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記:村民治癌,抓上帝當救命稻草-劉成良
和每年一樣,華中科技大學農村治理研究中心的師生們默默下鄉,默默研究,默默耕耘。除了與專業人士就農村問題爭論的時候,沒人關注他們,甚至他們在凋零農村建立的極具活力的老人活動中心恐怕也很少有人知道。除了每年幾個月待在鄉下,今年春節他們一如既往寫返鄉報告。當觀察者網編輯聯繫他們時,他們中的一些人甚至不知道一篇中文系博士寫的返鄉心記已經在網上火了。
春節前後,上海大學文科博士生王磊光關於“鄉愁”的文章流佈甚廣,引起很多人共鳴。有趣的是,這是上海大學文化研究系論壇同主題的三篇文章之一,另外兩篇講材料數據的報告都沒有引起關注。不可否認,王博士的情懷和細膩更打動在城市打拼的讀者們。
觀察者網幾年來一直在推出嚴謹的三農研究文章,雖然相比情懷濃烈的文章點擊不高,但真正關心中國發展的讀者能感受到嚴謹研究背後依然有深厚的情懷。是什麼讓已經進城的學者每年幾個月待在鄉下?只因愛這片土地愛得深。
觀察者網聯袂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師生推出羊年回鄉記系列,讓我們看看實踐社科博士生的故鄉和鄉愁是什麼樣的。
王磊光博士在“過年在家鄉看什麼”的問題中,體驗到知識的無力感。而本文作者劉成良的回鄉筆記裏,看到的是村民面對重大疾病時的困惑和迷失。
求助於神或求助於己
——兩個癌症病人家庭的社會生活
劉成良
在疾病面前,任何人都是脆弱的,尤其是在癌症這樣的大病面前,不得不感慨生命的卑微和渺小,人們無法抑制住對疾病的那種恐慌的情緒,這種恐慌不僅來自於對個體生命的憂慮,還有對於家庭、親情等無法割捨的留戀。貧困家庭、底層羣體對於癌症這樣的致命性疾病則顯得更加不安和脆弱,癌症之於他們無疑是毀滅了家庭生活的希望,在萬般無奈之下,或者求助於神,或者救助於己,總之他們用自己的方式來實現對於生命和家庭的救贖。現實生活給予了人們太多的無奈,尤其是底層羣體,他們在市場經濟的浪潮下要為生存而奮力掙扎,為了不給家庭帶來更多的負擔,他們有的選擇了自殺,有的是在極度無助的情況下成為了堅定的宗教信仰者。
豫陝交界:因上帝而被邊緣化的黑娃
黑娃家位於豫陝交界的一個村莊,高高低低的丘陵、細碎的土地使得耕種非常不便利,村裏面的年輕人大都在外面務工,進城定居成為了村裏面大多數年輕人的夢想,然而真正通過打工實現進城的人並不多,倒是有幾户人家的子女通過考學實現了進城。因此,大多數家庭都希望子女能夠上好學,早日離開與土打交道的日子。黑娃六十歲,有一兒一女,女兒早已嫁到別的地方,並且好多年沒有回到家裏,兒子二十六七歲,是村裏為數不多的大學生,兩年前從一個三本院校畢業後至今都沒有穩定的工作,也許是覺得實在沒有臉回家了,兒子與家裏聯繫的次數越來越少,最近一次與家裏打電話也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黑娃天生口吃,妻子在幾年前患病去世,剩下他和一個九十多歲的老母親一起生活,身體上的、家庭上的殘缺使黑娃成為村莊中的弱勢羣體,在家庭生計方面,黑娃除了耕種家裏的三四畝土地外,還到附近的鄉鎮做一些零工,每年差不多有一萬多元的收入。黑娃的家庭生活並不是一直都是這樣的,黑娃家的生活原本也過的是有聲有色,這一切都源於五年前妻子得癌症後給家庭帶來的變故。
黑娃妻子是在2010年得胃癌去世的,去世之前一年他的妻子就感到身體不舒服,當時去醫院沒有查出什麼病,也就沒當回事,等到10年疼痛難忍再次到醫院去檢查時,查出來卻是癌症晚期,當時住院接受治療了一個多月,花費了兩三萬,覺得家裏實在沒有能力再繼續治療了,並且兒子還在上大學,就出院回家了。黑娃一家生活失去了希望,始終無法來面對這樣一個事實,真的不知道該做些什麼。黑娃的一個表妹信基督,知道了黑娃家裏的情況,就開始向他傳教,説只要現在信基督,他的妻子就還有救,哪怕去世前三天開始信教也不晚。因為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當下的困難,黑娃和妻子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樣,虔誠的將希望寄託給了基督,在表妹和其他教友的幫助下,黑娃和妻子學會了禱告。信教後的兩個月發生的一件事情更加堅定了黑娃和妻子的信仰,有一次黑娃出去幹活,妻子獨自在家睡覺,朦朦朧朧中發現三個魔鬼站在自己的牀前商量着要把她帶走,當兩個鬼準備帶走她時,另一個攔住了他們,説這個人家裏信基督,有主保護,我們帶不走。黑娃回到家後,妻子就把這件事告訴了他,全家人因此也就信的更加虔誠了。還有一次妻子感覺到身體非常疼痛,還發着高燒,黑娃就開始趕緊禱告,沒多久妻子就感到不痛了。
然而最終,黑娃的妻子還是去世了,不過黑娃並沒有特別難過,他覺得妻子的靈魂得到了拯救,妻子是帶着笑容走的,而不信教的人,死後是沒有笑容的,因為都是被魔鬼硬拉走的。妻子去世後,黑娃依舊信仰基督教,妻子的葬禮他按照教義沒有燒紙,這在村裏還引起了很多人的議論,而他本人有空都會去隔壁村的教堂做禱告,他説自己遇到了很多次的危險,都是在緊急時刻及時向上帝做了禱告,才得到了拯救,他認為自己現在的命是神給的。黑娃雖然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説不利索,但他也在努力的傳教,他傳了好多的人,但是隻有一個人真的信了,信教的那個人還是黑娃的舅舅,他的舅舅到晚年出現了一個怪症狀,老是躲在家裏不出門,胡思亂想,精神上有點不正常。黑娃就像其表妹把福音傳給自己一樣傳給了舅舅,他覺得舅舅信教以後病就變好了,也出門活動了,信教還是有作用的。

村裏的教堂
基督教信仰與中國傳統的佛道信仰之間存在着一定張力,當這些不同的宗教信仰聚集在一個村莊的時,這種張力也表現的更加突出。黑娃所在的村莊有着較長時間的佛道信仰傳統,村子裏有一個小廟,遇到過節和村民家裏有事的時候,總要在廟裏燒香,村子裏信仰神仙道教的還是多一些,基督教信仰雖然發展很快,但是還是要受到一定排擠。不同信仰者雖然在生活中沒有出現大的矛盾,但在談論信仰時往往相互諷刺攻擊,黑娃本身就屬於弱勢者,基督教信仰使他在村裏面也變的更加邊緣了。而他本人對於宗教信仰又是非常真誠,對於這種由於信仰帶來的邊緣感也不在乎。黑娃有一個特長就是會吹笛子,有一次村裏要辦廟會,需要人吹笛子就找黑娃幫忙,黑娃也答應了,但他最後還是沒有去幫忙。後來黑娃回憶説那天當他拿着笛子跑到廟前準備進門的時候,一隻抬起的腳卻始終無法落下,並且腿也變得很疼了,他覺得這是主在指示他不要進去,於是他就索性不去了,開始往回走,奇怪的是他的腿也不疼了。他總是能夠感到神對於他的指點,不在乎生活中的那些人情,按照神的指點去做。對於村裏的廟會活動也不參加,甚至他對自己要求嚴格到不吃廟裏的水果和飯菜。
生活中的不如意總會讓弱者失去對生活的信心,而在基督教的信仰中他們找到了動力和希望,宗教帶給人的激勵作用本是無可厚非的,但是宗教生活與現實生活中的割裂感以及對人的迷惑卻值得我們注意和警惕,當無可厚非的宗教信仰非要排斥人們的傳統生活甚至要人們做出與傳統斷絕關係的時候,我們應該看到其中的霸道和不包容性。甚至這種將我們的傳統文明徹底的從現實生活中擠壓出去的極端做法是一種典型的原教旨主義,我們不排斥多元宗教所給人們生活帶來的動力和希望,但是我們反對那種排斥一切,唯我獨尊的宗教原教旨主義做法。

黑娃緊緊的抓住了宗教這根稻草,希望在信仰中尋找生的希望(資料圖)。
江漢平原:隨妻子自殺而心死的老熊
老熊家位於江漢平原的一個村莊,村裏面的年輕人也是有着較強進城落户的願望,為了能夠實現子代的進城夢想,接力式進城就成為了大多數家庭的選擇——子代在外面打工賺錢,父母在家種田或者打工賺錢給子代進城以支撐,在這樣的模式下面,農民的家庭內部就形成了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這也是當下農民進城最普遍的路徑選擇。然而,當子代進城的意願更加強烈的時候,意味着家庭內父代的責任也就越大,他們所受的剝削以及對自我的剝削也就更為嚴重。老熊家所在的村莊就是一個農民進城意願非常強烈的村莊,很少有村民在2000年以後建房了,尤其是近十年,到縣城買房成為了一種潮流,甚至成為了兒子結婚的一個必備條件。然而,這對於大多數普普通通的農民父母來講,猶如一種無形的石頭壓在肩頭,使得他們喘不過氣,言談中農民常常調侃説“現在是有兒子的家庭要勞累,有女兒的家庭都翹着腿。”
老熊六十多歲,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兒子,常年在外打工,七八歲的孫女平日裏由老熊照看,兒子的夢想就是早點在縣城買一套房子。老熊的身體不好,説話有氣無力,早些年為了給兒子娶媳婦建房子,老熊耗費了很多心力,現在兒子想在城裏買房,他感覺自己現在真的是無能為力了,他也常常自責,覺得自己沒能給兒子更多的幫助。老熊的妻子在兩年前因為得喉癌自殺了,老伴自殺之後,老熊變了很多,他變得少言寡語,對於生活總覺得沒有信心。

老熊家的房子
老熊妻子的喉癌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晚期,在醫院住了一段時間,因為得的是不治之症,雖然兒子沒有説什麼,但老熊妻子認為花錢都是白花,反正是癌症晚期,早晚都要死掉,不能再因此拖累兒子了,也就出院了。出院後,老熊照顧妻子,病痛難耐的妻子多次央求老熊把自己勒死,她實在忍受不了疾病的折磨,老熊只能不斷的安慰妻子,他感到深深的無助與無奈。由於妻子生病的原因,老熊都是和老伴分牀睡的,有一天夜裏,老熊起牀後照例去看看妻子,突然發現,妻子已經上吊死了。
從那以後,老熊整個人都變了,變得非常的悲觀和沉默,他總是後悔自己太粗心,沒有照顧好妻子,在和老熊交談的過程中,他總是指着桌子上的一大堆藥説自己也不知道哪天就隨老伴去了,並且他總是伸出舌頭説自己差不多也得了癌症,雖然沒有檢查,但是他説自己可以感覺到,言至於此,他的目光總是顯得格外的暗淡,老熊有氣無力的話語,暗淡的眼光,讓人能夠深深的感受到他的那份悲觀與落寞,也能深深的感受到老熊那對於死亡的無所謂的態度,或許是對於活着沒有太多的留戀,或者對於自己有着太多的自責,老熊這種對待生死的態度讓人感受到的更多的是悲憫和無奈。老熊的瓦房子距離兒子在村裏的兩層樓房僅有百米之遙,但兒子和媳婦也很少去看父親,即使他們回家的次數並不多,老熊和他所居住的那座破敗的房子僅有其孫女放學蹦蹦跳跳跑過來的時候才能稍顯一絲生氣。
生命何所依?
黑娃和老熊的經歷是相似的,但在無助之中兩個人卻收穫了兩種不同的人生態度,黑娃緊緊的抓住了宗教這根稻草,希望在信仰中尋找生的希望,而老熊面對着妻子在生死麪前的抉擇,選擇了一種對生死無所謂的態度。在疾病與死亡面前,生命何所依成為了人們不得不面對的選擇,究竟是求助於聖,在虛無中尋找活着的意義,還是求助於人,在無助和無奈中自我了斷,這是個問題。
在癌症這樣的大病面前,人們不得不感慨生命的卑微和渺小,對於死亡的恐懼和以及對家庭、親情的留戀迫使人們在不安和無奈中求助於神或求助於己。對於大多數普通的家庭來講,癌症這樣的重大疾病無疑就是向一個充滿希望的家庭宣判死刑,而缺乏社會關懷以及大病救助等公共衞生措施更迫使這些家庭跌入無助的深淵。現代社會生活中充滿着各種風險和不確定性,各種重大疾病已經成為了社會發展和家庭實現向上流動夢想的阻礙。
《2012中國腫瘤登記年報》顯示“全國每6分鐘就有一人被確診為癌症,每天有8550人成為癌症患者,每七到八人中就有一人死於癌症……全國癌症發病形勢嚴峻,發病率與死亡率呈持續上升趨勢,每年新發癌症病例約350萬,因癌症死亡約250萬。”而世界癌症報告估計,2012年中國癌症發病人數為306.5萬,約佔全球發病的五分之一;癌症死亡人數為220.5萬,約佔全球癌症死亡人數的四分之一。而在當前癌症在城市地區發病率為303.39/10萬,農村為249.98/10萬;城市死亡率為181.86/10萬,農村為177.83/10萬。國家癌症中心腫瘤流行病學研究員代敏介紹,今後20年,我國癌症的發病數和死亡數還將持續上升:根據國際癌症研究署預測,如不採取有效措施,我國癌症發病數和死亡數到2020年將上升至400萬人和300萬人;2030年將上升至500萬人和350萬人。
這些數字的背後意味着有更多的家庭要面臨着黑娃和老熊那樣相似的經歷,在萬般無奈之下,求助於神還是求助於人就成為了一個問題。在當前社會醫療水平和社會保障亟待提高的情況下,人們對於癌症等疾病缺乏正確的認識,尤其是在當前很多農村地區,得了癌症就被認為判了死刑,並且由於普通家庭缺乏一定的經濟支撐和社會缺乏必要的救助手段,人們不得不在慌亂和無助中做出選擇,當正確的醫療知識難以被人們接受,宗教就成為了救助疾病的“良藥”。近年來基督教的快速傳播和這些不無關係,尤其是農村基督教快速和大規模的發展,正是因為普通家庭難以應對這些疾病,宗教給了最無助的人們以希望,因此這些人就成為了信仰的傳播者,並且在筆者所調查過的村莊中,因病而信教的佔據了絕大多數,信仰並非因為是信仰而被信仰,而是因為信仰曾經給最無助者帶去過希望而被信仰,如果我們的社會能夠建立起完善的社會救助機制與大病救助體系,又有誰願意在虛無縹緲的信仰中尋找活着的希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