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平:從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中國正在逐漸變強?
作者注:本文原為“知乎”網站的一個問題的答覆,後整理成文。
問:你從什麼時候意識到中國正在逐漸變強?
作者答:
首先,是發現同齡人看西方影視開始看劇情的時候。
我小時候有個美國連續劇《神探亨特》,我天天追着看,現在你問我劇情?抱歉,我只記得普通美國人都有汽車,只記得他們打電話不當回事,城市裏到處都是樓房和整潔的街道,從來不缺肉類食物……當然還記得槍戰很激烈,男女主角很瀟灑。但到底辦了什麼案子,我一點都不記得了。

為啥?因為人總是優先獲取自己最缺的東西。吃自助餐的時候如此,攝入文化產品的時候也如此。我當時生活在破舊的小鎮,出行靠自行車,叮叮噹噹地軋在塵沙飛揚的土路上,同學夏天碰到下雨往往不穿鞋。那時樓房是富裕的象徵,轎車是領導的身份標識,生活在這樣一個空間裏,你給我看美國電影電視劇,我當然首先注意到那些最新奇、最能給我帶來衝擊的東西。我和朋友在上學路上討論起電視節目,也首先是美國人的生活方式,其次才是劇情。甚至科幻片也不例外——劇中人的日常生活已經夠科幻了。90年代引進美劇《成長的煩惱》,這個片到我讀大學的時候(1998年)再重播,宿舍里居然還經常討論他們的日常生活細節。要知道,我的學校可是在中國最發達的城市——上海。
這也不是我這個80後的獨特觀影方式,上一代人看外國電影,曾有這樣的總結:“阿爾巴尼亞電影真槍真炮,羅馬尼亞電影摟摟抱抱,朝鮮電影又哭又笑,中國電影新聞簡報。”你讓那一代人説説,羅馬尼亞演員摟摟抱抱之後幹了啥?他們多半説不上來。這説明,在一個不鼓勵在公共場合表現情慾的時代,“摟摟抱抱”這個細節本身比劇情更能留下思想烙印。
類似地,如果人類哪天忽然獲得一份外星人的肥皂劇,我們也不會盯着劇情看,而是會首先去看那些我們聞所未聞的生活細節,比如外星人怎麼走路,怎麼吃飯,怎麼製造工具……至於他們出門是去買時裝還是去看球,那是我們熟悉了他們生活細節之後才會關心的事情。
大概到了2007-2009年吧,身邊的人都在看美劇,比如《越獄》、《生活大爆炸》。忽然有一天,我意識到:我們討論劇情的時候再也不提生活細節了。劇中人物可能隨便就掏出一個筆記本電腦,大學畢業就自己租了個小公寓,走到哪裏都有互聯網,動不動就出國旅行……但這不稀奇,我們也能過這樣的生活,至少可以期望這樣的生活。美國電影再也不能靠生活細節就給中國觀眾留下深刻印象了。
這時我再看宏觀數據,中國鋼產量幾乎相當於世界之和,發電量即將超過美國,部分尖端科技開始踩到了美國的後腳跟……我意識到,新時代到了,我熟悉的那個20世紀真的結束了,小學課本上説的四個現代化,描述的那個21世紀真的要來了。於是,2010年我寫了一篇到一半就爛尾的稿子:20世紀結束了,中國要習慣帝國主義——最終成了《大目標》那本書的藍本。
2012年,我看到了一個純粹描述美國生活細節的紀錄片:
我看的時候很專注,但看完之後,感受竟然只是“科普水平不錯”和“拍攝技巧不錯”。而不是“真是個神奇的國家”。中國人再也不會為別人的工業化社會而驚掉下巴了。
第二個標誌,是我發現理工科重新熱起來了,發現學工學農不再是優秀高中畢業生的忌諱。我在另一篇文章《工業體系建設決定我們的歷史和未來》裏提到過這個現象,摘一段來看:
我這幾個月湊巧在上海工作。這是我第二次在上海生活,上次是98年來上海讀大學。
在座各位應該有許多朋友也是那幾年參加高考,應該記得那兩年高考報志願很折騰人,因為大學紛紛改名,改到中學老師都不知道這些新名字對應哪個學校。最典型的就是東華大學,過去的中國紡織大學,最早叫華東紡織工學院。改名之後,聽起來像一個沒註冊過的山寨學校。西安的長安大學,過去是赫赫有名的西安公路學院,也改了一個很像民辦學校的名字。
這些幾十年歷史的大牌學校放棄自己很有價值的名字,原因很多。但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為了名氣和招生。為了摘掉很有行業特色的帽子,混一個綜合性大學的名義。
整個90年代,中國工業不景氣,國企工人甚至工程師一起下崗,農業不行,一畝地打四五百斤麥子,扣除口糧,交了提留農業税,剩不下多少,農技站發不出工資,員工自謀生路。從普通人的觀感來看,搞工業搞農業都沒出路。不管什麼行業,搞生產的都不賺錢,只有經商才能變大款,用上別人用不上的大哥大,開上桑塔納轎車。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差不多10年,結果不管是學生還是家長,報志願的時候都不願意學工學農,外語、企業管理、工商管理、行政管理、環境工程才是那時候的熱門專業。我當時到同濟讀土木工程,按説是同濟的王牌專業。但我後來才發現,**整個宿舍只有我一個人第一志願是土木工程。其他都是從工商管理、國際貿易這種熱門專業調劑過來的。**其他大學的情況應該也一樣。
**所以那個時候大學能改名的改名,不能改名的就升級。從某某工學院升級成某某大學,主要目的就是去掉校名裏那個“工”字。讓自己聽起來像個有熱門專業的綜合性大學。**這樣對考生來説才有誘惑力,對領導來説才值得撥款。像哈工大這種既沒法升級又死不悔改的大學,在那幾年生源就受了很大影響。其實我本來擬定第一志願就是哈工大的航天電子與光電工程,最後一刻才改到同濟的。
到了學校,第一課是李國豪校長上課。開口就説我們趕上好時候了,中國作為發展中國家,大規模基建還要持續50年。我們在底下聽着將信將疑,大一沒上完,就有同學找茬出國,不學土木工程了。在我這個80後看來,這就是90年代末、21世紀初中國人對經濟的普遍看法。
作為一個工人和農民的後代,我當時對這種普遍歧視實體經濟的社會氣氛也有點疑惑。畢竟財富是生產出來的,不是貿易換出來的。大家都學金融,都學貿易,當公務員,就算效率再高,糧食和商品也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就算外國人造的多,但我們也得有東西去換才行。大家都去學外語學外貿,恐怕沒法讓整個國家的日子變得更好。這個疑惑,就是我寫這本書的原因之一。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雖然我們乾的很辛苦,但起碼我們的工業在增長,我們基本的社會發展能保障。美國人拿走的是我們的工業產品,但工廠和技術人員都留在中國,我們的工業生產能力有實實在在的擴張。美國人也擔心這一點,擔心早晚有一天我們會強大到他們控制不住。2011年,中國發電量超過了美國,製造業產值超過了美國,鋼鐵產量等於世界一半。而且越來越多的大學生在實體經濟裏找工作。新畢業的高中生不再像90年代那樣繞着工業走,都願意到理工科學技術,到實體經濟裏當工程師。這種發展勢頭,美國人沒法不着急。
歧視工農技術時代的結束,讓我知道這個國家在實踐中找到了信心,知道這個國家對創造實體財富有了可靠的預期,不再總琢磨着去買彩票或是做白日夢。
第三個標誌是高鐵。
1990年,我讀小學4年級。我有一本雜誌《科學畫報》,封面是一個子彈頭形狀的列車。我忘了是日本還是歐洲的,總之我看着那幅圖就覺得是科幻時代的產物,因為我出門都是蒸汽車頭加綠皮火車,偶爾還會坐悶罐車(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讀者可以百度一下)。我一個同學臨摹那幅畫,還真的放到學校的展板上擺了很久。我父親90年代末到一家日本技術的企業打工,日本同事總是炫耀他們有超越中國幾十年的新幹線,時速上百公里。
終於有一天,我爸報仇了。2010年左右,他帶着日本人去坐京津客運專線,指着近300公里的時速給日本人看。日本人讚歎不已,我爹大笑説:“這在中國不算高鐵,只是城際鐵路”。因為中國已經開通了武廣高鐵,不久後還有西鄭和京滬。日本人從此再不談新幹線。
第四個標誌是廁所。
2012年開始,我回老家那個縣城,發現所有街頭的旱廁都消失了,代以乾淨的沖水廁所。維護水平還相當不錯。這一刻,我在心理上終於認同這個縣城進入了21世紀。下一代縣城的少年少女解決個人問題之後,不必帶着一身臭氣離開廁所,不必被滿地亂爬的蛆蟲所困擾,他們中學時代的回憶想必和我們這一代有很大不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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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須指出,中國在拿到第一工業國身份的同時,也依然是一個內部差距巨大的中等國家。我身邊的人看美劇,挑選大學專業,出行坐高鐵,説明中國有2億左右的人口已經習慣於現代工業城市生活,但中國是個13億人口且資源不算豐富的國家。人均gdp只有7000多美元——每人每月3000多人民幣。這其中扣除用來投資的部分,用來修補基礎設施的部分,用於國防的部分,少數富豪消費的部分……剩下給普通人購買消費品的,不過是一兩千人民幣而已。
看剛剛過去的2014年統計數據,其中第七部分寫得很清楚:
全年全國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20167元……全國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中位數17570元,比上年名義增長12.4%。按全國居民五等份收入分組:低收入組人均可支配收入4747元,中等偏下收入組人均可支配收入10887元,中等收入組人均可支配收入17631元,中等偏上收入組人均可支配收入26937元,高收入組人均可支配收入50968元。
看明白沒?每人每年有2萬多塊的可支配收入,你就是中等偏上人羣。每月有1000多塊錢花,你就比一半的人過的好,這和前面從gdp反推的估算基本一致。年薪税後十萬的人,養一個四口之家,全家依然是中等偏上的生活。夫妻兩個月薪都是7000,家庭顯然是高收入組中的高收入。加薪10%,你的收入增長就明顯超出了中國的經濟增長率,你的相對社會階層就會提升,又有幾百萬人被你甩到了身後。
我前面談論的看美劇、讀大學、坐高鐵、任何時候都有抽水馬桶可用的人羣,儘管算不得權貴,但肯定是生活比較好的一批中國人。這一批中國人的數量已經上億,已經足夠嚇到歐美國家,讓他們發覺中國已經是個來勢洶洶的工業國,但中國的發展依然任重道遠。如果你忽視那些落在後面的人口,甚至蔑視那些“垃圾人口”,這個社會就會撕裂,我們剛剛享受到的一切都會變成幻影。
前一陣子,那個所謂的科幻作家韓松去農村支教,給孩子們講科幻文學,效果很差。(見《給希望小學的孩子講科幻:一次崩潰的經歷》)
我在微博上分析了韓松崩潰的原因:
拋開韓松不懂科幻的天生缺陷,他最大的問題是搞錯了內容。對這些孩子來説,繁榮的城市就是科幻,劉慈欣小説是這個基礎上的“二階科幻”,向他們推薦都市白領的藝術,好比在加減法後面直接講微積分。
就在中國好幾億人口不再拿美國肥皂劇當科幻電影看的同時,中國還有相當一部分人口拿發達城市當科幻電影看。許多城鄉結合部的孩子幾年也未必會到近在咫尺的大城市去觀光一次。這比一代人之前的中國進步了不少,但每個城市白領都需要承認還有許多窮人的事實,正視自己的生活已經遠遠超出中國平均水平的事實。
最後,我引用毛澤東的一段話:
這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如果這一步也值得驕傲,那是比較渺小的,更值得驕傲的還在後頭。在過了幾十年之後來看中國人民民主革命的勝利,就會使人們感覺那好像只是一出長劇的一個短小的序幕。劇是必須從序幕開始的,但序幕還不是高潮。中國的革命是偉大的,但革命以後的路程更長,工作更偉大,更艱苦。**這一點現在就必須向黨內講明白,務必使同志們繼續地保持謙虛、謹慎、不驕、不躁的作風,務必使同志們繼續地保持艱苦奮鬥的作風。我們有批評和自我批評這個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武器。我們能夠去掉不良作風,保持優良作風。我們能夠學會我們原來不懂的東西。我們不但善於破壞一箇舊世界,我們還將善於建設一個新世界。中國人民不但可以不要向帝國主義者討乞也能活下去,而且還將活得比帝國主義國家要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