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封文科博士來信:農村沒有過田園牧歌 讀大學的觀念應該改
觀察者網按:春節已過,文科博士回家的話題仍引發持續討論。上海大學博士生王磊光在2月的“我們的城市”論壇上分享了自己春節回鄉的觀察和感受:返鄉的交通不再那麼擁擠,故鄉人與人之間的聯繫卻有失落;相比春節,喪葬是村民共同體呈現力量的難得時刻;青年打工者的婚姻受到物質的壓迫,而知識在鄉村顯得無力。
最後,王磊光的故事被媒體以《一位博士生的返鄉筆記:近年情更怯,春節回家看什麼》為標題發表,文章所説的雖是上個春節的感受,在這個春節裏卻得到了極為強烈的迴響,觀察者網小編的朋友圈曾一度被該文刷屏。
讀完該文,很容易感到遊子的一份拳拳之心。對許多人而言,過年是對家鄉的一次檢視,故鄉人的變化,兩地之間的差距,總是讓人生髮感喟。所謂近鄉情更怯,家鄉的變化、返鄉後的村民鄰里的詢問甚至會讓文科博士害怕過年回農村老家。
王磊光博士在文中尤其介紹了一個害怕回家過年的博士師兄,突出描寫知識上的無力感帶給文科博士糾結萬分的心理:“最近一個博士師兄請吃飯,他説他現在最害怕的就是回家,感覺很難融入到村子的生活,所以他每年過年他都回去得很遲,來學校很早。為什麼呢?因為當你一出現在村子裏,村裏人其他的不問,就問一個問題:‘你現在能拿多高的工資?’所以,他過年回家,基本不出門。這個體驗跟我是一樣的。你要問我過年在家鄉看什麼,其實我沒看什麼,因為一大半時間是呆在家裏看書,看電視,寫東西。作為農村大學生,當你回到家鄉的時候,你童年那些夥伴都衣錦還鄉了,而你連自己的問題都不能解決,你還能做什麼呢?沒有人信任你的知識!”
不過,中國鄉村多樣性極強,出於個人經驗,每個人對自己故鄉也有不同的觀照視角,這背後是城鎮化進程中多樣鄉村產生的多種可能。這裏是另一位來自鄉村的文科博士對城鄉差異的觀察和感受,不妨一讀。
在這位文科博士看來,農村的鼎盛期正在逝去,但這不等於説農村以前存在過田園牧歌的美好生活。道德評判解決不了這個問題——農村之所以破敗,恐怕是因為它沒法留住更優秀的人羣。而且,讀大學的觀念應該改一改了,讀書不會無用,但不是一畢業就能兑現很多錢,如果説讀了什麼學位就要高人一等,不能高人一等就沒面子衣錦還鄉,那隻能是舊時代的事情。

另一封文科博士來信:不必怕村民問工資多高 讀大學的觀念應該改(資料圖)
以下是澎湃新聞2月23日刊發的古魚文章《不必“近鄉情怯”:另一面的鄉村》
春節期間,上海大學文化研究系博士生王磊光一篇回鄉筆記火爆微信朋友圈。這篇文章再現了城鄉差距的語境下農村的凋零和殘存的生機、進城農民工的親情被剝奪、農村大學生面對知識無用的尷尬等關注度較高的社會問題。作者説,自己分不太清上海地鐵7號線的“長壽路站”和“常熟路站”,因為“對於有家鄉的人來説,是用方言來思維的”。
作者説到,打工在外有車有房有事業的同學,寧願“什麼都不要,也願意回家”,寧願“沒有搞改革開放,我也願意日子苦些,因為這樣我就可以每天跟父母和孩子在一起”。説白了,就是”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同樣作為一個有家鄉的文科博士,我不認可這種思維。
我也想講兩個體會,分別來自我的岳母和親媽。
岳母一家,早在1998年,就離開皖北農村,遠赴青海某城市做小生意。岳母至今常説的一句皖北方言就是:“這輩子都不想回老家,啥時候都不想回老家”。岳母識字不多,但很有生活經驗。她除了嫌基層太黑暗不好辦事以外,主要是嫌家鄉“人太壞”、“陋習太多”。
人沒有好壞之分,但生存環境的優劣與否,可以高下立判。用文化人的話來説,岳母當初離開老家,十幾年不回去,是因為在老家,個人權利的邊界模糊,產權不清。

不可否認,城市的商品品質更優,公共服務更周到(資料圖)
皖北農村宗法色彩較濃,不説扯不清的人際關係,單説你勤勞致富了,眼紅的親戚可以去你家鬧事要錢,你都沒處講理;小姑子上法庭鬧離婚,你不管不顧,不去找關係找門子,婆婆就天天堵門口罵人,認為這事兒你憑啥不管;皖北農村人禮錢極重,不輸北上廣,一年辛苦掙的錢,還不夠給各位親戚朋友“隨份子”(農村是熟人社會,隨份子的幾率遠高於城市),何況我給你多了你給我少了就容易滋生糾紛,時間久了真是煩不勝煩。
岳母還認為,皖北老家太窮,説白了,就是收入來源比較單一,這也是她離開老家的主要原因之一。
再説説我的親媽。我老家是河北,那裏的人相對質樸一些,宗法觀念相對淡薄,產權觀念和權利邊界因此相對清晰,禮金開支也負擔不大。但她仍覺得城市好,儘管我家從農村搬進縣城不過十年。有次她來北京,跟我們住了一段時間,震驚於北京的商品品質之優,公共服務之周到——在縣城,就連買到的一瓶洗面奶,可能都不是正品。想想在縣城,充斥着多少質劣價高的山寨產品、高仿假冒產品,專坑文化程度不高的老頭老太太。
我爸多少有些意氣,覺得以後老了,必須葉落歸根,得回老家蓋房子、生活,但他的觀念被我媽批判了多少次,説”但凡有點能力的都不想在農村呆,人家都往縣城跑還來不及呢,現在村裏的小夥兒在縣城沒房子都找不到對象咧“。
筆者恰好也是一位文科博士,文人對逝去的東西容易有一種感傷和懷舊,但實際上,有些美好田園生活的幻想,可能是記憶的自我美化功能造成的錯覺。王博士的文章還寫到,在動車、高鐵上“大家不是玩電子產品就是睡覺,相互間很少交流”;而到了農民工較多的綠皮車上“熟悉的、不熟悉的,都在熱烈地交流,還有打牌,吃東西之類的,什麼都有,也有用劣質手機的外音放歌曲的,大家都不擔心打擾到別人,也沒有人認為別人的做法是一種干擾”。作者認為,後者代表了底層人的粗獷和樂觀,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們“有家園可以退守”。綠皮火車上這種不怕影響別人的行為,本質也是權利邊界模糊造成的,讓多少人抱怨過的不文明現象,被詩意地美化成具有“人間生活的那種氛圍”。這種説法讓坐過綠皮火車飽受噪音尿騷體臭香煙煙霧折磨的人情何以堪啊!

曾經的綠皮車(資料圖)
出於家人對老家精神上的聯繫,我每年春節都隨家人回農村老家呆一兩天。現在的農村確實比較破敗,主要是新生力量斷流。以前村裏還有些能工巧匠,他們掌握某些奇怪的工種,比如劁豬的、唱戲的、土方治病的、能調理鄰里關係家庭矛盾的,等等。現在這些也沒有了。農村之所以破敗,恐怕是因為它沒法留住更優秀的人羣——道德評判解決不了這個問題。在農村,生活垃圾隨意丟棄、生活用水質量無法保證,日常商品供應種類貧乏,這些問題從來就有。城鎮化進程,實際上給多數人帶來了更多機會,而不是相反。筆者認為,農村的鼎盛期正在逝去,但這不等於説農村以前存在過田園牧歌的美好生活。如果在描述問題時摻雜了道德意識,其所描述的問題的客觀性也就動搖了。
作者還寫到,在他的觀察中,現在農村青年和打工青年的婚姻不像傳統的農村婚姻,定親之後有三四年熟悉瞭解的時間,而是直接被房子、車子和動盪不安的現實物質化。但是,傳統農村婚姻就不物質化麼?在沒有打工潮的七八十年代,有的村子因為貧窮成了“光棍村”的事兒,也是多有耳聞。不管在農村還是城市,婚姻從來都比較看重物質——當然,不能説沒有人看重愛情,無論哪個年代哪個地方都有唯愛情論成功的例子,現在的農村也肯定有。如果真能用”方言思維“來思考這個問題,就會知道:這不怪變動的現實,傳統的也不全是美好的,只能説,以前窮有窮的攀比,現在富有富的攀比。
作者深有感觸地寫到,作為博士生“很難融入到村子的生活中”“作為農村大學生,當你回到家鄉的時候,你童年的那些夥伴都衣錦還鄉了,而你連自己的問題都不能解決”,80後的大學畢業生,“畢業後沒有希望收回成本”。
在筆者看來,在當前,一個剛入職的大學生收入比不過熟練的技術工,這也很正常。讀大學的觀念應該改一改了,無論鄉村還是城市,讀書不會無用,因為知識是有用的,讀過大學的人相對而言會有更高的成長空間,以後貢獻越大,拿錢也就越多,而不是一畢業就能兑現很多錢或一畢業就加入體制內獲得某種“人上人”的身份優越感。如果説讀了什麼學位就要高人一等,不能高人一等就沒面子衣錦還鄉,那隻能是舊時代的事情。
筆者認為,農村人寧願承受親情的損失也要求變,為什麼?事實是,農村從未成為過給人提供穩定感、滿足感的物質依靠,更不曾有過一個統計學意義上的黃金時代。固然人人都渴求穩定的依靠,文科知識分子因其專業特殊渴求會更甚,然而我們又清楚地知道,“從一而終”的穩定生活才是更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