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槍:一線觀察農民工討薪那點事兒……還真難懂
【新年伊始,在“討薪”問題上發生反轉,引起輿論廣泛關注。
本文作者常年在建築業一線工作,既為農民工討過薪,也被農民工追討過,特撰文敍述親身經歷,授權觀察者網轉載。
**對於廣大關心農民工的讀者而言,作者“怪外地人搶正規工人飯碗”等等評判或許似曾相識,抑或難免帶上個人階層印記。**有了解建築業的網友致函觀察者網,指出作者作為包方僱傭大量臨時工,不肯承擔用固定工的成本,“風險來了有啥好抱怨的”,將“不遵循規則”的責任全推給農民工,顯然也無法解決問題。
**但也有網友指出,****很少有企業自己養施工隊,****一般養的也是木工這種技術性比較強的工種,****而且大工程都是幾百人施工,一個施工企業一般忙時十來個大項目,不可能一年養幾千農民工;以上海為例,現在普工大概兩三百一天,養一個農民工一月開銷就可達一萬,而木工甚至高達600-800一天,**架子工也有400。如果“正規化”,成本肯定也會轉移到其他方面,牽一髮而動全身。
儘管仍舊存在這樣那樣的爭議,作者以現場觀察提供了很多細節,凸顯出農民工問題絕非簡單的工會思維之類可以解決,涉及到城鄉差別、教育、工農業結構等種種問題**。**
馬克思曾稱讚資產階級小説家巴爾扎克“對現實關係具有深刻理解”,而英國“一批傑出的小説家,在自己的卓越的、描寫生動的書籍中向世界揭示的政治和社會真理,比一切政客、政論家和道德家加在一起所揭示的還要多”。在沒有巴爾扎克的年代,不妨看看來自工地一線的吐槽。****】
十三歲女童為父親討薪跳樓身亡。
為什麼孩子和奶奶出現在現場?如何爬上十六樓?孩子怎麼會跳下來?這些問題隨着時間會慢慢浮出水面。
農民工討薪問題由來已久,每屆政府都説要解決也都在解決其實也都無法解決。什麼原因?這其中的道理其實在於根本沒道理可講。
這一行我也混了很多年,小開發也參與過,大項目也承建過,清包也幹過,給別人賣手腕子也經歷過。對於欠薪這事,説簡單也簡單,説複雜比造一個原子彈還複雜。
首先呢,對於開發商和承建商來説,是不存在農民工這個合作伙伴的,因為我們面對的都是有資質的建築施工隊伍,從道理和合同約定中,對方都要為此提供手續完備的熟練工人而不是農民工。這一點,是很多農民工欠薪和討薪難的一個比較重要的原因。
我經歷過農民工向我討薪,我也帶着農民工去市政府討薪。這正反兩方面的經驗我都有。
農民工向我討薪,我一句話就把他們整一邊去了:“我不衝你説話我也不認識你。”
沒錯,就這麼簡單。
和我籤勞務合同的是一個機構,我面對的只能是這個機構的法人,我和法人合同中約定的如何結算,是受法律保護的。因為很多合同其實都很明確的約定——正負零給百分之多少,主體封閉給多少,竣工給多少,其餘竣工驗收後多長時間結清。現在搞開發也好搞施工也好,硬騙的少了,基本就是明侃,或者乾脆就是墊資。你拿得出錢壓得起你來給我幹,幹不起玩蛋去。
所以有一些其實並沒有實力但是又想接工程的隊伍就硬着頭皮來了,墊到一定程度就墊不下去了,然後或者拔腿跑了,或者就在人工費上打主意。於是欠薪問題就出現了。很多農民工都是一個村屯出來的,跑單幫的較少。而能帶人出來的,通常都是當地村子裏的能人或者一霸。你看農民工敢去工地敢去開發公司敢去市政府,還真沒幾個敢去工頭家鬧事的。而工頭通常也是一句話:“甲方不給我錢我拿什麼給你們?要錢找甲方要去。”
於是農民工就赤手空拳的來工地找承建商了。
作為一個承建商,我可以接待農民工,也可以和下邊我根本叫不出名字來的各級小包工頭對話。可是要錢總要有個憑據吧?通常這個程序都需要對賬,認定工程量。可是農民工啥也沒有,最多見的就是從褲兜裏掏出一個皺巴巴的小本子,上邊寫着今天出工了昨天出工了後天出工了,然後伸手就要錢,這錢你們會給嗎?所以通常這種情況下,承建商都會要求他們把他們上一級的工頭叫來,因為有的大項目下邊有十幾夥民工,給錢也得把籤合同有資格拿錢的人叫來吧?要不然這錢沒通過人家就分了,到時候人家拿着合同來要賬咋整?可是農民工這時候基本就交不出人來,或者是雙方有默契的一方出頭一方藏匿。為什麼?因為通常情況下都算不出錢來了。這是因為大家的算法不同,農民工算法是我幹活了你就得給我錢,而施工企業則要看完成的形象進度和工程量,還有就是一些返工造成的材料損耗和質量罰款,把這些加進去,基本不需要給錢還得倒找錢。所以,正主這時候絕對不露面,而任由下邊的農民工去找甲方,能要出來多少是多少,要不出來也不關他的事兒了。

農民工根本不存在合法權益?
很多人總會呼籲保護農民工的合法權益,其實這也是一個笑話。因為農民工根本不存在合法的權益。
農民工沒有崗位培訓,沒有資格證書,沒有勞務合同,沒有工傷保險,除了力氣,其他的一概沒有。
我曾經異想天開的給所有進場的農民工做崗前培訓,給他們技術交底,給他們買保險,結果沒過一個星期,所有的農民工我都沒見過,見過的都跑掉了。去找包工頭,一萬個理由等着你,老婆生孩子了,媳婦讓老公公欺負了,家裏豬羔子死了,地裏忙,反正説啥都沒用,人家就是走了。
通常一夥農民工進入現場的時候,青壯年比較多,熟練工人也很多,幹三五天以後,包工頭會把這些拼湊起來的人再打散,然後往裏摻沙子,我最慘的一次,每天早上要面對二十多個喝的搖搖晃晃的五六十歲的老頭,早上不整半斤酒都起不來炕,幹一個多小時的活以後你連人都找不見了,都找地方睡覺去了。就着睡一天晚上還不忘自己給自己記一個工。話説這到時候我能給錢嗎?
大的包工頭掙的是施工差價,小的掙的是人工費差價。這二者區別很大。比如説平米包乾,大包1500一平米包過來,轉手給二包1300,一平米吃200塊錢,一萬平米就是200萬到手了。
小包工頭沒這本事和待遇,所以他們吃的是人工費。每個工人比如説日工是130,那他提10塊錢,給工人120,然後還要記工,想方設法的把工費拉低,還要想方設法的加班。因為他的利潤都在這裏。也就是説,如果我把人工費都開給工人了,小包工頭其實就餓死了。於是,包工頭負責領錢分錢這就是必須的。我這星期給他結一萬人工費,他回去以後拿着小本一算計,挨個把工人叫進來發錢,最後也就發出去八千,剩下兩千自己揣起來了。所以別説什麼開發商承建商喝工人血,我們看不上那點玩意。
無論我們東北當地的農民工,還是外地的農民工,都理直氣壯的既要工人的利益又要農民的權利。每年麥收的時候,工地甚至會一個農民工都找不到。因為現在農村勞力價格也高了,花幾百塊錢僱人還不如自己回去弄了。於是一個晚上,工地的人跑的乾乾淨淨。這時候就是人工費最高的時候了,我們必須去勞動力市場高價僱本地的城市建築工。這中間的差價我管誰要去?等麥收結束了,所有農民工就和沒事一樣遛達回來了。如果此時有其他隊伍已經進駐了,還要理直氣壯的把對方打跑。但是算賬的時候就把這事兒忘了,大大方方的把人家的勞務都算自己頭上。人家是我額外出錢僱來的好嗎?
再有就是現場簽證的問題,因為農民工的底子差,次品率真的是很高,所以真的不是他們累一天我就得給他們錢,因為有時候被他們禍害的東西遠比這一天的人工費高多了。09年一夥民工給我打廢了二十六根柱子。質檢站罰了我五萬塊錢限令整改,然後讓農民工把柱子敲掉,重新捆紮鋼筋,重新支模版,重新澆築,然後他們天真的以為我會給他們錢,你會給嗎?這叫返工!我一百多立米的商混,我僱的泵車,哪一樣不是錢?
所有這些賬都是掛在賬面上的,到了決算的時候是一定會算的。有的小包工頭其實連這個都不明白,揣着小本理直氣壯的來算賬,算完了耷拉腦袋就回去了。抽的人頭錢自己早寄回家蓋房子去了,現在這錢要不着還出了一個窟窿可咋辦?只有三條路可以選擇,一個是跑,一個是自己掏錢堵,一個是轉嫁給下家。
於是,一批悲憤的小包工頭就出現了。
所以在討薪的各種報道中,無一例外的會有這樣的描述:“無恥開發商或承建商以種種理由和藉口剋扣農民工的工資。” 對吧?是這麼説的吧?可是所有媒體都不會告訴你這種種理由和藉口是什麼。
估計看到這裏已經有人義憤填膺了,大有不為農民工挺身而出他就能當場把膀胱憋炸的架勢,省省吧,這種事兒哪兒輪到你?我還想幹這事兒呢。
開發商或者承建商如何剋扣和惡意拖欠農民工工資呢?
通常這種開發商或者承建商都不會是正規企業和有資質的隊伍。
現在地方上搞開發的很多都是外行,聽説這行掙錢,手裏也有點閒錢,就一頭扎進來了。
從承建商的角度來説,我是極不喜歡同這種人打交道的,因為你時時刻刻能感覺到這人底子是賣冰棍起家的。
我曾經礙於朋友面子,給一個個人開發的項目做了一個基礎。這老闆奇葩到什麼程度呢?他天天盯着我放線的施工員。經常和我説一些胡話諸如:“我看放線的有一個就夠了,僱倆人嘎哈呢?你把那人辭了你跟着拽尺不是省一個人的工資嗎?”
更過分的是,基礎放線後,需要開槽,他不知道聽誰説的這幾天不需要放線了,趁我不在的時候竟然把我的施工員給開回家去了。等我需要重新放線的時候人家兩人在別的工地上幹上了。
就這種所謂的精打細算的開發商,絕對是乾的出來剋扣人工費的事兒的。因為對於他們來説,工地簡直是個聚寶盆啊,哪裏緊一緊都能出錢。
有一年我沒活,別人介紹我去一個集團,然後給了我一個工地。這集團,要啥沒啥,農民工都得頭天晚上説要多少給第二天還不知道能勉強給我派來多少。最後好不容易給我派來十幾個人,電話裏還不忘對我説:“這十幾個人別用久了,過個十天八天找個藉口把他們打跑得了。”
我只能回答他:“無論我是給公家幹還是給我自己幹,我都沒幹過這損事兒,如果我幹了,我今天也用不着給你打工了。”
於是,走馬上任七天我就滾犢子了。
有一種玩的比較高明一些,老闆天天玩失蹤,司機天天蹲工地和包工頭打得火熱,知冷知熱啊,然後十天八天以後憂心忡忡的和包工頭説:“哥,我覺得你這人不錯,有句話我真不知道該不該對你説。這老闆不是人啊,他壓根沒打算給你們錢,他有什麼什麼勢力,社會上誰誰誰是他的兄弟,到時候肯定把你們砍跑。” 第二天司機到了工地一瞧,民工自己嚇跑了,於是掏出了手機:“大哥,行了,他們跑了,你讓那夥人進來吧。對,咱還這麼整。”
對於討薪這事兒,其實大家都頭疼。
我記得我講過,有一次工地塔吊出了故障,那個號稱幹過電工、他老婆就是電工的電工弄了半天也沒弄好,於是我也爬上去了,幾個接觸器燒了,他下去買的功夫我也懶得再爬下去,就在塔吊的吊杆上來回遛達,一邊遛達一邊唱歌,結果我的甲方在下邊絕望的呼喊:“你別唱了,他媽的旁邊有人給報社打電話了,我求你了行嗎?”
所以現在對付欠薪也都有一些方法,保證金就別提了,那玩意存進去其實能提出來。最管用的方法就是甲方直接給農民工開工資。
農民工進場,工頭要把身份證複印件、工種、工資報上去,然後每個月再和農民工把當月的工資核對清楚,農民工拿着單據來甲方這裏簽字按手印領錢。
這個方法不錯吧?可是有的農民工自己做不到。因為我説過的,有的人幹了幾天就跑了。
我對於農民工其實一直是有看法的。因為這個羣體不合法。
表面上看,農民工進城務工是解決了農民的問題,可是帶來的問題並不比解決的少。
首先就是衝擊了城市人口就業。現在你很難找到一個工種齊全的建築公司,之前的建築工人都被農民工整下崗了。
其次就是技術培訓。這個是最要命的。通常一支三流隊伍來了,然後你手把手的教啊,最終一兩個工程幹下來成了二流隊伍,轉過年人家攀高枝不勒你了,你還得繼續培訓。
第三點就是眼前利益。農民工有時候十幾個人也敢接工程,你一萬他就八千,你要籤合同他就啥也不需要,把這個市場的門檻壓的低得不能再低了,以至於現在談工程一説正規程序人家轉身就走。
農民工靠着這些所謂的優勢搶了市場,可是隨之而來的也就坑了自己,他們沒有正規的合同,沒有完備的措施。絕大多數農民工討薪難,都是因為他們手裏啥都沒有隻靠一張嘴就去要錢。
我有一支合作過多年的隊伍,後來也想自己幹大包。我告誡他好多次,那家公司口碑不好。結果他還是隻和人家簽了一個連公章都沒有的協議就進場了。
沒有辦法,我也只能跟着進場,希望對方能有所顧忌,對方確實顧忌了,只不過是玩了一個更圓滑的手段而已。一個小體育館,基礎加三層不差錢,四層開始拖,五層壓根沒有,催着封頂。這時候他傻了,因為大家都明白,封頂意味着主體工程結束了。剩下的內外裝修完全可以找另外一夥人幹了。於是這就開始停工討薪,人家一點不含糊,上午停工下午人家另一支隊伍直接開進來了。這時候當初拍胸脯保證的中間人不見了,手裏那協議成了一張廢紙了,我這故城的老大哥哭得像孩子一樣。
沒有辦法,我這時候也變成了農民工,帶着他和肯與他一起討薪的農民工到處要説法。去勞動仲裁,人家聽完了情況以後説:“甲方不給你錢,這是合同糾紛,你可以去法院起訴,沒手續算你活該。你是包工頭,你必須給工人發工資,如果你不給工人發工資,工人來告我就找你。”
他聽完以後,當場傻眼了。
然後我又帶着他們去區政府,信訪辦接待了我們,然後主管的一個主任也出面了,説了一大堆鹹逼淡話,就是絕口不提錢。
沒有辦法,我只能對信訪辦講:“我帶着他們來,只是正常走程序,我知道你們解決不了也不會給解決。所以我只是來掛個號,你等着看好戲吧。”
説完我就帶着他們直奔市政府,正巧剛下車碰見住建局的副局長,看見馬上就迎了上來,我講完了以後馬上給區政府還有那家企業的掛靠單位打電話,然後我們又返回區政府,新來的副區長不錯,轉業幹部,我們聊了兩三個小時,又和掛靠單位溝通第二天去對賬。
第二天週六,區長自己跑步去公司參與對賬,掛靠公司老總坐鎮,我又揚言外邊幾十號工人已經把橫幅寫好了就等上街。就在這種情況下,人家專業人員也只給認定了三分之一的欠款。我不能説人家不專業,只能説農民工太業餘,以為皺巴巴的一張紙就能代表一切,但是在正規的程序面前那真的就是一張廢紙。所以最後結算出來的那點錢只夠把工人遣散的,這一個工程主體趕下來一分錢沒掙,這還是費了這麼大周章才弄出來最好的結果。
農民工羣體是個很奇葩的羣體。
如果你對他們好,他們十有八九會坑你。
如果你坑他們,十有八九會得逞。
事實就這麼殘酷。
越不給錢越連踢帶罵的工地他們幹得越好。
越是隔三差五給他們加餐和他們當朋友相處的工地質量越差。
所以我對農民工的感情也很複雜,既不忍心坑他們對他們橫眉立眼,又每每被他們氣得七竅生煙。
你對他們好,他們心裏一定在想我想坑他們。
而那些坑他們的人,當初一定是他們認為對他們好的人。
所以,農民工進城務工,欠薪其實只是一個縮影,這裏邊有太多太多的問題沒有解決。文化的差異,地位的差異,目標的差異等等等等。
現在農民工也面臨着老齡化問題,年輕人不肯幹基建,上歲數的説實話真不出活。所以建築行業現在面臨着尷尬的境地,一方面工程機械發展迅猛,另一方面工地的人員基礎素質太差沒人會操作。所以很多建築工地還停留在半原始勞動力狀態。而勞動力價格這些年暴漲,又間接地吃掉了利潤,造成了更多的欠薪,這也是一種惡性循環。可是我真的能夠培訓出合格的工程機械操作農民工嗎?我不能!因為他們不會和我籤合同,我也不會為一個也許只給我幹一兩個月活的農民工做那麼多工作。於是,第二年,一切還都照舊,照樣要選隊伍,照樣會出現曾經出現的問題。
沒人能夠説清楚,農民工究竟是農民還是工人?他們自己也未必能説清楚。當工人的時候想着家裏的地,種地的時候盤算着掛鐮出去打工。他們究竟會安心於幹好哪個?
如今的農民工,已經不再是過去的農民工了。
就按照我們當地今年的價格計算,力工日工120,一個月溜溜達達的也三四千。吃緊的時候都是日結算。所以我對於能夠大額拖欠的總是感到很費解,真有錢,能壓那麼多?!
每次看到解決農民工拖欠工資問題的報道我都想笑,因為那解決的其實只是誰給錢的問題。政府通常的做法就是擠壓開發商和承建商,趕快把錢給他們讓他們回家別鬧事,或者是乾脆政府出一部分安撫了事。問題真的解決了嗎?沒有,所以欠薪還會存在,只不過方式會更多元化罷了。
現如今討薪其實很簡單,連對賬單都不用了,爬塔吊、跪市政府這些遠比正常程序管用。但是這會帶來惡性循環,惡果也許才剛剛顯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