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渝川:從經濟到教育,美國只是個傳説
有一種傳説叫做FDA傳説,常見於時評和文化評論,慣用的標題包括,《為什麼美國人不擔心孩子的奶粉有毒?》、《為什麼美國的食品就是安全》、《為什麼中國人到了美國反倒不習慣》,等等。這些標題及文章其實要説的都是一個答案,自從西奧多·羅斯福在吃早飯時讀到小説《叢林》中食品工業的噁心內幕後,便推動建立了FDA。據説,這家機構自此就像海外美軍致力於保護海外美國人那樣,對美國居民的食品和藥品安全實現了無縫隙的嚴密監管。
誇耀美國,在大多數情況下不僅是安全的,而且無損名譽,但話總得避免説的過滿。2014年國內有本暢銷書,還收入了《為什麼美國人不炒房》這樣的文章。呵呵,次貸危機難道是猴子派去的逗比所造成的?還是説書作者認定中國讀者還像200年前的閉塞無知嗎?還有專欄作家從憲法保障、司法救濟各角度,為讀者解讀《為什麼美國人不怕警察》……弗格森槍擊事件其實不是孤例,之前也時有發生白人警察因為這樣那樣的意識偏見對黑人、亞裔公民或遊客動粗的醜聞。

FDA在中國大名鼎鼎,但在美國處境糟糕。
繼續來説FDA。FDA名氣大,成績也大,中國食品企業要想討消費者歡心,如果能搞到一張FDA的檢驗證書,這比花錢參加一百次國內的牙防組認證還能讓人信服。但在美國國內,FDA的處境其實相當糟糕。英國《金融時報》華盛頓分社社長、暢銷書《不顧諸神》作者愛德華·盧斯的新書《美國,醒醒!》中就概括指出,FDA曾被視為美國監管的典範,而今則是“聯邦政府出了毛病”的典型。
愛德華·盧斯很同情FDA,這家機構事實上滑入了動輒得咎的境地,批准新藥,會被保守派揪鬥,你要知道奧巴馬都不是保守派的對手,何況一家經費被一裁再裁的聯邦監管機構;如果不批准,就會受到風險投資、大型製藥公司的猛烈抨擊,認為其很有勾結境外反美勢力的潛質(拖累美國生物科學這個全球領先產業的步伐)。
無論是否批准,美國民主黨內很多人也會常態化的批評FDA是大公司的走狗,“罪證”確鑿,1999年上市的抗關節炎藥“萬絡”在獲得FDA批准後上市,之後才不斷曝出這種藥品的副作用。可憐的FDA只好大幅度降低藥品審批進度,企業方又不滿意了,認為FDA以病人的安全為由,提出若干不切實際的審查要求。批評者還指出,FDA其實已經遠遠落後於它的歐洲同行EMA(歐洲藥品管理局),藥企們其實心知肚明,FDA的窘境就來源於藥企在小布什任期內通過遊説,成功降低了FDA預算和行動能力,本以為可以一改藥企在FDA面前忍氣吞聲的處境,沒想到事與願違,一個員工編制數量僅為美國軍樂隊人數兩倍的監管部門,經費越來越少,效率當然越來越慢。
錢袋子捂得越來越緊,政府開銷為何越來越多?
愛德華·盧斯撰寫的《美國,醒醒!》對美國體制現狀提出了全方位批評,解析美國競爭力和社會凝聚力為什麼會在最近十幾年來急劇下滑(不少中國知識分子反對這一觀點,但事實上,在美國,無論是自由派還是保守派都認同這一結論,只是給出了不同的原因解釋)。
他援引谷歌公司副總裁兼首席科學家、有“互聯網之父”美譽的温頓·瑟夫的話説,共和黨已經成為一個專司煽動羣眾反對科學的政黨。愛德華·盧斯自己的觀點是,共和黨是由盧德派政治家和冷漠型經濟學家的混合體,反對美國政府對科學進行資助投入。經濟學家常常宣稱,計算機和互聯網等偉大革新源自於創業家的冒險,並獲得了貪婪的資本的支持,認為美國之所以能夠湧現這類偉大革新,就在於政府足夠弱小——這純屬瞎説,温頓·瑟夫説得很清楚,計算機和互聯網都是美國軍方的研發成果,如果沒有美國政府和軍方二戰後長期對公共科學部門給予鉅額經費資助,上述偉大革新根本無法變成現實。
一個反面案例是,1993年,美國政府拒絕給德克薩斯州的超級對終極—粒子加速器項目撥款,而今,這一旨在解答物理學最重要問題的浩大工程,搬到了歐洲日內瓦。愛德華·盧斯指出,美國的所有競爭對手,包括中國、新加坡這樣的威權國家,還有日本、韓國、德國等與美國同質的民主國家,企業、院校和政府都在密切合作,只有美國在投資未來生產能力方面,才把錢袋子捂得越來越緊。
錢袋子被捂得越來越緊,起碼在很多知識分子眼中是好事一樁,那為什麼從里根政府時期到現在,美國政府的開支越來越龐大?這是因為在所謂新公共管理運動的潮流下,美國政府大量分包、外包政府項目,這類合同項目巧妙掩蓋了美國政府行政成本高昂的事實,卻不斷加大總招標額。
提高效能為什麼這麼難?
1964年,來自美國南方的部分民主黨人企圖阻止《民權法案》通過,整起事件歷時57天。當然,這在一些知識分子的妙筆下,成為美國立法體制優越性的體現,即為了避免立法文本出現重大紕漏,不惜降低效率來確保周全。
美國國會此後進行了部分改革,讓通過或否決議案都變得更為容易。儘管如此,受阻的立法比率仍在不斷攀升,到2008年,這一比率竟累積到了70%。愛德華·盧斯感嘆指出,出現這種問題的原因在於,議員們意識到,最好的籌款方式就是從某項議案(如強化某方面的政府投資或監管執法)的反對者中獲取好處。收這樣的錢,議員們並不用擔心被選民選掉,在推特、臉書以及其他社交工具盛行的時代,選民們一是看臉,二是看説,“美國人只投票給那些外形像他們、説話像他們的人”。
2008年金融危機發生後,一些美國經濟學家和媒體人開始探討如何振興美國模式,以提高這個國家的效能和競爭力。但無論怎樣探討,都無法改變在美國政治和社會環境中的一項定律“如果你解釋,那你就輸了”,這也是為什麼意識形態荒誕不經的茶黨會成為美國政壇的“惡霸”勢力。
從經濟到教育,美國為其他國家提供了哪些前車之鑑?
讓我們回到經濟學家的主場,談談經濟問題。《醒醒,美國!》書中第一章説的就是美國經濟的相對衰退,認為主因在於中產階層的衰落。麻省理工學院經濟學家戴維·奧托爾解釋説,美國越來越需要高端技術的人才(因此越來越熱衷從印度和中國誘拐專才),或者幾乎沒有什麼技能的職員(所以工資要價很低的拉美非法移民受到僱主的更多歡迎)。美國本土居民的就業尷尬,事實上跟我國幾個特大城市的一些本地户籍居民面臨的困境,具有相似性。
美國開國後曾長期保護作為弱質產業的本土製造業,還想方設法向英國等近代工業國家派出商業間諜,誘拐技術人才,盜竊專利成果,等到發展強大了再開始主推自由貿易政策。而當英國開始相對衰落之後,也從自由貿易立場滑向英聯邦國家之間的優惠貿易協定。愛德華·盧斯其實是想説,美國想要抵禦中國、印度等新興國家的競爭壓力,最好的辦法是重回漢密爾頓之路,用政府政策來保護本土的製造業和中產階層,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連翻盤的機會都沒有。
談到美國教育,又是知識分子的興奮點。愛德華·盧斯採用的批判手法,其實就是中國讀者熟悉的“攻其一點,不及其餘”:為什麼美國學校的體育教師的工資,要比藝術課教師和其他文化課老師高很多呢?只重視體育課,放任近四分之一的中小學生因無法適應文化課而輟學,這算是什麼高超的教育體制呢?
真正的問題在於,美國家庭和學校對自尊的過度崇拜。這個問題在近年來的中國社會和教育界也有顯現,具體説來就是,拒絕學校、教師對學生提出任何批評,放任學生養成自戀型人格障礙。在一個任何學生只要被評分打了“C”就會招致家長投訴教師的教育環境,學生只能成長為温室花朵。中國媒體近年來激烈批評部分家長陪讀現象,殊不知在美國,芝加哥大學創立了風笛遊行隊,專司指導父母離開他們的孩子,佛蒙特大學則聘請家長報案,阻止各種閒雜人等在校園內遊蕩並因此教壞學生。
比爾·蓋茨長期以來熱衷於捐助慈善公益項目和教育項目。但在2011年出版的暢銷書《美國學校體制的生與死》中,紐約大學教授、布魯金斯學會高級研究員、著名教育史學家戴安·拉維奇對蓋茨專門贊助那些鼓吹學券制、學校私有化的教育組織,及響應其主張的學校就提出過嚴厲批評。
《醒醒,美國!》書中也談到,蓋茨本人其實已經承認,他對美國教育所作的投入,目前沒有收到預期效果——對了,順道提一句,蓋茨此前已經通過鉅額投入,讓美國各地的各類中小學和大學同意安裝專門攝像機,將所有授課攝錄並存檔。這是為了供蓋茨的教育研究團隊研究分析如何提高教師績效、課堂授課水平。類似的建議如果在中國提出,會引發怎樣的社會反響?

《美國,醒醒!》,(英)愛德華·盧斯著,顏超凡譯,中信出版社2015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