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亮:我不僅沒見過女權主義者,也沒見過……
題記:原來你也在這裏。
上一篇文章批評好萊塢式女權——拿落後當進步,雙重標準,嘴皮政治正確,性別人稱一大堆……橫掃一片,搞得一堆女權主義好孩子都擔心,以為我都不要女權了嗎,但哥也是從小看波伏娃、米利特、巴里DuangDuangDuang的呀。我要都是直男癌了,這個世界還會好麼?別擔心,世界是你們的。
網上言論極端的女權派,網下倒不一定。憑我的經驗,現實中和TA們説話不會真那麼累,不會真有那麼多“人稱”要求。TA們也就是寫文章發言時候可能會作天作地。不過你要是太直男直女,那還是別和TA們交流了。
這次女權風暴的緣起是央視春節聯歡晚會,估計很多人都快忘記春晚了,我還是要來討論一下,抱歉。
有歧視!沒歧視!有歧視!沒歧視……
在社交媒體上,關於春晚有沒有歧視的討論早已汗牛充棟,反正誰也説服不了誰。不信看下面這篇比較講道理的文章。
這篇文章是批評《女神和女漢子》歧視的,很有條理很有啓發,於是我不禁帶着批判的眼光再看了一遍小品,卻發現這篇文章其實是在證明該小品沒有歧視啊!因為文章説:
“雖然很多美劇也有這種玩笑,但是它有一個特定的故事環境和語境,而且觀眾對劇中的人物性格也像老朋友一樣的熟悉,這營造了一種默契和親和的氛圍,即便是一個矮個子看到謝爾朵攻擊萊昂納多矮,也不會特別的反感。因為他自認為是謝爾朵的朋友,瞭解謝爾朵的個性,所以這更像是朋友之間的一個玩笑。……春晚小品只有短短十來分鐘,大家彼此是陌生人,在沒有任何情感鏈接,這些玩笑不能開,這是教養。”

女神和女漢子,女神和女漢子,女神和女漢子
拿《生活大爆炸》説事,問題是,《女神和女漢子》脱胎於熱門娛樂節目《喜樂街》,後者恰恰號稱沒有劇本的《生活大爆炸》,也早形成了特定語境和觀眾默契啊。知識青年們想出各種理由來説明美國的生活大爆炸不是歧視,中國的生活大爆炸就是沒教養,也是夠拼的。駁我的人會説,美劇會全國人民一起看麼?挺我的人會説,不是全國人民一起看人數就少了嗎?春晚收視率不也就百分之二十八嘛。別急,別急,這作者還證明趙本山小品不是歧視,今年小品就是歧視。我都糊塗了,過去不也是這羣美國範在批趙本山歧視嗎?還有人搬出“差勢理論”來説明陳佩斯的小品為什麼沒有歧視。我就不給大家解釋神馬差勢理論了,反正就是能把人累死。反駁之反駁,否定之否定,我真是愛死學院派了,怪不得學術範能把妹啊。
要我説:別爭了,是歧視,全TM是歧視!連乒乓球都被歧視了!
春晚有歧視嗎?
春晚越來越被吐槽是不爭的事實。對大部分人來説,吐槽春晚也就是娛樂的一部分。認真起來也無可厚非。以女權主義的名義,42條歧視例證羅列在我們面前,有些也很有道理。
女神、女漢子、二手貨之類,平時女權派不執法,要是執法起來,説你是歧視你就賴不掉。42處歧視報告還提醒我們,不能提矮子,不能提胖子,不能提南方人。不過已經有人爭論:這種嘲諷開涮在我們日常生活中很常見,尤其熟人間的這種玩笑,掌握住分寸都無傷大雅。女漢子之類詞彙在網上更是不亦樂乎。沒有正常人是完全揹負着政治正確來生活的。那樣就成謝惠敏了。
憑心而論,我看《女神和女漢子》後面那段二人説唱時候,發現自己也隱隱感到不舒服,因為俗。這小品深受選秀節目的浸淫,主角同樣是沙溢,藝術層次還不如《武林外傳》,遑論八十年代的小品。不過我知道我不能代表多少觀眾,很多觀眾就喜歡這類段子。誰都知道,微信微博上越俗的段子轉發率越高。有精神追求的人士對這種現象毫無辦法,但是會對着春晚怒吼,這也算是對國家教化的期待吧。
我也認為春晚需要創新,需要創造雅俗共賞的節目,雖然我自己只有能力給農村留守兒童編過小品。春晚需要改進是肯定的,缺少了1980年代歡聚一堂的感覺,變得越來越像任務。
春晚難以讓所有人滿意,已經不是一年兩年的問題。多元社會,春晚再也不具有二十年前那種春風化雨的作用。問題是大部分人依然對春晚存有一份念想。春晚還必須儘量照顧多數人。至於照顧的時候有沒有去迎合民粹(段子化),有沒有敷衍國家教化責任(編道德經),絕對應該反思。只是不知道如果給春晚製作組派個女權政委來監督能不能做出好節目。
我覺得作者水木丁有句話説的好,今年春晚小品的一大問題在於主題先行。我看不止是小品,其他節目也有。強調正能量沒錯,但要講正能量就塞給你個正能量,要講孝道就塞個孝道故事,要講中國夢就唱中國夢……先定主題再塞內容,連反腐相聲也都是塞段子,離大家的生活感覺遠,價值觀來的生硬,容易硌色人。主題先行,不會講故事,這是藝術創作的老毛病,1950年代開始文藝界就批評這種問題,主席帶頭批評。
我們依然處在“主題先行”的時代,官方有官方的主題先行,知識分子有知識分子的主題先行。批判者的主題也不少,一個女權主題已經夠填充了,背後還藏着個“國家”主題——那些最積極的批評者不見得自己能創造什麼作品,卻要求“停播春晚,取消文化大一統”。
這個“主題先行”就大了。我曾遇到乘着高鐵遠道而來和我談取消國家的無政府主義男孩。據説現在女權主義也有了無政府主義新品種。在TA們看來,國家的存在就是對人類的歧視。我只能無言以對。不過更主流的觀點是認為民間可以開的玩笑,作為國家節目的春晚不能開。這個值得探討。
春晚是一個國家節目,這個説法對嗎?
對也不對。我們現在的大部分西學派身份政治學者,在國家觀念上都是接受了那套“政府/社會”二元對立的形而上學思路。對他們來説政府就是政府,公民社會就是公民社會,比男女界限還要分明。他們既無法理解和汲取傳統的差序格局、家國一體經驗,也無法吸收革命遺產裏的人民國家觀念。
國家國家,不是一個國字。韓毓海教授説西方人的國家社會是放大的百貨商場,中國的國家社會是推廣的家庭,但後者如今只剩影子。春晚完全可以是放大了的家庭晚會。雖然大家知道在今天“全國一家人”已經不可能了,但還是有這份念想,還需要這點儀式。
就像春節本是農耕時代產物,現代化的今天,人們四處求職、求學,春節早變了味道。但人們還是要過春節,還是要回老家,博士生還是要談鄉愁,就為那麼點念想。春晚不太可能給我們驚喜,但人們還有不捨,還有一點希望,這也是獨特的時代情懷。我相信對春晚的大部分批評也是因為有所期待。
現在甚至二人轉文化都滲透進了春晚了,奇怪的是還有女權鬥士宣稱只有取消春晚才能培育多元文化。家裏電視只有這一個頻道麼?這和要求消滅國企就能換來市場春天的觀念一樣落後,西方人都接受不了。
有人説矯枉必須過正,弱勢必須過激,也許有道理,我倒擔心這會再次強化人們關於女性控制不住情緒的刻板印象。TA們能代表女權嗎?
有人批評春節女權派不去盯着現實生活中那麼多真正的歧視,卻盯着春晚是沒事找事。這倒難説,TA們中的許多人當然關注那些“真正的歧視”。
這個世界有歧視,有壓迫,有不平等
今天的世界與中國都存在太多缺陷。不用我説,城市女性還會面對家庭暴力,面對就業障礙;城鄉間的女性還會面對淪為娼妓,面對不公正打工環境;去農村看看,集市上還是有脱衣舞表演(但最受歧視的還是老人,因為經濟地位低於青年女性)。看多了你就知道中產階級嚷嚷的政治正確沒啥用處。
問題是太多春晚女權鬥士都是中產小資朋友圈的豌豆瓣,在文化精英的話語圈裏刷逼格。這事就像前幾年,當那個偷車賊連嬰兒帶車一起偷走,小資們一起在微博上大呼小叫尋找那個孩子的時候,嬰兒早已經被殺死。他們根本不在一個世界,以為自己的言論能干預那個世界的問題,其實只是一次神經悸動而已。
我承認我在解決社會不公正方面所做的貢獻並不多,但必須提醒:有些批評不平等的人往往就在製造不平等,假洋鬼子的優越性都出來了。這次春晚爭議,很多人受不了的是批評者當中的那種民國啓蒙範。他們的語法永遠是:中國的啓蒙才剛剛萌芽啊,我們要努力啊,別才萌芽你們就覺得過分啊。
拜託,萌芽一百多年了,還在萌芽?所有的嫩芽都在等着你出生才開始萌對不對?如果必須回到扎辮子的晚清才能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那不就是穿越劇的主題嗎?穿越到過去才能顯出自己的優勢,這就是“女權派的奇幻旅程”麼?
有些女權派需要導火索,這個導火索必須言論低端但是名聲要大。新儒家雖然夠直男,但是名氣不夠大,周國平教授的言論更適合,春晚就更好了,全國知名啊。從某種意義上講,恰恰是這些女權鬥士需要低端直男言論出現,以維持TA們的低端女權主義聲勢。
那位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的多麗絲·萊辛稱:女性地位提升沒有女權主義者什麼事,還是避孕藥的貢獻更大。我不知道這話對不對,留給大家思考。
下一個問題:
政治正確就真的正確嗎?
市民階層中產生的道德觀是很有趣的,有的人逼格高到一定程度,就會覺得吃狗肉是歧視是迫害,吃牛羊肉就不是。已經有人援引歐美慣例來證明愛狗不吃狗肉是政治正確,至於農民的好朋友牛他們不管。當然,中產不是鐵板一塊,有進步的有落後的,就像資本家裏也會出來一個恩格斯。但是今年春節的女權相當一部分就是貓狗保護協會的水準。
他們用挑語法錯誤的方法挑歧視毛病。這也不新鮮。過去一直有文化精英人士批判趙本山歧視殘疾人,不然老學瞎子幹啥?他們説人家美國人最接受不了你這套了,簡直丟中國人的臉,巴拉巴拉。
這些批評者不知道,趙本山還真是比他們瞭解和親近盲人。我看過一次教學,一些小演員跟着趙本山第一次扮演盲人並體會了盲人的世界。趙本山説你們得喜歡他們,不喜歡你們學不像。我也跟着第一次體會了大白天五分鐘不睜開眼睛行動是什麼感覺,簡直忍不了。逼格犯們只是在同情一個抽象的盲人,趙本山卻深入盲人的生活。這是羣眾路線麼?不,這是張愛玲路線:“要低級趣味,非得從裏面打出來。我們不必把人我之間劃上這麼清楚的界限。”(《論寫作》)
今天的精英文化問題就在這裏:一個在生活實踐上很單調乏味的人,通過言語和書本知識卻虛假地“豐富高大”起來,對別人指手畫腳。身份政治及其政治正確就是這類東西。他們已經符號化了,生活在言語世界,卻把大寫的符號當作了真正大寫的人。
何況個人主義的政治正確本身就是狹隘之物。比如在春節女權鬥士的表述裏,家庭關係一概被理解為“逼迫”。女權鬥士説“大家不能罵父母但是可以罵春晚啊”,很想罵父母是不是?説實話,在家庭關係中我們都有不舒服的時候,都要去解決。有對立情緒正常,誰沒經過這一階段?卻被女權鬥士當永恆。這種鬥爭思維也許歸她個人,不必綁架整個女權。
今年的婚姻法設計有引發男女關係倒退的危險,尤其危及婦女地位。有人已經在抗議。這倒是值得女權鬥士關注。但是這些女權鬥士已經不用面對婚姻法了,反正不要結婚嘛。
所以TA們看上去好像滿身重負,滿心苦楚,但只是神經層面的重負,自我卻是輕盈的,不能面對問題。
不只是女權
我沒有見過女權主義者。我見過很多能從女性角度思考問題的人,但並不把性別角度變成一個個堡壘一個個孤島;我見過很多為他人服務的人,甘於下基層,把為女人服務融入到為人民服務中去。我也見過既能上學院也能下田野,能夠辯證運用知識實踐的人。當然,現在即便是從事勞工支持工作的學者,在思維上也往往被西方範的身份政治和書本教條所幹擾所束縛,這是另一個話題。
説實話這樣的人不多,大部分人都只是現有生活方式的產物,讀書只能改變一點點。想想女權派的真實處境,讀書郎,豆瓣混時光,或者時尚,或者抑鬱,言語激烈但大部分時候文弱善良,如果是男生,基本是個濫好人。TA們中少數人會去佔領男廁所——我覺得這主意不錯,可以提醒工業黨們在設計廁所時候要考慮多給女性位置——不過更可能是去搞“我可以騷你不可以擾”之類行為藝術。當然,這只是我的刻板想象。我從沒見過女權主義者,只見過各種幻影。
騷年們,當你在大學裏遇到這種影子的時候,一開始會驚若天人,覺得這麼有鋭氣,有個性,一定大有作為。快拋棄這種神化對方的反女權思想吧。你會發現這麼一路走下來,TA可能也就漸漸成為一小小資,女權是裝點,是逼格,甚至是脆弱內心的保護殼。時間都去哪兒了?若干年以後做一份安穩的工作,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也許精緻,也許能幹。女權?那是生命路上完成高級小資化的必備一步。
不獨女權,今天各種有志青年都在遭遇這種處境。就像我也從來沒見過左派青年,只見過各種身心分離的乖孩子,左翼理論一套一套詛咒一團一團卻基本敵我都分不清甚至生活不能自理遑論工作能力。你猜,十年前像你一樣思想牛逼的學生哥現在都在哪裏?倒是看似冥頑不靈的工業黨實在點,人家至少有實踐,至少懂得具體實際的生產關係和生產力。當然,當然,全怪他們也不對,用毛尖的話説,這是“當世界往右的時候”嘛。
當我國有了足夠的女權公知、勞工公知、同性戀公知等等之後,全部集齊了,就有了咱中國的民主黨,另一邊,國家主義保守主義的共和黨也準備好了,我們就可以做另一個政治正確的美國。是喜是悲是哭是笑?
不甘心的騷年們,我們還是要堅持不懈地追求人類的進步,甭管女權派,但要吸收女權思想家的精華。
在現階段怎麼和女權範相處?
不要和TA們爭辯,只要表示支持就可以。比如我就看見有女權範責問:你們支持宇航員劉洋不代表你們是真的支持女權主義,關鍵是你們支持我做單親媽媽的權力嗎? 千萬別去討論,你只要回答一聲:請! 也別太關心,否則會覺得你是想搗漿糊,你只要使用和TA們差不多的腔調一起言説就比較好。千萬別學我,我的主張是:在這個越來越政治正確犯的年代,要敢於歧視!
好,女權第二篇Zuo完了。如果於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説,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覺得是被歧視了麼?”
你説。

順手找出十年前閲讀的女權主義理論書籍,那時竟是邊看邊劃線,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