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泉：八一八果敢地區的江湖

2015年年初，緬甸北部地區戰火重起，而消失了近六年的前緬甸撣邦第一特區（果敢）政府主席彭家聲也在此時“重出江湖”。

2月13日，彭家聲發表了《致世界華人書》，號召全世界華人為果敢同盟軍提供援助，將全世界華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了果敢這個緬甸北部華人世居的彈丸之地（上一次是2009年果敢“8.8”事件，彭家聲下落不明）。84歲高齡的彭家聲選擇與緬甸政府對抗，一方面顯示其勇氣和決心遠遠超乎常人，另一方面也反映出緬甸北部的民族地方武裝（以下簡稱“民地武”）與緬甸政府之間的積怨久遠且深刻，而看一看果敢地區自緬甸獨立以來近七十年從未間斷的“江湖史”，就會發現果敢的江湖遠沒有各方説的那樣簡單。

彭家聲

緬北的“三國爭雄”

想了解果敢衝突和彭家聲在其中的角色，就必須瞭解緬甸特別是緬北的民族關係狀況的來龍去脈。

緬甸位於中南半島西部，東鄰太平洋，西鄰印度洋，北部與中國、印度兩個亞洲大國接壤，處於從太平洋到印度洋“十字路口”的位置，因而歷史上成為各方勢力來往和逐鹿的關鍵之地。緬甸境內多高山大河，容易形成相對封閉、自給自足的社會環境，這些都造就了緬甸的多民族形態。緬甸國土面積約68萬平方千米，為中國的十四分之一，人口約六千萬，只有中國的二十分之一，卻擁有一百三十多個民族和眾多不被官方承認的族羣，主體民族緬族佔總人口的68%，並不佔絕對支配地位，而很多人口較多的民族，比如撣族（中國的傣族）、克倫族、欽族以及這次衝突的中心果敢族（也就是緬甸土生華人）和克欽族（中國的景頗族）等都與四周國家的民族形成跨國民族。

現代緬甸的疆域內歷史上從未出現過強有力的統一政權，而緬甸獨立之前，英國殖民者，為了鞏固其殖民統治，採取“分而治之”的策略，在各民族之間人為製造矛盾，導致各民族長期對立，這些無疑增加了緬甸民族問題的複雜性。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緬甸各民族的反英獨立鬥爭風起雲湧。為了整合各族抗英力量，實現緬甸獨立，1947年2月12日，緬甸國父昂山同緬甸主要少數民族的領導人在撣邦小城彬龍簽署了《彬龍協議》，協議許諾少數民族高度自治權和保留脱離聯邦的權利。但《彬龍協議》墨跡未乾，昂山就在當年遭到暗殺，而其繼任者吳努以及吳努之後的奈温軍政府則很快事實否定了《彬龍協議》，厲行大緬族主義的國內政策，導致少數民族紛紛揭竿而起，拉開了緬甸民族地區和緬甸政府之間長達近七十年武裝對抗的序幕。

1949年中國解放戰爭的推進和新中國的成立，為緬北局勢增加了更多的變數。首先，以李彌為首的，被解放軍擊潰的國民黨殘軍躲進了緬北的深山老林裏，鼎盛之時控制了相當於數個台灣省面積大小的地盤，以圖東山再起。其次，受中國革命勝利的影響，在20世紀40年代末開始，中南半島的共產主義革命如火如荼，各國共產黨打着反帝、反封建的旗號如雨後春筍般迅速崛起，緬甸共產黨就是其中重要的一支。

20世紀60年代後，面對中蘇關係的破裂、緬甸國民黨殘軍的威脅，以及緬甸政府反共政策的強化，中國出於爭奪國際共運話語權和鞏固西南邊境安全的需要，加大了對緬共的援助，文革爆發後，越過中緬邊境“支援緬甸人民革命”被雲南邊境農場的中國知青視為改變自己命運的重要出路，在這些條件的作用下，緬甸共產黨領導的人民軍迅速崛起為緬甸最大的反政府武裝。面對相對訓練有素的國民黨殘軍和有中國做後盾、充滿理想抱負的緬共人民軍，緬甸政府縱然胃口很好，可惜牙齒是蟲蛀的。緬甸政府鼓勵緬北各地方首領組建忠於政府並同國民黨殘軍和共產黨作戰的“自衞隊”以彌補自身力量的不足。一時間，緬北的各地方武裝，為了擴大自身的地盤和影響，尋求鞏固的支持，根據自身政治立場的差異，或與國民黨殘軍合作，或與緬甸共產黨結成統一戰線，或自籌武裝為政府效力以換取政治權力和經濟利益。一出“三國爭雄”的大戲在緬北上演着。

進入80年代，中國改革開放和對外政策有所調整，兩岸關係得到改善和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步入低潮，蘇貌、丹瑞為首的緬甸新軍人政府也推行了民族和解政策。1989年3月，原緬共東北軍區司令員，也就是這次緬北衝突的核心人物彭家聲率先發動兵變脱離緬甸共產黨，拉開了緬北政治勢力重新洗牌的序幕，很快，緬共的四大軍區主要領導人先後脱離緬共，導致緬共在堅持革命鬥爭近五十年後最終瓦解，而位於緬甸撣邦東部和泰國北部的國民黨“泰北孤軍”，也隨着1992年向泰國移交全部武器而成為歷史。在原緬共人民軍武裝的示範效應下，至1996年坤沙的蒙泰軍向緬甸政府投降，緬甸先後有17支民族地方武裝與政府達成了和解協議，緬甸政府的勢力也終於有機會進入先前難以進入的民族地區，但是時至今日，仍然有數支地方武裝與政府對抗，而與緬甸中央政府達成和解的民地武也跟政府虛與委蛇，在武裝改編、中央與地方權力分配、自然資源分配等問題上討價還價。類似克欽獨立軍和彭家聲的忽降忽叛，停停打打的事件也是層出不窮。

隨着緬共和國民黨殘軍退出緬北的歷史舞台，許多民地武在思想意識形態上喪失了目標，成為單純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武裝集團，致使民地武之間、民地武內部的火併和與此相關的販毒、僱傭軍等犯罪活動也是越來越猖獗。緬北的老“三國”剛結束，緬甸政府、同政府和解的民地武和反政府的民地武之間充滿更多變數的新“三國”開始在緬北悄然上演。

果敢同盟軍的節操

雖然彭家聲本人表示，不使用中國籍僱傭軍是果敢同盟軍在2009年“88事件” 後果敢同盟軍定下來的“原則”，但顯然，彭家聲炮製這篇《致世界華人書》是為了爭取外界對他的支援，為此他特意把自己包裝成了“漢民族英雄”，在國內的部 分網友當中引起了相當的共鳴。誠然，彭家聲本人是一個意志力超羣的人，但先不去談論經歷了近70年內戰的洗禮和意識形態的崩塌緬甸各民地武的節操不知道還 能剩多少，就果敢同盟軍的歷史軌跡來看，節操對他們來説就是個奢侈品。

首先，果敢地方政權，尤其是果敢同盟軍在緬北衝突的歷史當中的立場最 為多變且內鬥頻繁。根據1897年《中英續議緬甸條約》，果敢被劃入英屬緬甸，但果敢地區仍然由楊姓土司執掌政權。1963年，緬甸政府下令解散境內所有 地方武裝，逮捕了果敢地區的頭面人物，作為回應，果敢方面公推末代土司楊振聲為首領對抗緬甸政府，1964年，緬甸政府收買了原楊姓土司的助手羅星 漢，1965年，彭家聲帶領30人打着“果敢人民革命軍”的旗號上山打游擊，後在緬甸共產黨的邀請下加入緬共。果敢地方武裝分裂形成了楊、羅、彭“小三 國”的狀態，而他們的背後就是國民黨殘軍、緬甸政府和緬甸共產黨的“大三國”。彭家聲加入緬共後，其所部的政治素養和軍事素質都有了顯著提高，1968 年，彭家聲部以“緬甸人民解放軍”的名義殺回果敢，成為了果敢的主導力量。而1989年，同樣是彭家聲，在緬甸共產黨陷入困境的時候率先兵變脱離緬共，從 背後捅了緬共致命一刀。

雖然1989年的兵變讓果敢進入了所謂的“和平建設二十年”時期，也讓彭家聲一時當上了緬甸的“民族英雄”。但在這“和平建設二十年”時期，果敢同盟軍並沒有停止騎牆和內鬥。

從1989年彭家聲脱離緬共起，至2009年果敢“88事件”止，短短20年間，果敢發生了5次大規模的內訌，無怪乎這裏被稱為“九反之地”。而一位果敢同 盟軍軍官在接受鳳凰台2005年採訪時説的一句“為老彭家打仗”則一語道破天機：這些內訌起因都是赤裸裸地權力和利益鬥爭，所謂的“民族大義”根本不知道 在哪裏，就是從果敢同盟軍的角度來看，內訌結果都是削弱了自身的實力，給緬甸政府軍趁虛而入的機會，他們陷入到如今這種困境一定程度上也是咎由自取。

（已經亂成一團漿糊的緬甸撣邦局勢圖，可以看到緬甸政府和各種民地武之間的勢力犬牙交錯，而局勢每一天可能都會有新的變化）

其次，在果敢同盟軍控制地區的各種涉及到中國的犯罪活動使中國深受其害，在坑自己“同胞”的事情上果敢同盟軍一點也不含糊。

早在緬共厲行禁毒政策時期，當時還是緬共東北軍區的果敢同盟軍就開始秘密進行製毒販毒活動。至緬共後期，雖然通過制販毒獲取經費被緬共默認是合法行為，但為了遏制毒品危害，緬共規定了制販毒三原則：根據地內只可煉製不能吸食的黃砒、不得向中國販運、毒品貿易所得一律歸中央統一調配。而率先破壞這三項原則的也是緬共東北軍區，至80年代中期，彭家聲部竟然發展到提煉精緻海洛因銷往中國的地步，因此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一直到20世紀90年代，他的名字都一直掛在中國公安部的毒梟名單上。緬共其他軍區也紛紛效尤，在大肆制販海洛因的同時將制販毒經費截留，瓦解了緬共存在的經濟基礎，進而使緬共的組織越發趨於無效，成了緬共在1989年迅速崩塌的根本原因。

緬共垮台後，果敢同盟軍沒有了革命理想和黨組織的約束，向中國製販毒變得更加猖獗，在90年代打到了頂峯。當時，與果敢相接壤的中國雲南省臨滄地區繳獲的精製毒品數量就佔到全國的四分之一，全雲南省的40%，而果敢同盟軍更是直接為販毒保駕護航。1994年，果敢縣副縣長，楊茂良的弟弟楊茂賢親自販毒被中國公安機關抓獲，1995年，果敢同盟軍副司令李國鼎親自販毒被中國公安機關抓獲，1996年，孟撒拉部在中緬界河公然同中國邊防部門搶奪運毒車輛。而當時果敢同盟軍在同中國有關方面進行禁毒談判的時候公然叫囂如果禁毒就解決不了軍費問題，其對待“同胞”的囂張氣焰可見一斑。

在彭家聲殺回果敢之後，面對國際社會特別是中國方面的壓力，許諾於2002年在果敢全面禁毒。但姑且不論禁毒的效果如何，單純的禁毒不意味着禁絕其它為中國禁止的違法犯罪行為，特別是在禁毒之後經費的缺乏，導致同盟軍利用賭博、色情服務等其他不法手段從中國斂財。而為了服務同緬甸政府和其它民地武鬥爭的需要，軍火交易、僱傭兵等為中國法律命令禁止的行為仍然在忽明忽暗的開展着。2000年勐古保衞軍的內訌，導致數百名中國僱傭軍被殺，為邊境穩定製造了極大的不安定因素，而2009年8月緬甸政府查封的果敢地下兵工廠則曾經為2008年西藏、四川、甘肅的“藏獨”騷亂者製造槍械，助長了“藏獨”勢力的氣焰。加之果敢同盟軍管轄的邊界管理鬆懈，大量國內的罪犯逃亡那裏躲避法律的制裁（如周克華），果敢一時成了中國人的“法外之地”，這些都給我國的邊境安全和穩定造成了極大的隱患。

有情報顯示，彭家聲在脱離緬共之後的一段時間裏，試圖通過同國民黨有聯繫的羅星漢、坤沙等人同台灣情治部門取得聯繫，謀求台灣當局的政治經濟支持，並以從事反華活動作為交換。

從這些事實當中，不難看出現實主義是果敢同盟軍最重要的行為準則，而彭家聲在現在打出了“民族大義”的旗號，也是為了其現實利益需要服務的。

促進緬甸各民族和解統一符合中國利益

目前，彭家聲的聲明在國內引起了一些人的共鳴，已經有人把果敢跟克里米亞相提並論了，還有人認為在鄰國扶植地方政權，學習殖民者“分而治之”的策略，有利於擴大中國對他國的影響力，而這些看法顯然都是有問題的。無論從當下還是從長遠來看，促進緬甸各民族的和解和國家的統一穩定符合中國的利益。

首先，從政治上講，促進緬甸各民族的和解和國家的統一穩定有利於維護中緬友好關係，提升中國對緬甸的政治影響力，保證西南邊疆地區的穩定。雖然在歷史上曾經有過不愉快的經歷，但中緬關係是中國最好的鄰國關係之一。

雖然自2008年緬甸進行民主改革以來，以昂山素季為代表的親西方派開始參與緬甸主流政治活動當中，但是總的來説現在的緬甸政府內部對華友好仍然佔主流，包括昂山素季等親西方派也多次表示重視對華關係。而緬甸各民地武也大多表達了希望中國方面幫助斡旋的願望。如果中國能承擔起這個責任，積極地促進緬甸政府和民地武和解，這將勢必給予緬甸內部對華友好派以鼓舞，提升中國在緬甸各派政治力量當中的威望。而緬甸民地武控制地區多與中國相鄰，中國和緬甸又有許多跨界民族，緬甸北部政局的動盪，勢必會造成難民問題，跨界民族問題等威脅中國西南邊疆政治穩定的問題，而促進緬甸各民族的和解和國家的統一穩定，則是消除這些問題隱患的唯一選擇。

其次，從經濟上講促進緬甸各民族的和解和國家的統一穩定有利於維護中緬正常經濟往來，保護中國在緬甸投資。目前，緬甸政府軍與民地武的內戰已經使中緬正常的經濟往來和中國在緬投資面臨嚴重的威脅。由於緬甸政府與克欽獨立軍在主要玉石產區的戰爭，國內玉石市場正面臨“無玉可賣”的危機。而中國在緬甸三大投資當中的兩個，中緬石油天然氣管道和密松水電站都經過克欽、果敢等民地武活動區域，由於內戰的持續，目前密松水電站項目已經癱瘓，中緬石油天然氣管道剛開始輸油就面臨着戰火的威脅。而維護這些大型工程本身就需要一個穩定的環境和有力的政府。而解決以上問題，確保中緬兩國正常的經濟合作能夠順利進行下去，幫助緬甸實現民族和解和國家統一對於中國而言就顯得更加急迫了。

當然，有很多問題，比如為什麼緬甸政府和民地武之的關係間自89年之後的軍政府時期長期處於相對穩定的狀態，而在民主化進程開始之後卻出現激化等，都值得思考警覺。看待中緬關係需要長遠的眼光，無論緬甸問題有多麼複雜，中國作為重要相關方，只要堅持維護中緬友好大局的觀點，就會在這些問題上作出正確的外交抉擇，這對於兩國和兩國人民來説，都將是大有益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