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薩德接受美媒專訪:和美國曆史上第一屆依靠社交媒體信息來決策的政府談談人權和政治-巴沙爾·阿薩德
【觀察者網 訊】敍利亞內戰很快將進入第五個年頭,和平的希望仍然渺茫。美國《外交》雜誌執行主編喬納森·特普曼在大馬士革採訪了敍利亞總統巴沙爾·阿薩德,觀察者網特此翻譯採訪全文以饗讀者:

敍利亞總統巴沙爾·阿薩德
(譯文:楊晗軼)
問:這場戰爭已經打了將近四年,你也看到了聯合國的統計數字:死亡人數超過20萬,受傷者逾百萬,三百萬名敍利亞難民流離異國。你的軍隊傷亡也很嚴重。這場戰爭不能永無休止地打下去。關於結束這場戰爭,你有什麼看法?
答:只有政治解決方式才能終結戰爭,因為戰爭本身不能解決問題,戰爭只是政治的工具。所以我們的看法是,用政治解決戰爭。這是大目標。
問:你不認為武力能終結這場戰爭嗎?
答:任何戰爭都只能以政治方式終結。
問:敍利亞越來越明顯地分裂成三個小政權:一個受政府控制,一個受伊斯蘭國和努斯拉陣線控制,另一個受世俗的遜尼派和庫爾德反對勢力控制。你將如何重整這個破碎的國家?
答:首先,這種描述是不準確的,你提到小政權就不能不提到生活在這些政權下的人民。敍利亞人民仍然生活在敍利亞內部,他們仍然支持政府。你提到的派系的確控制了部分地區,但他們的地盤不斷變換,缺乏穩定性,而且不同勢力間也沒有劃分清晰的分界線。有時候他們會混雜在一起,共同遷徙。不管百姓們是否在政治上認同政府,但他們依舊是支持國家的,因為國家代表着敍利亞的統一。這才是問題的關鍵。只要敍利亞人民仍然相信統一,任何政府、任何官員都可以統一敍利亞。如果人民本身已經四分五裂,沒有人能統一這個國家。這是我們的看法。
問:遜尼派和庫爾德人真的認同統一的敍利亞嗎?
答:如果你去大馬士革城區,你會看見我們社會中各種不同的——形形色色的人們和諧共處。敍利亞的分歧不在於宗教派別或種族差異。即使在你所説的庫爾德人地區,那裏的族羣也有兩種不同的色彩,當地的阿拉伯人比庫爾德人還要多。所以你提到的現象其實與種族無關,而是某些派系對某些地區進行了軍事控制。
問:一年前,反對派和外國政府堅持要求你下台,並稱其為和談的前提。如今,他們不再提這樣的要求。外交官們都在尋求過渡性安排,保留你在和談中的角色。《紐約時報》1月20日刊文稱,美國加大了對俄羅斯與聯合國和平倡議的支持力度。文章稱“西方悄然撤銷了對敍利亞總統下台的要求”。鑑於西方態度的這種轉變,你現在是否對和談終結衝突、以及後續的政治權力交接持更開放的態度?
答:我們的態度從一開始就是開放的。我們與敍利亞各方都積極對話,我們與各種政黨對話,與思潮對話,與個人對話,與各種政治實體對話。我們修改了憲法,可以説我們是相當開放的。但要在這裏做成件事情,不是反對派或政府説了算的,而要靠敍利亞人民。大多數人民有時候不一定站在任何一派的立場上。所以只要你做的事關係到整個國家民族,那麼每個敍利亞人都應該有發言權。因此,這場對話也不是政府與反對派之間的對話,而是敍利亞各種黨派、勢力和實體間的對話。我們是這樣看待對話的。這是其一。其次,任何解決方案歸根結底都必須在公投中獲得人民的認可,因為這關係到憲法,關係到整個政治體制的改變。你必須回到人民中去。對話與決策是不一樣的,這不是單靠政府或反對派就能解決的。
問:所以你的意思是,除非公投顯示人民支持政治權力交接,否則你是不會同意下台的。
答:正是。這個決定應由人民來做,其他任何人都無權代替他們做決定。
問:這是否意味着談判的空間已不存在呢?
答:不。我們會去俄羅斯,我們會參加這些談判,但這裏還有另一個問題:與誰談判?作為政府,我們有制度、有軍隊,在任何方面、任何時候都是有影響力的——不管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然而,這些要跟我們談判的人,他們代表誰?這是個問題。當你用“反對派”這個詞時,它必須是有意義的。一般來説,反對派必須在地方政府、議會、體制內部有它的代表,這些代表必須有民意基礎。在目前這場危機中,反對派在民間的影響力是值得質疑的。叛軍已經多次公開宣稱,反對派不能代表他們——也就是説反對派在叛軍中沒有影響力。如果談判要取得實質性成果,它必須在政府和叛軍之間進行。還有一點,反對派意味着它是本國內部勢力,意味着它是為敍利亞人民謀求利益的。如果這些所謂的反對派只是個傀儡,受卡塔爾、沙特以及包括美國在內的西方國家資金操控的話,那麼他們就不能被稱作反對派。反對派必須是敍利亞本土的反對派。我們其實本來就有反對黨,我沒有將他們排除在政府之外。我不是説所有本土反對黨都是合法的,但你必須區別什麼是忠於國家的反對派,什麼是外國勢力的傀儡。並不是所有對話都會取得成果的。
問:這是否意味着,你不願會見那些受外國支持的反對武裝勢力代表?
答:我們準備見所有人。我們不預設條件。
問:沒有條件?
答:沒有條件。
問:你願意見所有人?
答:是的,我們準備見所有人。但每見一個人,都必須問他“你代表誰?”我是這個意思。
問:如果我的信息是準確的,聯合國特別代表斯塔凡•德米斯圖拉的副手現在就在敍利亞。他們正在草擬危機過渡措施,其中包括停火、維持阿勒頗局勢現狀等。你會同意這樣的建議嗎?
答:當然會同意。德米斯圖拉還沒被派到這個任務的時候,我們就已經照這樣做了。當時我們在另一個大城市霍姆斯就是這樣做的。我們當時在城郊、鄉村等多處地方小範圍執行停火,取得了成功。所以這種想法是很好的,但能否取得成果還得看細節。德米斯圖拉是帶着總目標來敍利亞的。我們同意其中一部分,現在我們等着他拿出一份詳細的計劃或進程安排——它必須涵蓋整個進程的所有細節。我們會跟他的副手討論這個問題。
問:你曾經堅持要求叛軍首先放下武器,並説這是停火的前提條件。在叛軍看來這根本是不可接受的。現在這仍是停火的前提條件嗎?
答:在不同情況下,達成和解的方式不同。在某些地區,我們為了避免造成平民傷亡,允許叛軍帶着軍備撤離居民區。在某些其他地區,他們繳械撤離。具體如何操作,取決於雙方開出什麼條件。
問:我沒聽懂你的意思。你是否堅持要叛軍放下武器?
答: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在某些地區,他們沒有繳械而是帶着軍備撤離的——我是這個意思。
問:你對將在莫斯科舉行的談判是否樂觀?
答:我們去莫斯科不是去談判解決內戰危機的,那僅僅是後續談判會議的準備工作。
問:所以它是為了談判而進行的談判?
答:正是——它是為了準備談判而進行的對話。所以當提到和談時,就不能不提到和談的原則。坦誠地説,某些組織根本就是其他國家的傀儡。它們的議程受外國勢力主導。我也知道許多國家,比如法國,完全沒有意願促使和談成功。所以這些國家會命令敍利亞內部的傀儡組織,讓它們破壞和談。還有一些參與者只代表個人,不代表敍利亞人民。他們有的根本沒有在敍利亞生活過,對這個國家一無所知。當然,也有人是從國家利益出發參與和談的。所以,你把反對派歸為一個整體的時候,究竟是誰來影響誰?這個問題現在沒有答案。説我樂觀有些誇張,但我不算悲觀。應該這麼説,我們在邁出每一步時,都心懷希望。
問:最近以來,似乎美國人對莫斯科對話持更加積極的態度了。最初他們的態度不是這樣。1月19日,國務卿克里表示,美國希望對話取得進展、獲得成功。
答:話他們一直都在説,但關鍵是他們準備怎麼做。你知道,敍利亞和美國都不信任對方。所以,一切都要看談判那天會發生什麼事。
問:要使敍利亞各方順利達成協議,你認為怎樣才是最佳途徑?
答:這需要直接與叛軍談判,但叛軍也分為兩種。主要是基地組織,也就是伊斯蘭國和努斯拉陣線,還有一些隸屬於基地組織的小組織。還有一股勢力,也就是奧巴馬所謂“只能在幻想中依靠”的“温和反對派”——他們不是反對派,他們也是叛軍。這些人大多加入了基地組織,有的最近重新回到了政府軍。上週許多人離開了那些組織,加入了軍隊。
問:他們是從前叛逃的士兵嗎?
答:是的,他們重新回到了政府軍。他們説“我們不想繼續打仗了。”所以,叛軍剩下的人已經不多了。然而你能跟基地組織談判嗎?他們沒有做好談判的準備,他們有自己的打算。德米斯圖拉將把我們發起的和解繼續下去,這是現實中可行的一條路。這是第一點。第二,在伊斯蘭國和努斯拉陣線問題上,必須落實聯合國安理會第2170號決議。這是幾個月前才做出的決議,它非常清楚地禁止任何人對這些組織提供軍事、財政、後勤支助。然而,來自土耳其、沙特和卡塔爾等國的援助並沒有停止。如果這條決議得不到落實,我們就不可能真正化解這場衝突,只要這些國家提供的資金鍊沒有斷,和談就將遭遇重重阻礙。所以要解決衝突,我們可以從這裏入手。第三,西方國家應該撤掉所謂“温和反對派”頭上的保護傘。他們知道,這些人其實主要是基地組織、伊斯蘭國和努斯拉陣線成員。

戰爭後的敍利亞滿目瘡痍
問:在和談到來前,你是否會採取交換俘虜、停止使用桶式炸彈、釋放政治犯等措施,以堅定各方信心,讓對方感受到你談判的誠意?
答:這不是個人之間的關係,而是某種機制。政治上講的是機制。不一定要信任對方才做某件事。有了清晰的機制,你就可以取得成果,這才是人們想看到的。所以問題是:我們能建立怎樣的機制?這又回到了老問題上:他們是誰?他們代表誰?他們的影響力在哪裏?與沒有影響力的人建立起信任又有什麼用?
問:當雙方坐到一起來的時候,其中一方為表示誠意,單方面做出降温舉措,這往往是有用的。我描述的舉措將起到這樣的效果。
答:真正的和解必須產生實質性的結果。他們解除武裝,我們給他們特赦,讓他們過正常人的生活。這是真實發生過的例子。這才叫做建立信任的舉措。反過來講,反政府武裝和他們抓的囚犯之間有什麼關係?沒有關係。他們根本就不是囚犯。這完全是另一回事。
問:所以你已經對反政府武裝士兵簽署了特赦令?
答:當然,我們已經特赦了許多人了。
問:具體多少人,有數字嗎?
答:我這裏沒有具體的數字,但肯定赦免了數千名武裝分子,絕對不止幾百人。
問:你是否準備宣佈,只要反對派解除武裝,你將保證他們的安全?
答:是的,我已經在一次講話中公開講過了。
問:那麼你如何保證他們的人身安全呢?他們有理由懷疑你的政府。
答:我沒辦法完全保證。但即使特赦士兵人數超過五成,在這種情況下超過五成就算得上成功了。所以,就是這樣,沒有什麼是絕對的。你必須把負面因素考慮進去,但這不是主要的。
問:允許我換個話題。真主黨、伊朗聖城軍以及伊朗訓練的什葉派民兵,都在與敍利亞叛軍的交戰中扮演着重要角色。鑑於他們的參與,你是否對伊朗的介入感到憂慮?伊拉克和黎巴嫩都證明了,當外國武裝勢力壯大後,可能“請神容易送神難”。
答:伊朗是這個地區的重要國家,這場危機之前便具有相當的影響力。伊朗的影響力與這場危機無關,而與它的地區角色、總體政治立場有關。當你講到影響力時,使某個國傢俱有影響力的因素有很多。在中東地區,在我們的地區,大家有着同樣的社會、同樣的意識形態,以及許多相似之處,比如各國都分佈着同樣的部落。所以如果你在某件事上有影響力,這種影響力是超越國境線的。這是我們的傳統,與這場衝突無關。當然,在衝突中和無政府狀態下,另一個國家在你國內的影響力會上升。當你捍衞國家主權的意志不堅定時,就會受到這樣的影響。現在回答你的問題,伊朗對敍利亞沒有野心。作為一個國家,敍利亞絕不允許自己的主權受任何國家影響。我們不會接受,伊朗人也不想這樣。我們允許合作。但如果你允許任何國家對你施加影響力,為什麼不乾脆讓美國來影響敍利亞好了?美國和西方的問題就出在這裏:它們不想合作,卻想產生影響力。
問:讓我再進一步問這個問題。上週,伊朗革命衞隊航空聯隊隊長哈吉薩德在接受《明鏡週刊》採訪時稱,伊朗最高領導人命令部隊在敍利亞設立導彈製造廠。這意味着伊朗開始獨立發揮更大的作用。
答:不,不。通過合作發揮作用與通過霸權發揮作用是不一樣的。
問:那伊朗的所作所為……?
答:當然是完全建立在與敍利亞政府合作的基礎上,向來如此。
問:作為一個國家,伊朗只是你需要照顧到的一方面。但還有民兵武裝等亞國家行為體,這使局勢更加複雜。與這些組織合作會碰到一個問題,它們與政府不一樣,不一定有合作的意願,而且有時也不清楚應與誰交涉。你是否擔心自己缺乏能力控制、以及必要時約束這些勢力?另一個相關的問題是,1月18日以色列對戈蘭高地的真主黨勢力發動了進攻,以方稱此次進攻是由於以軍得到情報,真主黨武裝正計劃從敍利亞境內對以色列發動襲擊。這是否凸顯了放任民兵武裝發展的危險,他們參戰懷有自己的目的,而不一定符合你的意願。
答:你是指敍利亞民兵,還是泛指其他民兵?
問:我特指真主黨游擊隊和伊拉克的什葉派民兵。
答:自然,只有國家政府機構才是穩定和秩序的保障。任何其他因素只要不與政府衝突,也可以在某些情況下發揮積極的作用,但都免不了產生副作用。這也是很自然的事。產生支持政府的民兵這件事本身也是戰爭的副作用之一。你必須嘗試控制這種副作用。最讓人民覺得安心的還是跟政府機構打交道,包括我們的軍隊和警察。但發生在庫奈特拉的完全是另一回事。自1974年停火以來,以色列從來沒有受到過來自戈蘭高地的攻擊。從來沒有。所以以色列對這種行動的懷疑毫不現實,他們只是為刺殺真主黨的某個人物找了個藉口。
問:但從戰爭開始至今,以色列人一直保持着謹慎,除非其利益直接受到威脅,否則他們會避免捲入此類事件。
答:這麼説是不對的,因為他們在沒有任何理由的情況下,已經對敍利亞攻擊了近兩年了。
問:但以色列方面稱,每次發動攻擊的理由都是真主黨通過敍利亞獲取來自伊朗的武器。
答:他們對敍利亞軍隊發動了攻擊。真主黨和軍隊有什麼關係?
問:他們稱這是由於敍利亞軍隊開炮誤擊……
答:這都是無端的指責。
問:那麼你認為以色列的真實目的是什麼?
答:他們支持敍利亞的叛軍,這再明顯不過了。因為每當我們在某些地方取得進展時,以色列就發動進攻來削弱我軍。這再明顯不過了。這也是為什麼有的敍利亞人講笑話:“誰説基地組織沒有空軍?他們有以色列空軍啊。”
問:回到我關於民兵的問題上來,戰爭結束後,你是否有信心能控制住這些民兵武裝力量?畢竟,任何政府要有效地行使主權,就必須壟斷暴力,而只要這些獨立的武裝組織還敍利亞國內流竄,政府就很難談得上對暴力進行壟斷。
答:這是個不言自明的問題:國家如果不是秩序唯一的掌控者,它就無法向社會兑現承諾。
問:但這件事有多困難,相信你也看到伊拉克的例子了。什葉派民兵武裝在戰爭中發展壯大,現在政府很難控制住他們了。
答:伊拉克之所以陷入今天的境地,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因為保羅·布雷默的憲法不是為伊拉克這個國家創立的,而是為伊拉克各種派系制定的。而敍利亞的情況完全不同:為什麼敍利亞過去四年遭遇了那麼多困境——武器禁運、戰爭、數十個國家支持叛軍攻擊敍利亞——敍利亞政府軍還能挺下來?因為敍利亞有真正的憲法,一部真正的、世俗的憲法。這就是原因。伊拉克憲法的宗派色彩太明顯,這樣的憲法不能算作真正的憲法。
問:那麼戰爭結束時,你將如何處理這些民兵勢力呢?
答:一切都應回到戰前正常狀態。
問:你對此有信心?
答:是的。我們別無選擇。這就是政府的角色。這是不言自明的。
問:油價下跌對敍利亞內戰有何影響?你的兩大盟友和支持者,伊朗和俄羅斯,都非常依賴於高油價。最近幾個月,油價下跌使這兩個國家的政府預算蒙受了巨大的損失。你是否擔心他們不再有能力對你提供援助?
答:不擔心,因為他們不給我們錢,所以這件事對敍利亞沒有影響。即使他們幫助我們,也將以貸款的形式提供援助。我們和其他國家一樣:我們也貸款。有時候我們借入,有時候我們借出。

敍利亞恐怖組織成員(資料圖)
問:但是伊朗和俄羅斯提供軍事支持是要花錢的,如果他們的錢變少了,軍費削減了,這難道對你沒有影響嗎?
答:沒有,因為我們花錢購買軍備和其他商品,對我們沒有影響。
問:所以你是説你從俄羅斯和伊朗得到的所有東西都是……?
答:到目前為止,我們沒發現任何改變,所以你問我(油價下跌)對他們有什麼影響,我無法回答。
問:你在過去的訪談中説過,你和你的政府在戰爭中犯過錯誤。究竟是什麼錯誤呢?你有沒有什麼後悔的?
答:每個政府、每個人都會犯錯,這也是顯而易見的道理。但如果你問我犯了什麼政治錯誤,那就要追溯到危機開始至今我們都做了哪些重大決定。我們主要做了三大決定:第一,對一切對話保持開放;第二,我們修改了憲法和法律,反對派藉此將危機原因歸結到我們頭上;第三,我們決定保衞自己的國家,與恐怖分子作戰。我不認為這三大決定是“錯誤的”。如果你問我操作層面犯了什麼錯誤,任何地方的官員都會犯錯誤,但操作層面的錯誤和政策錯誤之間是有區別的。
問:能否列舉幾個操作層面的錯誤?
答:這得問具體操作的負責人了,我腦子裏想不到這樣的例子,我更願意談政策。
問:你認為自己是否應為某些政策錯誤負責?
答:我們的三大決定我前面已經談過了。
問:但你説那些都不是錯誤。
答:保護自己的國家不受恐怖主義威脅。如果説這是個錯誤,那麼支持恐怖分子反倒成了對的了。
問:如果有機會重新來過,有沒有什麼事是你希望換種方式去做的?
答:這些主要決策都是正確的,對於這一點我很自信。
問:那麼操作層面上的錯誤呢?是否有人應該為侵犯人權、過度使用武力、無差別殺傷平民等事情負責呢?
答:是的。有人因觸犯了這方面的法律,已遭到拘禁。當然,在這樣的情況下,這種事難免會發生。
問:你指的是他們對待平民和抗議者的方式嗎?
答:是的,在最開始爆發抗議的時候。是的。
問:美國對伊斯蘭國發起空襲開始,敍利亞和美國達成了某種特別的合作關係,在這條戰線上聯合作戰。你認為未來會與美國進行更緊密的合作嗎?
答:是的,這樣的可能性一直存在,因為我們倡議或呼籲國際合作反恐已經30年了。但首先得有意願,合作才有可能。我們遇到的問題是,美國打擊恐怖主義的意願到底有多強?目前,除了在敍利亞北部攻擊伊斯蘭國之外,我們沒有看到任何實質性的行動。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東西。我們現在看到的這些,可以説都是走走過場罷了,沒有實質性的東西。自從美國對伊斯蘭國發起攻擊以來,伊斯蘭國在敍利亞和伊拉克的勢力地盤反而擴大了。
問:那麼空襲科巴尼呢?這些空襲有效地拖慢了伊斯蘭國的速度。
答:科巴尼是個小城鎮,鎮上只有5萬人。美國已經打了三個月,還沒有打下來。在同樣的區域,面對的同樣是基地組織,敍利亞政府軍只用了三個星期便解放了當地。這説明美國根本沒有認真打擊恐怖組織。
問:你的意思是希望美國更多地參與到反伊斯蘭國戰爭中去?
答:不在於更多的軍事參與,因為單靠軍事解決不了問題,得靠政治。問題的關鍵在於美國想對土耳其產生多大的影響力。因為恐怖分子之所以能夠從空襲裏挺下來,説明土耳其人一直在給他們軍備和資金。美國有沒有向土耳其施加壓力,讓他們停止支持基地組織?沒有。所以,這不單單是軍事參與這麼簡單。這是其一。其二,講到軍事參與,美國官員公開承認,如果得不到地面部隊配合,美軍無法取得任何實質性成果。那麼要靠哪支地面部隊呢?
問:你是説美國應該派遣軍隊嗎?
答:不,不是派美軍。我講的是軍事原則問題。我不是説美國應派軍隊來。如果你要對恐怖主義宣戰,那你得有部隊參戰。所以要問美國人的問題是,你們要依靠哪支部隊呢?必須只能是敍利亞政府軍。這是我們的土地,我們的國家。我們要為她負責。我們絕不是在邀請美國派遣軍隊。
問:那麼你希望美國做些什麼?你提到了對土耳其加壓,還有呢?
答:向土耳其施壓,向沙特阿拉伯施壓,向卡塔爾施壓,讓他們停止支持敍利亞叛軍。其次,與敍利亞進行合法合作,首先要徵得我們政府的同意,美國未經同意便發動攻擊,是違法的。
問:對不起,我不太清楚這一點。你想讓美國得到合法授權?
答:當然,如果你要在另一個國家做出任何行動,都需要徵得所在國的同意。
問:瞭解。所以華盛頓和大馬士革之間應簽訂正式協議,批准美國發動空襲?
答:具體形式可以今後再討論,但你至少得先獲得許可。到底是協議還是條約,這另當別論。
問:你是否願意採取積極行動,方便與華盛頓方面進行合作?
答:我們已經做好準備與任何真正要打擊恐怖主義的國家合作。前提是他們必須是嚴肅認真的。
問:為了讓華盛頓看到你合作的意願,你準備採取哪些步驟?
答:我認為,要拿出合作意願的應該是美國。我們已經在跟恐怖分子作戰了,我們不需要顯示什麼意願。
問:美國正在訓練5000名敍利亞戰士,預計今年5月將開赴敍利亞戰場。美國的約翰·艾倫將軍非常謹慎地表示,這支部隊不會進行針對敍利亞政府的軍事行動,而將專注於打擊伊斯蘭國。這支部隊進入敍利亞時,你會採取什麼措施?會讓他們進來嗎?還是會對他們發起攻擊?
答:任何不與敍利亞政府軍合作的部隊都是非法的,都會受到政府軍的攻擊。這是很顯然的。
問:即使你會因此與美國發生衝突,也在所不惜嗎?
答:不與政府部隊合作,他們就是非法的,是另一個國家的傀儡,他們與其他非法民兵武裝沒有什麼不同,都會成為敍利亞政府軍攻擊的目標。而這又引出關於這些部隊的另一個問題。奧巴馬説,等他們成氣候根本是幻想,幻想怎麼變成現實了呢?
問:我想應該是因為他們接受了這種訓練。
答:但你不可能將極端主義改造得更温和。
問:反對派陣營中仍然有温和的成員。他們的勢力一天天單薄下去,但我認為美國政府正在謹慎地進行嘗試,確保訓練的這些戰士不是激進分子。
答:但問題是,為什麼温和的反對派——你把他們叫做“反對派”,我把他們叫做“叛軍”——會日漸式微?因為敍利亞危機仍在繼續發展,削弱這些力量。從境外引入5000人,大多數會叛逃並加入伊斯蘭國和其他組織,這樣的事去年就發生過。所以我説這是美國一廂情願的幻覺。我不是説5000人是虛幻的,而是這個想法本身是虛幻的。
問:華盛頓之所以不願與你有更加正式的合作,部分是因為你的政府被指控嚴重侵犯了人權。這些指控不僅來自美國政府,也來自聯合國人權委員會,以及聯合國特別調查委員會。我相信你一定對這些指控很熟悉了。它們包括禁止救援組織進入難民營;無差別轟炸平民目標;還有名化名為“凱撒”的叛變者,他曾在美國國會展示照片證據,指控敍利亞監獄的虐囚行為。為了方便與美國進行合作,你是否準備在這些問題上採取行動?
答:有意思的是,這屆美國政府是歷史上第一個靠社交媒體信息進行決策的政府。我們管它叫做社交媒體政府,沒有政治可言。你提到的指控沒有一條是證據確鑿的;全部都是沒有根據的斷言罷了。你隨便拿張照片就説這是虐囚。照片誰拍的?這人是誰?沒有人知道。根本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實這些指控,所以它們都僅僅是毫無根據的説法。
問:但“凱撒”的照片經過了歐洲調查方獨立的審核。
答:不,不。這件事是卡塔爾在背後資助的,他們説照片來自匿名攝影師。所以事實根本不清楚,什麼都沒有得到證實。那些照片也看不出是拍得什麼人,就是一幅幅人頭的照片,比如一堆骷髏頭骨等等。誰説這事是政府幹的呢,怎麼就不能是叛軍乾的呢?誰説照片上的受害者就是敍利亞人呢,怎麼就不能是其他人呢?舉個例子,這場危機剛開始時,公開出來的照片多來自伊拉克和也門。其次,西方總體上——尤其是美國——不配談人權。他們應該為這個地區的殺戮負絕大部分責任,特別是美國侵入伊拉克;還包括英國侵入利比亞;也門危急局勢;支持穆兄會而把埃及弄得一團糟,以及突尼斯的恐怖主義等等。這些問題都是因為美國而起。首先踐踏國際法以及聯合國安理會決議的是美國,不是我們。

2012年,阿薩德參加支持者集會
問:你説的也許對也許不對,但那些是另一碼事,而且也不代表你的政府就沒有責任。
答:不,不。美國指責我們,我們對此進行回應。如果真的存在侵犯或違反人權,我不是説敍利亞政府沒有責任。這是另外一件事。你提出的問題的第二部分是關於對我們的指控。它們仍然只是毫無根據的斷言。如果你要我回答,我只對實質性的、得到證實的、確認無誤的事情進行回答。
問:你是否準備完全否認敍利亞存在虐囚等事情?
答:如果有個不帶偏見的、公平的方法,能夠證實這些指控的真實性,我們也必當做好準備。這也符合我們的利益。
問:美國-伊朗核協議會對敍利亞產生什麼影響?
答:沒有影響,因為這場危機跟美伊談判毫無關係,伊朗也不願將兩件事攪在一起。這樣做是正確的,因為這兩件事沒有聯繫。
問:但美國有許多人期待伊朗和美國達成協議,認為這將使兩國合作更加方便。人們在想,伊朗會不會為了討好美國,決定減少對敍利亞的支持。
答:我們從來沒得到任何信息能證實這種猜想,從來沒有。對於我不掌握信息的事情,我無法發表意見。
問:從政府的角度出發,你是否認為戰爭變得更加有利了?獨立分析人士指出,你的政府目前控制着敍利亞全境45%至50%的國土。
答:首先,如果你要描述這場衝突——它不是兩個國家、兩支軍隊之間的戰爭,不是説我往前進一步,你後退一步,然後想要反攻收復失地。現實不是這樣的。叛軍已經滲透了平民居住區。敍利亞恐怖分子幫助境外恐怖分子潛伏在平民當中。他們發動了你所謂的游擊戰。看清這場戰爭的面目,你要看的不是陣地和領土。第二,敍利亞政府軍兵鋒所指,都獲得了成功。但政府軍不可能駐守敍利亞境內每公里土地。那是不可能的。過去的兩年中,我們取得了一些進展。但如果你問我“進展順利嗎?”我只能説,每場戰爭都是糟糕的,因為你永遠都是輸家,戰爭帶來的永遠都是毀滅。根本的問題是,我們在戰爭中贏得了什麼?我們在戰爭中贏得了敍利亞人民,敍利亞人民拒絕了恐怖分子;敍利亞人民更加支持他們的政府了;敍利亞人民更加支持他們的軍隊了。説到佔有多少土地之前,必須要看到是否贏得了人心,獲得了敍利亞人民的支持。我們勝就勝在這裏。剩下的都是後勤問題、技術問題、時間問題。戰爭正朝着積極的方向發展。但那不代表在國家層面上我們就沒有輸。無數生命殞滅,無數路橋塌毀,這場戰爭造成了社會浩劫。
問:你認為最終你將在軍事上擊敗叛軍嗎?
答:如果他們沒有外部資源,在敍利亞境內招募不到更多恐怖分子,搜刮不到更多軍需,那麼擊敗他們將不成問題。即使今天,我們面臨的問題也不是軍事問題,而是叛軍仍然源源不斷地獲得供給,主要來自土耳其。
問:看來土耳其是你最擔心的鄰國?
答:正是。恐怖分子的資金來自沙特和卡塔爾,但後勤靠土耳其中轉。
問:你是否怪罪土耳其總理埃爾多安?從前他和你的私交相當不錯。
答:是的,我怪他。因為他屬於穆兄會那種意識形態,也就是基地組織的基礎;穆兄會是20世紀早期第一個鼓吹暴力政治的伊斯蘭政治組織。埃爾多安對這套價值觀的信仰很堅定。他非常狂熱,這就是為什麼他仍然支持伊斯蘭國。他個人應該對發生的這些事負責。
問:你認為本地區還有誰具有合作潛質?比如埃及的塞西將軍?
答:我不會就他個人發表評論,但只要埃及和埃及政府、軍隊打擊的恐怖分子與伊拉克的恐怖分子是同一批,我們可以考慮與這些國家合作,打擊共同的敵人。
問:最後兩個問題。你能否想象敍利亞回到四年前戰爭還未爆發時的狀態?
答:在哪種意義上?
問:就是説敍利亞再次團結統一,不再分裂,能夠控制國土,開始重建,重歸和平,並繼續堅持世俗化道路。
答:如果你現在看看軍事地圖,敍利亞政府軍已經分佈在各處。雖然沒有控制全境,但東西南北各方向都有政府軍控制的地盤。如果我們不相信敍利亞能夠統一,能夠重新回到從前的狀態,我們就不會行使政府責權派遣軍隊了。如果我們不相信敍利亞人民,人們早就分裂成各種種族、宗派或教派了。只要這種情況還沒有發生;只要人民還同呼吸共命運;只要政府軍還在四方作戰;只要我們的隊伍還由社會上形形色色的各種人組成,就説明我們都相信敍利亞能夠回到過去。我們別無選擇,因為如果敍利亞無法回到過去,周邊所有國家都會受影響。因為我們有着同樣的社會構造,而這種多米諾效應將從大西洋蔓延到太平洋。
問:如果能帶條訊息給奧巴馬,你要説什麼?
答:我想,世界上的任何官員都要為本國人民的利益努力,這是最基本的。我對所有美國人提出的問題是,你支持我們國家、我們地區的恐怖分子,希望得到什麼好處呢?前幾年,你們支持埃及等國的穆兄會,得到了什麼好處呢?你們支持埃爾多安這樣的人得到了什麼好處呢?七年前,一名美國官員在某次會後曾問我,“你覺得我們應該如何解決阿富汗問題?”我告訴他,“你們要學會與不是傀儡的官員打交道,學會接受對方説‘不’。”所以對美國來説,光尋找和扶植傀儡和附庸國是無法滿足美國利益的。你們是當今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世界上傳播着許多你們的東西:知識、創新、信息技術,它們產生了正面的衝擊力。為什麼在這些方面你們如此優秀,在政治上如此糟糕?這是矛盾的。我認為美國人民應該好好研究這個問題。為什麼每場戰爭你們都失敗?你們挑起戰爭,創造問題,但你們不能解決問題。中東和平進程二十年了,你們作為世界強國,卻不能為它做點什麼。
問:在敍利亞問題上,更好的政策應該是怎樣的?
答:更好的政策必須維護中東穩定。敍利亞是中東的心臟,這一點大家都知道。如果中東病了,整個世界都會失去穩定。1991年,中東和平進程開始時,我們充滿了希望。現在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們又回到了起點,甚至出現了深重的倒退。所以好的政策應該幫助中東地區實現和平,打擊恐怖主義,推進世俗主義,提供經濟支持,增進社會文明,正如你們在自己國家做的那樣。這些才是美國應該做的事,而不是發動戰爭。大國地位不是靠發動戰爭獲得的。
(觀察者網楊晗軼譯自《外交》雜誌網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