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中英訪印記(一):在印度言必稱中國
2015年春節前夕,經歷了一場辦理印度簽證的小曲折,我第二次到印度訪問的機會變成現實。這次是受印度著名智庫“國防和安全研究院”(IDSA)邀請參加學術研討。中印雙邊人員往來少的可憐,就是印度對外邀請,為獲得印度簽證也不容易。這次我是在出發前夜拿到簽證的。我頭一次知道印度會議主辦方承擔國際演講者的機票和住宿(這本來是天經地義的國際慣例,不過,只是經濟艙,且不是要在香港轉機,不給報銷出入機場的費用,更不會給演講費)。
11年前,2004年4月底5月初,我以《東方早報》學術顧問的身份,採訪當時的印度大選,訪問印度兩週,除了新德里,到過孟買和班加羅爾等地。隨後兩年訪問過巴基斯坦(2005)和斯里蘭卡(2006)。
2012年,“德意志銀行國際論壇”在印度舉辦其系列的“前瞻”(Foresight)國際論壇之印度篇“在多極世界中的印度”,我接到邀請,卻因為沒有辦下籤證,誤了這次機會。
時隔多年,國人對印度的認識時變境遷,而我也有了新的體驗。
“重度”空氣污染
2015年2月14日,經香港,乘香港國泰/港龍航空公司(CX),我從新德里回到北京。儘管春節前,北京越來越像“空城”,但空氣污染仍然嚴重。
在2月9日到印度新德里參加會議前,聽説印度新德里的空氣污染也十分嚴重,而且有報道説,新德里比北京還嚴重。
2月9日晚上快12點的時候,我抵達新德里新的英迪拉甘地機場(即T3),用了一個小時快到10日凌晨一點才出關,找到接站的印度人,發現新德里深夜、凌晨的空氣確實很差,是“重度污染”。
我從北京出發時,就知道北方的冷空氣要來了,所以,凌晨3點抵達後,在沒有暖氣的印度國防和安全研究院的學者旅社住下,沒有脱衣就睡着了。幾個小時天亮,發現新德里的空氣還不錯嘛,看起來比北京還好!
2月10日是自由活動時間,德里空氣確實很好。我與同時與會的一對美國學者夫婦一起去參觀新德里市容和一些景點。我與這位美國人開玩笑説,是“搭他們的便車”,但不是“免費搭車”,而且順便不忘提醒他們,“我們中國過去搭了美國的便車,但也不是免費搭車”。於是大家哈哈大笑。這位美國人幫助我用他的信用卡換了一百美元的印度貨幣。我們AA制,合作僱了一輛出租,一共7個小時,從上午10點到下午5點,一位年輕的印度出租車司機為我們開車。

新德里街頭堵車也很嚴重,新車越來越多 圖片由作者提供
在新德里的四天,發現新德里的空氣相對來説,真是還好。聽到IDSA的常務副所長在晚飯前的交談中説,新德里的空氣污染沒有北京嚴重。我禮貌地點點頭,但我不是讚賞,也不是否定,因為我並無對北京和新德里空氣污染程度的實際體驗和科學比較,只感到這位印度副所長在民族主義地説話:我們就是比你們好。
被稱為“印度的鄧小平”的新總理莫迪(我根本不同意這一點,莫迪是一個21世紀的地地道道的經濟民族主義者)正在推動“印度製造”(Made in India)的“經濟革命”計劃,且要在經濟增長速度方面超越中國。國際金融組織如IMF最近都預測,印度經濟增長會超過中國。但印度的生態環境本來已經相當脆弱,當印度的經濟結構真的“複製東亞模式”(印度人不説複製中國模式)以“製造業”為支柱後,怕是印度的空氣污染將會超級“重度”。
確實的“印度崛起”
印度被稱作“正在崛起的大國”(rising power)。搜索我11年前殘留的對印度的印象,在新德里走馬觀花,觀看新德里仍舊熙熙攘攘的車流和人羣,不得不承認,印度確實在過去10多年發生了許多變化。比如,2004年時,新德里破舊的機場被比北京T3一點也不差的新機場取代(其名詞也是T3),從機場到德里的羊腸小道被高速公路取代。
狠宰外國遊客
印度的主要景點幾乎都與高大上的陵墓有關(這可能是一種權力和財富走入歷史以後的遺存方式)。遊客都知道印度的代表性景點是泰姬陵。上述那一對美國人夫婦非要去一個如同泰姬陵的、叫做Humayun’s Tomb的地方。我只好隨同前往。説實在的,我不願意到陵墓之類的景點參觀,即使那陵墓知名得不得了。
在那個tomb景點的入口處,清楚地標誌着門票價格:“本國參觀者10個盧比,而外國參觀者250個盧比”。我吃了一驚。這個差別也太大了,印度對本國人也太照顧了吧(估計除了印度的學校組織的愛國主義集體參觀,並無多少印度遊客)。
當然,250盧比約25元人民幣,也不多。中國過去也這樣做過,但基本上,景點內外的門票價差很小,如今,中國的景點全球統一價格。想到這個景點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確定的“世界文化遺產”,而印度早已是世界貿易組織(WTO)的成員國,卻如此不遵守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的承諾,給外國人一樣的國民待遇,這是印度不把國際規則當回事的小小例子?
言必稱中國
印度人開口閉口就是“中國”。我是印度舉行的第17次亞洲安全會議(ASC)的唯一中國發言者(香港的沈旭暉教授因為私人原因沒有來參加,其論文摘要由一個印度人代讀),與會的中國人不算多,其中包括尼赫魯大學的中國留學生、駐新德里的中國官媒記者和中國大使館的外交官等。我們的同感就是“China”是印度發言者的“高頻詞”。
這突然讓我想到北京的某大學的某些師生,長期以來,開口閉口就是“北大”。其實,大多數中國人講話,開口閉口怕是根本想不到印度。中國人到“西天”(即古代印度)“取經”的時代早已過去了。
如果以“中國”(China)為“關鍵詞”,對這次會議提交的論文(少數發言者出於種種原因,包括知識產權保護的考慮,不提供論文)做一個檢索,就會輕易證明“中國”是印度戰略研究(國防研究、安全研究)學者的“關鍵詞的關鍵詞”。
印度人言必稱中國説明印度其實在學習中國,這正是中國對印度的影響,但印度人嘴上不承認這一點。“印度新上來的總理,他當了12年的首席部長,他採用的發展方式就是東亞的發展方式,招商引資,入口導向,基礎設施。他們現在提出來印度製造的口號,也是積極的招商引資,改進基礎設施,出口導向。”(林毅夫:在“中國經濟50人論壇2015年年會”的發言,2015年2月14日)
印度的優勢
在西方主導的世界,尤其是來自美國的投資者,對印度經濟前景普遍看好。一些中國投資者也趨之若鶩。在外交政策領域,也看好印度。美國總統奧巴馬2015年1月對印度的訪問,被印度方面普遍評價為“十分成功”。
中國在1989年以後確定美國為中國外交政策的“重中之重”,而印度今天也步中國後塵,把美國確立為印度外交政策的“重中之重”。舉辦這次會議的印度國防與安全研究研究院前院長、現在莫迪政府擔任國家安全副顧問的Arvind Gupta,在閉幕致辭中就明確這樣説。俄羅斯向來是印度真正的幾乎唯一的“戰略伙伴”,但印度轉向美國,俄羅斯還是很失望。

印度莫迪政府國安委副主席(左)與印度國防與安全研究院執行副院長在交談 圖片由作者提供
俄羅斯總統普京對此有緊迫感,怕印度徹底倒向美國。印度軍工合作若是主要依靠美國,則對俄羅斯損失巨大,必然影響俄羅斯與印度的狹義上的戰略伙伴關係。普京總統在美國總統奧巴馬之前於2014年12月11日訪問了印度,就想極力拉住印度。
作為西方人眼裏印度的對手,國人還是要正視印度的優勢:
一,印度人擅長外交。這一點中國人必須清楚。印度擅長玩“權力平衡”,對來自歐洲外交的傳統外交智慧和手腕(尤其是英國)得心應手。中國到了習近平時代,才正式宣佈要搞“大國外交”了,印度外交早就是大國外交。中國在“韜光養晦”的時代(1989到2012),奉行的是謹小慎微的務實的經濟為主的外交。正因為外交為印度的長項,所以,我一直擔心,中國和印度的外交,中國可能吃虧。
二,印人能言善辯。前幾年,同樣是印度人的諾貝爾經濟學得美國哈佛大學教授森 (Amartya Sen)寫了一本《能言善辯的印度人》(The Argumentative Indian 》,不過,這個印度人很有傲骨,也不善於投機,莫迪掌權後,不少海外印度精英,全球知名的學者紛紛回國出任部長,森教授據説也被邀請,但沒有回來。在能言善辯方面,中國人不是印度的對手。
三,印度不僅重視陸地,是陸上強權(continental power),而且重視海洋,強調海權(sea power)。中國僅僅是在最近才開始重視海洋,遲得一塌糊塗,幾乎追趕不上在海洋上擁有優勢的印度,更不用説對付“海洋強國”美國、日本、以及歐洲的傳統海洋強國(尤其是英國)。
四,儘管印度建國的歷史也就是70年,比起中國差遠了,但是卻形成了“強烈而持久的民族國家認同”。這次亞洲安全會議的主辦者發出的會議概念文件,就驕傲地提到這一點。
印度的劣勢
於此同時,印度的劣勢也非常明顯:
一,玩弄權力平衡(均勢)者應該有相應的權力,但印度還不是真正的地區權力(regional power),更非全球大國(great/global power)。説印度是“崛起大國”,但這是“進行時”,尚未完成。這一點不少印度評論家都有客觀認識。印度人要能玩轉世界權力,怕不是今天,但有的印度人卻在高談闊論印度的世界大國地位。印度人似乎忘記了英國人的俗話,“talk is cheap”。
二,印度人説多做少。清華大學有一個小小的石碑,上書“行勝於言”。中國人一般“言必行”,尤其是,君子的品格之一(資格)是言必行。但印度往往説的滔滔不絕,但做的則少而又少。舉個例子: 一位印度作者Indrani Bagchi在《印度時報》就曾發表文章《印度東向行動未能説到做到:單方面推遲交通連接項目》。
目前,印度的胃口不限於南亞,而是整個亞洲和太平洋,但是,印度到底真的可以在亞太地區產生實質影響嗎?美國在亞太地區拉印度進來,是為了在整個亞洲地區實現中印相互制衡,並不是要讓出在亞太地區的勢力範圍給印度。印度即將拿到的APEC成員國等,又是一個虛而不實的東西,因為APEC這種多邊的論壇早已是日薄西山,多一個少一個成員無所謂了。印度的“印太”(Indo-Pacific)反而為韓國、日本等利用印度提供了機會。日本在利用印度方面下了巨大的功夫。
三,主要依靠民族主義驅動的外交政策,就一定會狹隘和自私:好像一切都是對方不好(一些印度學者在這次會議上説盡了中國的壞話,好像今天印度的問題都是中國造成的,“既生瑜何生亮”)、佔便宜、蠶食、得寸進尺、以鄰為壑、不知互惠、不可持續的外交政策。這就是為什麼其實印度才缺少真正的盟友的原因。
印度周邊的鄰國,有的是“印度的親戚”(如尼泊爾、斯里蘭卡),卻與印度的關係複雜,但全部與中國關係良好。而印度號稱的幾大“戰略伙伴關係”(這次亞洲安全會議,專門有一節討論印度的戰略伙伴關係),其實,它們的“戰略伙伴關係”含金量到底有多大,只要客觀評估,就知道不是宣稱的那樣。
中國的優勢正好是印度的劣勢?
關於中印對比的話題,過去我寫過,比如《“中印比較”缺什麼》(2006)等,很多人會説,
中國的優勢正好是印度的劣勢,而印度的優勢正好是中國的劣勢。比如,人口問題,中國因為強行實施但越來越缺少正當性的計劃生育政策(法律),而遇到發展中國家中最嚴重的人口老化難題,印度卻因為人口結構年輕而沾沾自喜。

正在參觀印度工藝博物館的學生 圖由作者提供
確實,比之中國,印度有着人口的優勢。在英語方面,儘管中國從下到上普及英語三十多年,英語也侵入了中國的語言、文化之骨髓,但是,在學者學生大規模地使用的英語教學和寫作方面,印度處於絕對優勢。
再如,中國的公路、機場、碼頭、市政設施等“硬”基礎設施似乎比印度強,但是印度在民主治理、法治等“軟”的方面難道就比中國強?中國人都知道印度的官僚主義氾濫,也知道印度的法治與其號稱的民主並不配套。
印度在地緣戰略上一直利用中國的“西藏問題”,伺機等待機會把“獨立”或者“中立”的西藏納入自己的勢力範圍,甚至納入印度版圖。印度的中國問題專家在談論中國的“西藏問題”、“台灣問題”或者“新疆問題”真是一套接着一套,但是,就是不肯多談印度自己的國內衝突和分裂問題。
但是,在這次會議上,一位印度學者把印度內部的“伊斯蘭極端勢力”、“毛主義勢力”和印度一些省(邦)的反抗(起義),以及印度東北部與印度全國嚴重缺少一體化等國內問題,與印度面對的亞洲地區安全挑戰相提並論。(1)這是很難得的研究之論。
中國和印度被世界上一些人津津樂道進行對比,自然有其對比的理由和價值。中印對比不算是偽命題。不過,這種對比,若不是比較政治學的科學研究,而僅僅是為了發現印度最終會超過中國、壓過中國的勢頭,在戰略上幫助西方和日本等對付“中國崛起”,則過於“司馬昭之心”,太強權政治。
其實,印度的問題與中國很像。中國有層出不窮的國內挑戰,印度不也是嗎?甚至,説印度的國內問題多於中國的國內問題,應該是成立的。中國與周邊鄰國存在複雜的關係,印度不也如此?
這次會議閉幕時,印度執政的莫迪政府的國安副主席説與中國的關係“複雜”。印度似乎與美國的夥伴(同盟)關係在加温,中美關係卻大有競爭和衝突的勢頭,但是,想一想現實的印美關係,儘管奧巴馬來訪帶來許多實的美印關係,但美印關係仍然虛多實少;而中美關係,在實的方面則是印度在可預見的未來無法可及的,尤其是金融關係。
中國的一帶一路、金磚銀行、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全部不僅是“不挑戰”美國的世界金融霸權,而且要使用美元,並與現存的美國主導的國際金融機構合作互補。印度比較中國,在對美上是“五十步笑百步”,奇怪的是,有的印度人好像挺“enjoy”他們與美國的關係,極盡嘲笑中美關係之能事。
註釋:(1)見印度學者Shruti Pandalai, “Decoding India’s Agenda: New Ideas and Emerging Trends in Asian Security”, paper presented at the 17th Asian Security Conference”, New Delhi: IDSA, 11-13 February, 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