發生整體的衰敗。
為什麼一向領先的西方國家,會自縛手腳,將自由主義教條一再拔高,越來越絕對化,越來越高調宣揚呢?追根溯源,實際上他們是幹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蠢事。回顧歷史,在西方崛起並建立其全球統治的初期,當然不是靠觀念先行,更不是按自由民主烏托邦藍圖行事,而是靠遵循動物本能弱肉強食的社會達爾文主義。但是後來為了搶佔道義高地,為其全球統治提供合法性基礎,為其帝國主義行徑提供辯護,不得不將自由民主拉到絕對化的高度上,成了某種脱離實際的先驗原則。
結果,國際上,雖然在意識形態軟戰上有效打擊了非西方國家,特別是社會主義國家,但同時也因為不得不實行雙重標準,製造了極大的混亂;而在國內,則差不多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因為長期以來在人權、法治、平等、公正等標準上過於高調,導致了理想和現實的衝突無法調和,結果少數族羣和弱勢羣體的騷亂抗爭持續不斷。
美國社會反覆出現“弗格森現象”毫不奇怪。自上世紀60年代以來,聯邦政府高調地揹負起人權理想和法治責任,將“理論上的平等”逐條地體現在國家法律當中,承諾在所有社會事務上不分種族、膚色、文化、性別和血緣的絕對公正。這看起來真的很像“偉大社會”,但實際上,理想和現實之間的巨大沖突無時不在,無處不在,根本解決不了。結果,法律和秩序兩者發生了對立,法律強調人人平等,現實秩序卻要求維護等級,最終只能任由司法和警察背離修正案的法律原則,強行“實事求是”。
反觀中國。其實誰都明白,中國並沒有發現“偉大的”真理,之所以做對了,無非是憑經驗和常識避開了一些明顯的謬誤。由於堅持改革掛帥,而不是抽象原則掛帥,西方式的自由民主,也就很自然地被當作改革的障礙物、誤區甚至陷阱,而被拒之門外了。因為政治的決斷和自主、政府的威權和強勢,都是改革得以強力推進的必要條件,在攻關克難的關鍵階段,既不能被資本所綁架,也不能受到民粹的干擾。這就是一個很簡單的常識邏輯,只要本着實事求是的精神,誰都能發現。
新的政治科學範式?
這就是李世默“週末浪費時間研究中共”之後的基本結論,從否定兩大“元敍事”出發,很自然地走到了肯定中共、肯定改革,其中沒有邏輯誤區。
2015年的第一場爭論,圍繞李世默的清華演講錯在哪裏、對在哪裏展開,但看起來有點混亂。反方將傳統的左派理論引入爭論,作為主要的批判論據,其實還是落入了傳統的“元敍事”窠臼,並未完全理解“去政治化的政治的後果”到底是什麼。李世默浪費了很多週末研究政治,消解“元敍事”,可並沒有推出另一個對立的“元敍事”。因為“去階級化”、“去政治化”的結果,既消解了階級這個概念本身,同時也消解了生產製造這一傳統政治概念的思維方式,這才是關鍵。
當然,不能否認階級的存在,甚至也要肯定階級鬥爭仍會發生,傳統的左派理論自有道理,就像自由、民主、法治、人權、平等、公正這些自由主義核心觀念也都統統有道理、有根據、值得追求一樣。但關鍵在於,它們一旦被絕對化、被高調無度宣揚、被當成原教旨成為激進運動的旗幟和反叛戰士們的武器,立刻就陷入了徹底的荒謬。
看看香港和台灣那些熱衷於佔領運動的青年學生們,手裏五顏六色地舉着從左到右的各種旗幟,其實對於歷史和政治都極為無知,雖然都是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骨子裏卻個個都是歷史墳墓裏的政治殭屍,誰會認為他們站在正確的一邊呢?
這就是李世默們的基本觀點和立場。這一政治立場無法歸類到傳統的左派和右派當中,若一定要分門別類,不妨就稱為“週末政治”,因為其基本主張是懷疑地看待所有政治教條,無論是階級鬥爭,還是自由民主,一律打折扣、相對化、因地制宜、低調處理,拒絕任何絕對化、原子化、極端化、二元對立化、激進化的高調宣揚,就像是輕鬆過週末一樣。
甚至也可以將其理解為一種新的政治科學範式:承認自由民主的價值,但也對其進行制約;承認憲政法治的價值,但絕不令其至高無上;承認平等公正的價值,但實事求是,並不無度宣揚。
要説新,相對於近幾個世紀以來的理性主義、普世主義和激進主義,這的確是新;要説舊,中國古代傳統的“中庸之道”,説的正是凡事都要拒絕絕對和極端,保持中正平和。
那麼,問題進一步轉化為:在“頂層設計”上,誰來對自由民主實行制約,誰來平衡憲政法治的地位,誰來控制平等公正的調門?毫無疑問,在當今中國,這也就是中共作為執政黨要發揮的作用。
只要執政黨具有“德治”的品格,具有自我反省、自我糾錯和療毒的能力,並接受全體人民的監督,那麼,一個既保持了很強的政治自主性,又保持了持續的改革原動力,不受抽象觀念束縛,不被社會利益集團綁架的良好政治體制,中正平和的政治結構,就有望建立起來。
而在信奉“週末政治”的人們,用黃仁宇先生大歷史的眼光看來,當今中國,正走在這個道路上,前景甚是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