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書友:不用爭了,海德格爾就是反猶分子
近期在德國主流媒體上,有關著名哲學家海德格爾與納粹德國之間的話題再度成為焦點。他被普遍認為是整個二十世紀乃至歷史上最偉大的哲學家之一,也同時因30年代與納粹德國合作,擔任弗萊堡大學校長一職而飽受爭議。隨着去年《海德格爾全集》(以下簡稱《全集》)第94、95、96卷(這三卷又被學界普遍稱為《黑色筆記》,Schwarze Hefte——觀察者網注)的相繼出版,其中包含的明確反猶言論又再度引發德國社會的高度關注。近日《黑色筆記》的第四卷也得以出版,這再次衝擊着德國的社會輿論。與此對照的是,德國弗萊堡大學亦決定取消原來海德格爾曾擔任的現象學教席。今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週年,不過鑑於希特勒自傳《我的奮鬥》版權也於今年到期,有關納粹與反猶主義的話題或許又將對德國社會的輿論場產生持續震盪。

德國主流媒體近期持續關注“海德格爾與反猶主義”這一議題。《漢諾威彙報》2月11日曾披露,在《黑色筆記》中,海德格爾將大屠殺稱為“猶太人的自我毀滅”。

《法蘭克福匯報》2月27日報道,鑑於《黑色筆記》包含明顯的反猶主義內容,弗萊堡大學已經決定提交撤銷現象學講席的申請,準備將其改為分析哲學的講席;而這一講席恰恰是海德格爾任教弗萊堡大學時執掌的職位。不過值得注意的是,該校校長兼哲學系主任剛德爾教授自己就是德國現象學學會成員,同時也是一名海德格爾研究專家。
按照德國的學術體制,教授講席通常不會隨便進行調整,不少講席甚至可以有上百年甚至數百年的歷史。撤銷講席可不是什麼小事,那麼《黑色筆記》中到底包含哪些震驚世人的內容,何以在德國學術界乃至整個社會引起如此之大的震盪;而海德格爾、猶太人以及納粹之間到底又有哪些説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呢?
1889年9月26日,海德格爾生於德國施瓦本地區一個普通的農民家庭。德國作家薩弗蘭斯基在其著作《海德格爾:來自德國的大師》一書中披露:儘管年幼時的生活並不富裕,但海德格爾本人卻終生從施瓦本的大地上汲取精神力量;在他學術生涯的後期,主張“思想”與“詩”的特殊關聯,高度推崇德國浪漫主義詩人荷爾德林的作品。值得注意的是,這位同樣來自施瓦本的浪漫主義詩人的詩句,如今也在漢語中膾炙人口:儘管不知出處也未嘗深究,許多營銷的策劃文案也特別喜歡“詩意棲居”這樣的字眼。

中國的房產營銷文案中也“酷愛”荷爾德林的詩句
值得注意的是,納粹德國也有**“血與土地”這樣的宣傳話語,也試圖把對鄉土的眷戀轉化成一種行動的力量**。不少人始終懷疑,海德格爾從骨子裏就是個堅定的納粹分子,法里亞斯所著《海德格爾與納粹》就堅定地抱持這一觀點。當然也有為海德格爾辯護的:山東大學教授、北京大學外國哲學研究所原教授張祥龍曾在其著作《海德格爾傳》中明確對法里亞斯的著作表達了批評意見:“前一本書(指《海德格爾與納粹》)雖然在法國等地造成轟動,但質量和寫作方式有很大問題。全書多處可見牽強附會、斷章取義、事實偏差和邏輯推理的錯誤。”至於海德格爾後來為什麼做了納粹的“同路人”,張教授對當時的情況做出了分析,最後給出了這樣的判斷:“總之,按照海德格爾的説法,他只是在短期內未看清納粹運動的實質,而做了它的同行人。他的思想與納粹從根底上就有重大不同。在雙方都看清了這一點井認識到無法彌補之後,就決然分手了。”

《海德格爾傳》認為法里亞斯寫作的海德格爾傳記是“譁眾取寵”
不過,隨着《全集》中關於《黑色筆記》的內容於去年陸續出版,以往關於海德格爾與納粹思想之間關係的種種爭議或許將就此終結。《黑色筆記》中包含大量由海德格爾本人寫下的反猶言論。《全集》中《黑色筆記》三卷的編輯、德國伍泊塔爾大學哲學教授彼得·特拉夫尼在其2013年底為《時代週報》的一篇投稿文章中,就曾以《一個新的維度》為題揭示了海德格爾與反猶主義的明確關聯。

特拉夫尼教授是《黑色筆記》的編輯人
特拉夫尼教授指出,“世界的猶太化”是海德格爾本人對二戰思考中的重要一環。在海德格爾看來,就總體而言“世界的猶太化”控制了經濟與政治;這種“世界的猶太化”體現為資本主義、自由主義和現代性,並由此造成了人類“不在家”悲慘生存圖景。
“不在家”是海德格爾早期哲學當中的一個概念,同時也是海德格爾對現代社會的一個重大判斷。在中國80年代開始流行法國存在主義的時候,人們只是把這一思潮解讀成在改革開放和撥亂反正背景下的思想解放,並未充分意識到這一思潮與海德格爾這位德國思想家之間的關聯,也並未意識到這一思潮對當代世界圖景的一種強烈悲觀情緒;在當時,人們懷着無比的樂觀精神,如飢似渴地汲取一切來自西方的思想資源。在海德格爾最為膾炙人口的哲學著作《存在與時間》中,他明確地揭示,在人類對事物發生理解之前,主導的是一種在整體上被稱作“畏”(Angst)的情緒結構;而提示出“畏”並揭示人類存在最為“本真”那一面的,是人類那終將一遇的死亡。藉着這種最為根本的“恐懼”,人們才能從日常的工具性生活中解脱出來,發現自己最為內在的自由。而這種工具性生活就在他後來的思想中,被歸結為“座架”(Gestell)或者説“技術的統治”。似乎可以這麼説,他畢生工作所努力的方向,名義上是“存在”,但後期在他的著作中卻包含了對“技術統治”的憂心忡忡。無論是猶太人問題,抑或是納粹問題,離開了這一主題便無法得到充分理解。
《黑色筆記》所構成的三卷《全集》內容在海德格爾死後留下的手稿中亦被稱作“思考”,分別寫於1931-1938、1938/39和1939-1941三個時期。據特拉夫尼教授披露的情況來看,在這批手稿的第一部分就已經包含了明顯的反猶內容。海德格爾本人的確認為,在世界上存在一種“猶太人之間危險的國際聯合”。“世界的猶太化”被其視作對世界技術統治過程中的一種重要力量。與納粹思想類似,對海德格爾而言,就“西方哲學命運中德國的特殊角色”這一問題,猶太人問題是一同被思考的。

《黑色筆記》分別被編入第94、95和96卷
在海德格爾的整個學術生涯中,並沒少跟猶太人打交道。他多名猶太學生也都成為了日後享譽世界的著名學者,其中包括洛維特、阿倫特、安德斯、施特勞斯還有列維納斯等等;甚至他那深愛的老師、現象學學派的創始人艾德蒙得·胡塞爾也是一名改信新教的猶太人。他本人特別崇尚“思想本身”的力量,在其關於亞里士多德的一場著名講座上,他曾以**“他出生,他工作,他死了”這**樣一句簡單的話來概括亞里士多德的生平;不過他本人卻絕非一名書齋中的單純學究:他的經歷同樣豐富多彩,其中也不乏風流韻事。除了與女政治哲學家阿倫特的那一段著名過往之外,特拉夫尼教授還在08年執教中國期間,在一場小型講座中透露,海德格爾一生還曾有過20多個女人。

特拉夫尼教授曾一度執教於中國上海
儘管反猶主義是德國政治光譜中的一道絕對紅線,不過弗萊堡大學撤銷海德格爾講席的決定還是遭到了一些人的反對。青年哲學家加布里爾卻表達了反對意見。在去年7月為德國《世界報》撰寫的一篇文章中,加布里爾認為,海德格爾確實在“本質上”是贊同納粹主義的。不過,加布里爾卻於3月3日在《南德意志報》上撰文,批評弗萊堡大學的這一做法。他認為,弗萊堡大學的做法過於簡單粗暴,關於海德格爾與《黑色筆記》之間的關係,尚需要進一步的批判性考察:《黑色筆記》只是海德格爾在30年代和40年代這一短暫時期的記錄,是否能夠代表他的一貫想法?此外,這一時期的思想在多大程度上“腐化”了他的哲學?更重要的是,該校的現象學講席是海德格爾從他的猶太老師胡塞爾手中接過的,校方通過撤銷講席的方式表明對海德格爾反猶主義的明確態度,對胡塞爾是否又公平呢?

加布里爾向《南德意志報》投稿,反對撤銷該校的現象學講席
1945年二戰勝利,德國在被盟軍佔領後,曾對納粹意識形態進行過持久而徹底的清理。今年恰逢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週年紀念,碰巧的是隨着二戰的勝利,被德國人視作禁書的希特勒自傳《我的奮鬥》的70年版權也將到期,屆時對這本書的重印將不再受德國巴伐利亞州當地政府的控制。近期由《查理週刊》引發歐洲極右翼勢力的迅速崛起,又讓種族問題在歐洲社會重新活躍起來,這不禁使得海德格爾《黑色筆記》所涉及的歷史事件看起來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