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家庭相信“存錢不如存人”生養11個孩子 過年窮開心
2015年伊始,四川何洪一家因為11個孩子的故事被社會關注。相信“存錢不如存人”,只要有一個孩子出息了,再帶帶兄弟姐妹,一家人的命運就改變了。何洪和妻子張杏子抱着這個想法,在2012年7月當地政府給何洪妻子安環節育前,兩人生養了11個孩子,被當地人稱為“超生游擊隊”。而如今,經由媒體的曝光,這一大家子的貧窮與孩子的成長,成為全國性的話題。近日,南方都市報記者來到三台村,記錄下這一家人的羊年新春。

何洪一家,大姐外出打工,小女兒被抱養
何洪是四川省遂寧市蓬南鎮三台村村民,1995年在上海打工時帶回一個安徽女人,組建家庭。此後,一個又一個孩子出現在這個家庭。令當地人不解的是,何洪並未繳納“超生罰款”,而且除了最後一個小孩給親戚抱養外,其他孩子都上了户口。
何洪的家位於四川遂寧市蓬南鎮三台村一棵大黃角樹下,一棟兩層青磚樓,門口和屋內都堆滿了衣服和雜物,碗筷、糧食、肥料等日用品夾雜其間。何洪説,這些大多都是撿來的廢品。一家人每天就在這些廢品間倒頭睡去,醒來就近隨便抓身衣服穿上。有當地村民表示,“他們的生活看起來亂七八糟。”
樓房兩旁是垮得只剩石牆的偏屋,有的用來養豬,有的用來做飯。晴天,廢品傘下的石灶尚能噴出火焰;到了雨天,一家人便只能吃着夾生飯或冷飯,睡覺的屋子也會積水淹腳。生人到訪,家中的3條狗叫個不停,兩隻貓也偶爾“附和”。何洪一邊呵斥它們,一邊解釋:它們也是撿來的。
何洪夫妻就在這個屋子裏生養了11個孩子。綜合夫妻倆的講述和家庭户口簿資料,孩子是7女4男,包括2005年出生的一對龍鳳胎。最大的是女兒,剛滿18歲,已外出打工;最小的也是女兒,不滿4歲,抱養給遠方親戚;另外9個孩子如今都在家中生活,有4人在上學。這些孩子因為長期營養不良,都比同齡人瘦小。
何洪解釋,之所以生這麼多,是想用孩子改變家庭命運。“存錢不如存人,多一個孩子就多一份希望,只要一個孩子出息了,再帶帶兄弟姐妹,一家人的命運就改變了,也能為國家多做貢獻。”
1月,這個家庭被曝光後,何洪一家總時不時的收到一些包裹。各式各樣的衣服堆滿了這個殘破的家,成為孩子們的第二張牀。還會有人特意開車載着吃的來看這一家人。不過對何洪來説,這樣的曝光度遠遠不夠。他希望有“老總”或者“當官的”能給他一份工作,張杏子也想能去“老總”家當保姆。

房子裏最大的空間就是這個由幾塊木板搭成的牀。這張牀晚上至少睡六個人,其餘的孩子則睡在門口的衣服堆中。

這裏是他們的第二張牀
“過啥子年,我們天天在過年”
蓬南鎮的除夕,晨起有霧。鎮上賣煙花爆竹的擺了一溜,吆喝四起。何家的三娃、五娃上街買鞭炮祭祖,三串15塊。她們看見一雙丟在垃圾桶邊的靴子,五娃撿了回來,起初不願意撿的三娃,騰出裝鞭炮的袋子將靴子套了起來。
何洪父母的墳在屋後不遠。張杏子問何洪去不去,他擺手“你們去就是了,沒保佑我掙錢,我不去了。”

孩子們在墳頭各自燒紙絮叨:“保佑我們平平安安,讀書讀好,找份好工作,謀個好職業……”
過路人家看見何家老小,染黃頭髮穿大衣的中年女性對張杏子説“哇呀,福氣好哦,今年再下個羊娃撒。”
二娃瞪着她的背影,嘟囔“你媽你下個狗娃撒。”
四娃附和“你下個猴娃。”
張杏子喝住哥倆。
她從街上揹回了豆芽、西紅柿、涼拌豬頭肉和燒鵝。
“過年,過啥子年哦,我們家人就是看到別個過年。逢年過節請個客都沒人敢請我們,一請就是十幾張嘴。我們天天都過年。”何洪咧着磕掉半顆門牙的嘴説。
何家和往常一樣,沒有門聯字幅壓歲錢。
兩隻狗蔫不唧地在院裏趴着,給人取了太多名字,輪到狗,就只叫“狗”了。
五娃把一塊廢門板放在砌好的磚上,鋪上一張報紙就成了桌子。涼拌豬頭肉剛端上來,六娃就伸手去抓。
沾客人的光,吃了最好吃的年飯
12歲的五娃看着桌上的菜説:“我長那麼大了,過年從來沒吃過這麼好的菜。姐姐,我們沾了你的光。”
“我也是,我也是。”六娃、七娃跟着説。
前幾天吃飯筷子不夠,幾個孩子用剝皮的樹棍當筷子,六娃用吸管當筷子。除夕夜,他們用上了母親給別人洗碗時捎回來的筷子。飯吃到一半,他們發現八娃不見了。
“莫管他,自己要回來的。”

入夜,鄰居家放起了鞭炮。何洪招呼三娃洗碗睡覺了。
在地上翻滾的九娃唸叨“有錢沒錢,回家過年。”
相距約2公里的蓬南鎮上,孔明燈掛在空中,像星星一樣閃,煙花破裂着黑夜。
“家裏窮,出去了就不願意回來了。”
蓬南鎮,地處四川、重慶之間,三市(遂寧、南充、廣安)三角地帶,面積88.6平方公里的鎮子,因其便利的地理位置,發展成川東、渝西接壤的周邊近10個鄉鎮的物質集散中心。在蓬溪縣政府網站上,蓬南鎮簡介為“經濟發達、商旅興旺、交通便捷”。儘管如此,勞務輸出仍是農民增收的主要途徑。
何家的大女兒,三年前進城務工,臘月二十九是她19歲的生日。何洪蹲在牆腳唸叨,老大是不是出了事?
初中輟學的老大三年前外出打工,到過遂寧、南充、重慶。賣衣服,洗碗,打雜。工資一直停留在兩千塊錢以內。
她最近一次和何洪通話有一個月了。
在她生日這天,何洪打了好多電話都沒通。張杏子在一旁絮叨,家裏窮,出去了就不願意回來了。
生日,記得到就煮個蛋
在二娃眼裏,大姐是家裏見世面最多的人。
“她微信、QQ、手機,啥子都耍得來。以前掙錢多的時候,一季度寄三千多塊錢回來。”
家裏沒有大姐一點蹤跡。何家唯一一張全家福是上一次接受採訪,上面沒有外出打工的大姐和抱養給別人的幺妹。
下午,何洪接到了電話。大女兒告訴他,去了温州。何洪猜,她是沒錢買東西,不好意思回來。在他與大女兒通話期間,坐在灶邊張杏子扯着嗓子喊“今天是老大過生。”
何洪沒有跟大女兒説生日快樂,她也沒有告訴他,她許的生日心願是,快點找到工作。
生日對孩子來説“記得到就煮個蛋,記不到就算了。”
張杏子印象最深的是兩個娃的生日。
六娃出生時,臍帶繞在脖子上,九娃出生後,不聲不響。孩子們都出生在堆滿了雜物的青磚瓦房裏,生娃時,何洪把所有孩子趕到屋外,獨自接生。
張杏子描繪自己生娃的狀態:“三點鐘把娃娃生了,六點爬起來給娃娃煮飯,還要餵豬。我就願意幹活,不願意生娃。”
“你説我後不後悔呢?也不是很後悔。就是從內心來説,有點愧疚,這些娃娃,都沒有精力管。”在何洪看來,“好多人不養娃娃就是怕苦怕累怕發不了財。”但他又會説,這些孩子跟着他不會有出息。

何家孩子在新蓋的磚房合照
三台村隨處可見上了鎖塌了牆的房和遍生雜草的田地。何家租住了五畝糧田。沒有曬穀場,最怕下雨,穀子就廢了。
“看天吃飯不行,還是要出去找點事做。”
夫婦倆都想出去打工 “娃娃可以自力更生”
“老師,那個陳光標和你熟不熟?”
“不熟。”
“那你有沒有相熟的老總呢??你認不認識當官的?有沒得他們電話?”
“你拿來幹嗎呢?”
“我覺得我們這個關注度還是不夠。還是要給這些娃兒找個大老闆,給他們找份工作,謀個出路。”何洪皺着乾癟的眉,不自然地笑。
“就是,幫我找個老闆,我去給他們當保姆嘛。”張杏子在一旁幫腔。
兩夫婦都想出去打工,留對方在家裏照看孩子。又覺得都出去打工也行,娃娃可以自力更生,就是煮口飯吃,大的帶小的。
家裏這麼多人,對孩子們來説,是一件極自然的事。問起最喜歡誰,回答是都一樣,再追問,就説喜歡小十娃。他們認同父親所説,只要一個人出息了,其他人就跟着享福。
二娃作為家裏的長子,肯定地説:“我要是掙錢了,肯定要供這些小的讀書。”但目前,他覺得自己混得很狼狽。他從不在白天上街,非要上街,就戴上帽子。
何洪從家裏翻出四封信,一封表示想收養一個6歲以下的健康女孩,一封想給何家一些物資捐助,兩封稱願提供工作崗位。他拿不定主意,不確定對方實力如何。
二娃拿着信反覆看,去珠海工作?
“還是要去大城市見見世面,長長本事。”二娃對大城市有一種執着的嚮往。
“以後當個官,為國家做貢獻”
臘月二十八那天,為何家修房子的包工頭李老闆帶着工人來何家討工錢。何洪躲開了,留下孩子在家。戴鴨舌帽的李老闆讓兩個工人拿棍子趕狗,到何家門口查看。
“説了不在家你還不相信,你喊的那些工人來了,耍到11點才幹活。哪兒算得到32天,不可能……”二娃站起身説,四娃在一旁搭腔。女孩和更小的孩子退到一邊。
“老子懶得跟你説。”李老闆邊説邊走,擺手推開數落他的二娃,一名工人厲聲呵斥:“老子要是你,就重新投胎,多讀點書!”
二娃不説話了,黑狗汪汪地趕着外人。
他向隔着田埂、水田的新房子走去。這間在2013年9月動工的房子,成了他的新期待。他把外出打工學會的手藝都用在這裏,砌磚,和水泥。新房子邊支了一個小棚,拴了一條狗。二娃在這守夜,他怕有人偷磚。
“還是去學個技術,以後當個官。”
“當官要做什麼呢?”
“為國家做貢獻撒。”

“自己不努力,別人幫助你也莫法”
一輛東風標緻停在蓬南鎮三台村鋪滿碎石的土路上,右前胎扎破了。30歲出頭的車主將墨鏡倒掛在頸後蹲着換胎。
4歲的十娃提起一袋和她差不多高的旺旺雪餅。稍大一些的孩子圍在這堆糧、油、糖、奶和衣物面前,不敢輕舉妄動。
“這就是叔叔送給你們的,還不説謝謝。”一邊的村民教着。
孩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謝謝叔叔。”他們迅速劃定了區域,小心翼翼地翻看袋子。
匆忙從家裏換上一件紫色外套的張杏子,一邊扣着最後兩個釦子,一邊加快腳步唸叨:“這啷個要得嘛,跑那麼遠,送那麼多東西。”她從家裏拾出30個土雞蛋,塞給車主。
小車開走後,二娃提起一袋衣服,滿臉是笑“天上掉餡餅了,做夢都沒想到。”
就在這天早上,父親何洪從蓬南鎮郵政局領回來五個包裹。
他三兩下撕開膠帶,拽了幾件衣服出來。他翻看着包裹:“了不得啊,這些衣服不簡單,寄過來都要花83.6元。你看看看看。”
五個包裹卸在何洪的院落裏。這個二層青磚樓,扯上了防雨油布,牆根邊的竹兜揹簍、牆上的竹竿,都掛滿了各種衣物。
孩子們興奮地打開包裹,扯出衣物。何洪突然性情大變。
“不洗手不要碰那個衣服。老子説了多少次了,你們看看你們自己那個樣子,像不像話!”不足一米六的他,身上掛着的不合身衣服跟着他的起伏晃盪。
這堆孩子裏,數年紀大的三娃、四娃、五娃穿衣服講究,也只有他們的鞋子才能分辨出模樣。尤其是三娃,作為女孩,她是唯一一個把頭髮梳得規矩整齊的。
“我不曉得是我沒有教好,還是你們老師沒有教好。老子明天要去買個鏡子,讓你們每天早上起來都照一下,自己是啥子樣子。自己不努力,別人幫助你也莫法,把東西給我放下,去找個本子把箱子上的電話號碼都抄起來!”他跺着腳上磨損得分辨不出模樣的鞋。
窮開心
張杏子扯着嗓子吆喝二娃去接她,這給孩子們解了圍。
他們飛奔向田埂,抬起腳就露出腳後跟的鞋一點都不礙事。
鎮裏有人擺了40桌喜酒,讓張杏子幫忙洗碗。作為回饋,張杏子可以把剩菜帶回家。她帶回兩個裝滿各種剩菜的塑料桶,半瓶鮮橙多,4個裝着湯水的塑料袋。十娃和九娃從剩菜裏撈出一根蟹棒,爭着往嘴裏塞。
穿開襠褲的十娃在地上翻滾。這片沒有糊水泥的院壩成了孩子們的樂園。拴着兩隻因偷食被處罰的貓,幾根橡皮筋,粘滿土的化妝鏡,從屋後拖來的柴火,報廢的鞋子和衣物……冷不丁就有孩子從這堆寶庫裏翻出點什麼,鼓搗着玩。門口幾棵不知名的樹偶爾掛幾個孩子,蹭蹭上樹,又隨意滑下。樹上掛着一根晾毛巾的長竹竿,被當做鞦韆搖來蕩去。

二娃拿出沒插卡的手機放歌,儘管他總説這300塊錢的手機很差勁,但在兩年沒看電視的家裏,這是唯一的娛樂。他放了一首《不嫁高富帥不愛白富美》,弟弟妹妹跟着哼哼:
“他們都是被父母寵壞的乖乖仔\不願做家務\不會做飯\只會偷偷在外面找小三……”
唱到這裏,他們看着正切菜的三娃哈哈大笑,三娃羞赧地笑笑。這個讀初二的少女是最安靜沉默的孩子,也是張杏子最得力的幫手。她有一個抄歌詞的小本子,上面寫着秀氣的一行字“我也想當仙女,有漂亮的衣服穿。”
不一會兒,五娃六娃打起了架,六娃拿着掃帚一路狂追,邊哭邊罵:“你把老子打痛了,你媽的P,老子要打回來,你媽的……”何洪看着她們在面前跑了三四圈,嘟囔着説算了算了,見沒人搭理,他讓二娃把六娃抓住。
“你算了嘛你,我罰她三塊錢拿給你嘛,不要打了。”説罷就從兜裏掏出三塊錢,六娃從褲兜裏掏出一個小盒子,把錢放在裏面。錢,是何洪用於解決糾紛的殺手鐧,還不會數數的十娃,看見錢也會停止哭鬧。爭論和短暫的打罵,來得快,去得也快。
“反正我們這家人就是窮開心。”何洪看着撒歡的孩子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