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克疾:“泥足”深陷地方選舉,還能當“印度鄧小平”嗎?
2015年2月10日揭曉結果的德里地方議會選舉再次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去年人民院選舉失利的小黨平民黨(Aam Aadmi Party, AAP)居然以壓倒性優勢擊敗了此前所向披靡的印度人民黨(Bharatiya Janata Party, BJP),歷史性的奪得70個席位中的67席,而有明星總理加持的人民黨卻僅取得3席,最令人大跌眼鏡的是曾統治德里地區十多年(1998-2013)的國大黨居然被剃了光頭,沒有在這次選舉中獲得哪怕一個席位。
印度選舉的特色——“贏者通吃**”**
在平民黨紛亂熱烈的勝選背後,輿論風向卻呈現出兩極化的趨勢:一方面有人指出平民黨是“抽風黨”的代表,靠迎合民粹而缺乏實質的治理能力,來的快,去的更快,因此不會對莫迪的執政生態造成持續的影響;而另一方面,有人卻認為平民黨的勝利宣告印度政壇迎來了新的時代,標誌着家世、種姓、宗教等帶有封建烙印的政治身份日漸式微,而以經濟階層為主幹的政治認同逐步崛起,因此人民黨將面臨嚴峻挑戰,而地方選舉則可能成為莫迪政府推行改革過程中最容易被突破的“泥足”。

印度平民黨主席阿爾温德·凱傑裏瓦爾
此番平民黨勝選引起各方高度關注的原因在於結果充滿了戲劇性,畢竟比起一場平淡無奇、早知變數的走過場選舉,人們更熱衷於大衞擊敗歌利亞式以弱勝強的傳奇。誕生於2010年的平民黨靠黨首阿爾温德·凱傑裏瓦爾(Arvind Kejriwal)的反腐運動白手起家,雖然在2013年的德里地方選舉中獲得了28個席位,但在2014年舉行的大選中平民黨僅獲543席中的4個席位,而人民黨卻狂掃282席,成為印度政壇三十年來首個絕對多數黨。一邊是步履蹣跚的新手小黨,另一邊是席捲全國的強勢大黨,這場德里地方選舉的結果看似毫無懸念,而選舉前半個月舉行的民意調查也顯示人民黨處於優勢之中。到底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
從選票的構成技術分析上看這次選舉顯得極具印度選舉的特色——“贏者通吃(winner-take-all)”。根據印度觀察家米蘭·瓦什納夫(Milan Vaishnav)的數據,平民黨此番僅獲得了52.4%的選票,卻最終佔據了95%的席位;而和2013年的德里地方選舉相比,人民黨得票數僅僅下降了2%,席位數卻從32席狂跌至3席。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在於印度的選舉規則使簡單多數即可獲勝(first-past-the-post),換言之,一黨只要獲得比其他單個對手多的選票就能勝選,無需取得絕對多數。因此,一個政黨的席位數並不總是與其得票數相匹配,而與選票的區域分佈關係更大。

“泥足”深陷地方選舉,還能當“印度鄧小平”嗎?
舉個例子,假設有A、B兩黨競爭某省級議會的40個席位,A黨在所有40個選區都獲得了50.1%的選票,而B黨相應獲得了所有選區餘下49.9%選票,那麼按照印度的體制,雖然B黨獲得了佔總數約一半的選票,但卻一個席位也得不到;再極端一點,如果B黨在某一個選區獲得了100%的選票,而在餘下39個選區獲得49.9%的選票,那麼可能出現的情況就是雖然B黨獲得了比A黨更多的總選票數,但卻在席位上於1:39的絕對劣勢。如此一來,在兩黨角逐中即使獲得40%多的總選票也可能被橫掃出局;而在多黨角逐中即使一黨總得票數低於40%也可能獲得可觀的勝利。
歷史上這種贏者通吃的選舉案例比比皆是,例如1951年的第一次大選中尼赫魯僅以45%的得票率當選印度總理;而去年的大選中雖然莫迪獲得多數席位而當選總理,但其總得票率僅為三分之一。由此可見,在選民基本盤變化不大的情況下,印度選舉勝利的關鍵在於分化對手;換言之,“中間選民不投我沒關係,只要別投我的主要對手就行”。看似複雜的德里選情只要搞清楚這一點,整個局面就會變得清朗起來。人民黨被橫掃的核心原因並不是人民黨表現太差,所以其支持者轉投平民黨;而是平民黨表現太搶眼,那些原本散落在國大黨和其他小黨上的選票這次都被集中到了平民黨身上。
平民黨和人民黨相比優勢何在?
在2013年的選舉中,國大黨其實獲得了24%的選票,而由於國大黨勢利萎縮,這些選票在本次選舉中都集結在平民黨旗下,原本分散的線頭在平民黨手中擰成一股繩,這對人民黨來説無疑是一個噩夢。現在關鍵問題來了,平民黨和人民黨相比優勢何在?
乍一看,平民黨和人民黨頗為相似:與國大黨的士族門閥政治相比,兩個黨都強調社會草根的政治參與;與國大黨的偏保守的風格相比,兩國黨都強調要改革和發展;與國大黨盛行的裙帶關係和腐敗臃腫相比,兩個黨都有“清正廉潔”的自我期許;兩黨甚至在媒體手段也比較相似,都善於利用新媒體和社交網絡。那麼這兩個黨的關鍵區別在哪裏呢?
首先,平民黨幾乎沒有宗教色彩,印度教和伊斯蘭教信徒都可以成為其支持者,而人民黨則和帶有宗教狂熱的印度教 “國民志願服務團”關係密切,宗教色彩濃厚,基本不可能吸引其他教徒的選票;其次,雖然都強調發展和改革,但是平民黨主張 “平均主義”,毫不掩飾用行政手段切蛋糕的企圖,而人民黨則強調市場的“涓滴效應”,既資本的大規模投入最終會惠及普通老百姓,繼而壓制中下階層“共產”的衝動;第三,人民黨是執政黨,雖然能調動社會資源,但也暴露在媒體的審視之下,而平民黨此前一直處於在野狀態,遠離利益中心,因而帶有因距離而產生的“朦朧美”。這三點區別正是平民黨此次勝選的關鍵,而分析今後平民黨能否在全國範圍內挑戰人民黨的優勢地位,這三點區別也非常關鍵。
宗教一直是印度社會生活的主體,這一點在政治上也不例外。在印度獨立以後連續執政的國大黨採取了世俗而平均的立場,因此後來印度教政治勢力崛起以後,各地佔人口少數的穆斯林就成了國大黨的穩定票倉或盟友。而人民黨的崛起與印度教民族主義密不可分,與各種狂熱的宗教團體關係緊密,甚至被指責捲入多起影響惡劣的宗教騷亂,例如人民黨莫迪原先執政的古吉拉特邦就曾爆發大規模宗教暴亂,造成大量傷亡。如今,國大黨在宣傳、組織和領導力方面都難以和人民黨媲美,而人民黨又很難包容其他信仰的選民,因此佔德里人口約20%的非印度教人口選擇平民黨就成了大概率事件。從宗教政治的角度而言,平民黨世俗化和包容性是其相對於人民黨的優勢,但是這種優勢並不穩固,畢竟很多穆斯林選民選擇平民黨只為了避免人民黨,而非出於對平民黨的熱愛和支持。
除了顯而易見的宗教元素,兩個黨的經濟政策上也存在明顯差異。雖然兩個黨都強調發展和改革,但是兩黨在從何入手的問題上顯然存在分歧。人民黨強調市場的配置資源的基本作用,認為政府應該為資本投資創造一個友好而自由的環境,在市場條件下大資本投入會提高要素生產力,提高人均收入,盤活社會資源,而這種“涓滴效應”最終會惠及所有民眾。毫無疑問,“涓滴效應”是一個比較漫長的過程。而平民黨強調資源分配的“平均主義”,強調自由市場不可避免帶來“馬太效應”,既窮人越來越窮,富人越來越富,因此應該發揮政府的行政權力直接分配社會資源。
2013年,平民黨在阿爾温德·凱傑裏瓦爾的領導下曾短暫在德里執政,在其兩個月不到的任期內他頒佈了一系列“劫富濟貧”的措施,包括提供免費的水電等。而在今年的選舉中,他又故技重施,甚至還將WIFI網絡也加到免費列表裏。人民黨用“涓滴效應”刻畫的美好前景似乎遙遙無期,但是人民黨的“免費攻勢”卻看得見摸得着,這對於印度收入不高的中產與低收入階級來説極具吸引力。凱傑裏瓦爾在“劫富濟貧”這點上理直氣壯,他認為一羣人的暴富的原因是另一羣人的貧困,因此他將毫不猶豫的推行平均主義的福利。 有鑑於此,莫迪甚至將凱傑裏瓦爾稱為“毛派(Naxalite)”以顯示其“野蠻”。
提供免費的服務和福利補貼是印度政黨屢試不爽的策略,然而這樣的政策是否可以進入良性循環是一個問題。羊毛出在羊身上,雖然免費政策短期內可能改善低收入平民的生活,但供水供電企業如果長期依靠政府補貼才能維持收支平衡,他們就會缺乏維護服務的動力,最終禍及的還是普通百姓。例如,供水企業的收益如果不能隨着提供更多服務而增加,那麼他們就沒有動力維護和拓展服務,那些當前不通水的地方可能長期都不會通,而那些當前通了水的地方也可能會因為設備老化而失去供水能力。在印度,老百姓這種短期趨利心理和民主體制結合在一起,成為一種新的民粹“政治正確”。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許多不夠“耐心”的德里選民選擇了立馬可以動手“切蛋糕”的平民黨,而放棄了只是承諾“做蛋糕”的人民黨。從這一點上説,人民黨的當務之急在於落實其發展承諾,避免因為選民“耐心”有限而節外生枝。
最後,執政與在野的區別也對兩黨在這次競選中的表現產生了深刻影響。和在野時期的諸多政客一樣,平民黨領袖凱傑裏瓦爾也以一副“鑑定反腐鬥士”的模樣示人,比如他就曾因為其所力推的《反腐法案》沒有通過而憤然從地方政府辭職。“苦行僧式廉潔”和“腐敗零容忍”曾是莫迪的標籤,可當他就任總理以後這一切就產生了微妙的變化。莫迪出於國務活動的需要,經常排場鋪張,衣着華麗,而這一點恰恰破壞了他的廉潔標籤。比如,莫迪的一件價值100萬盧比的“金線外套”就在選舉前被挖了出來——很多選民心目中“廉潔的苦行僧”和“自我膨脹的奢侈政客”之間確實僅僅隔着一件金線外套。相比莫迪,凱傑裏瓦爾充分發揮了在野優勢,走“羣眾路線”:他常常在德里的貧民窟搞“訴苦大會”,聆聽來自底層民眾的聲音,並鼓勵草根民眾參與“直接民主”。如此一來,人民黨似乎扮演了2014年時的國大黨的角色,成了官僚、保守、既得利益的代名詞;而平民黨則化身為當時的人民黨,代表廉潔、進去和新鮮血液。無疑,兩黨之間這種形象反轉是平民黨奪得大量選民支持的原因之一,而平民黨進京趕考會不會也做李自成就是另一個問題了。
雖然平民黨的勝利有選舉規則、國大黨選民轉移、收割現有福利和在野優勢等“一次性紅利”起作用,但這也足以為人民黨敲響了警鐘。儘管人民黨已經在哈里亞納邦(Haryana)、恰爾肯德邦(Jharkhand)、馬哈拉斯特拉邦(Maharashtra) 等地的地方選舉中取得勝利,但是如果莫迪如果不想讓地方選舉成為其改革的“泥足”就必須反思這次失利——如何維持宗教政治的平衡?如何分發經濟紅利?如何維持執政黨的先進性?畢竟,人民黨的對手早已不是老態龍鍾的國大黨,而是那些和人民黨享有相似方法論,卻又擁有截然不同政治主張的新興政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