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平:誰説中國沒有“排隊槍斃”式的火槍陣?
【知乎社區用户提問“中國為何沒大規模出現西方那種‘排隊槍斃’式的火槍陣?”,本文為回答之一。日前觀察者網曾轉載網友汗青的相關分析,認為“東方反曲弓性能優異,使得它的運用一直堅持到使用現代火藥及子彈的針刺擊發後膛來復槍普及後,才被徹底淘汰。”馬平在本文中駁斥了上述觀點。】
誰説中國沒有?康熙以後的清朝是個完全的火藥帝國,用槍炮打出了世界上最大的一片可居住地領土,完全消滅了歷代未能解決的草原威脅。而在連射槍炮出現之前,火器部隊無隊列是不可想象的。只是中國沒有經歷西方15-18世紀那種戰亂,也沒有足夠穩固的階級區分來組織大規模火藥部隊(麻木的準賤民才適合早期火器時代),更不像歐洲有那麼多深入內陸的海灣、河流提供船運後勤補給。所以火器隊列的嚴酷性不如西歐。但是正規軍都是按照火器隊列推進—騎兵衝擊為輔—精鋭散兵突破複雜地形這個思路來組織訓練的。我舉個例子給你看:
都説八旗腐朽,清末的八旗更腐朽。但這種八旗是怎麼訓練呢?光復前後福州旗營內情實錄這篇文章介紹了清末八旗兵的軍備。不説新式步操部分,只説傳統的訓練:
政協整理的文史資料……該文作於1963年,作者時年70歲……福州旗營繫於1738年前後從北京旗營中抽出南遷而來,在清朝統治垮台以前,其營中不論是編制、錢糧還是教育、訓練等方面仍循傳統的風俗習慣,始終保持其固有的特點……1900年以前,旗營所用的兵器以火繩槍、鳥槍、抬炮(即二人抬的大鳥槍)為主,其次是弓箭、大刀、長矛、藤甲(即盾牌)、腰刀等。
儘管武器粗陋如是,旗兵平時仍要加以練習。先説步甲練習弓箭:練習的場所在各旗的箭道,所謂箭道,就是一個約長三百步、寬一百步的空地,空地的一端建有一個涼亭(俗叫演武廳)。在廳前百步設立標的(滿語稱“案看”),這標的由七尺高、二尺寬的木框製成,上面糊以白紙,如同單扇門板一般。在標的距地四尺高處貼一張剪成圓月形的紅紙(直徑約五寸),算是敵人頭部;在距地三尺處也貼上一張,算是“敵人”腹部。每日清晨7點以前,大部分人都到箭道來練習。每人每次連發五箭,以五箭全中頭部為合格,胸部次之,腹部更次之。各人所用弓箭均自備,記得當年水部門內鰲峯坊的九曲亭口有一家弓箭鋪專做旗營弓箭生意,因獨此一家,獲利頗豐,辛亥革命後才閉歇。
再説騎甲練習“馬上三箭”和“馬上三槍”:練習的場所在東門城址和湯門城址之間的湯箭道(因場內有温泉井而有此名)。湯箭道西側,自北至南掘有一條寬五尺、深一尺、長五百步的馬道。練習馬上三箭的人,左手執弓,右手牽馬,在馬道北端依次排列,按花名冊順序點名上馬,進人馬道。練習開始後要驅馬快速向前奔跑,人在馬上取箭一支扣在左手弓弦上,俟馬跑到第一標的前將箭射出,繼而向第二標的放箭。當馬跑至第三標的前面時,速度已非常快,騎者若準備不及,是很難射中的。況且所射標的與步甲所射的大不相同,它以牛皮製成,為立體物(各面均為邊長二尺的等邊三角形),名叫“皮蹲”,放在馬道左側五十步,計有三個,兩兩相距僅百步,其上亦貼有剪成圓月形的紅紙(半徑五寸)。“馬上三箭”要以皆中紅心為合格,頗不容易。
但“馬上三槍”比之難度更大,練習時用的槍是火繩槍和鳥槍,火繩槍一遇雨天就不適用,所以當時用鳥槍的居多。練習者背槍上馬進入馬道後,就要迅速地從腰間取出裝有三錢火藥的竹管,將火藥灌入槍膛內;旋即從槍上取下通條塞入槍膛把火藥搗實,再將通條復位;繼之扳開機柄,把引火帽戴在引火嘴上,畢後迅即舉槍向左側第一靶瞄準,俟馬跑到靶子前即勾動扳機。若火藥燃燒爆炸形成的衝擊力能使懸掛於靶子上的小紅皮球擺動起來,就算命中了。所用的靶子是這樣制置的:取一根三尺長的鐵條,先將其一端插入土中,再在另一端裝上直徑為一尺的鐵圈,最後把一紅色皮製小球懸掛在鐵圈的中心。放第二、三槍,如放第一槍一般,練習者要反應靈敏,技術嫺熟,而且動作迅捷,稍有遲緩,馬即跑過靶子而不及放槍了。實際上,這種嚴格的訓練方法,並不適合作戰的需要,是一點用處也沒有的。
除上述,須提及的還有前鋒營的訓練,其訓練場所在湯門街中間路東(科舉廢后,前鋒營訓練停止,該場所改為八旗桑蠶局。該局每年產絲不少,對旗民生活不無少補,辛亥後瓦解),從每旗抽選十人,共計八十人入營練習武藝,培養其衝鋒陷陣的本領,以備戰時充先鋒隊之用。參加訓練的人要有較深厚的武術功底,訓練項目為爬城、跳高、跳寬、舉石鎖(百斤以上)、騎術等等,儼如馬戲團的武功夫,實際上也不適用。訓練停止後,這批人被編為八旗消防隊(當時名叫“八旗火援”),隊所在得貴巷中間路北(即原鑲紅旗的箭道)。
此外,還有由福州將軍直接主持下的三大軍事訓練,即秋操、演炮和馬政。
秋操,即每年秋季將八旗全體官兵集會在東門外校場演習半天。雖然只有半天,而事先預行演習就需半個月……
……行列出東門後向東校場進發,至演武廳前將軍下轎,所有官員向前參見.俟至黎明,即由中軍下令開始演習。令畢,雲梯城(系演武廳左前方的一座城牆,也叫指揮台)上便放起第一聲號炮,城上一名旗手手執一面長九尺、寬六尺的三角大旗(旗的周邊綴着蜈蚣齒,旗中心有一用大絨剪成的“令”字),一聞炮響,就將令旗左右搖動一次,第二聲、第三聲炮響亦如是;俟校場南端響起戰鼓後,乃將令旗懸在旗杆上。這時校場戰鼓齊鳴,號角亦嗚嗚不止,**預伏在山腳下的官兵(在距演武廳約六千尺處)面北正對演武廳,擺開一字長蛇陣。官兵排列整齊後,鼓號暫歇。頃,鼓號又起,各兵聞聲即把鳥槍移至胸前,取出預先盛好火藥的竹管,將火藥灌入槍腔內。俟第二通鼓號一響,即從槍上取下通條插入槍膛把火藥築實,旋將通條放回原處,恢復右手執槍姿勢。一聞第三通鼓號,同時舉槍成預備放姿勢,並裝上引火帽。繼之號角又鳴,即端槍向前瞄準。此時擊鼓連聲,繼而暫寂,旋“咚、咚、咚”再起三聲,第三聲即是射放信號,於是各槍齊放。**將軍在演武廳上每見對面山腳下亮起一道長蛇似的火龍,緊接着響這一陣整齊的排槍聲,便會對左右官員説:“很好!很好!”至此,演習的第一個項目進行完畢。此時天已大明,第二項演習開始:前鋒營的官兵各牽駿馬,在距演武廳前約百步整齊排列,向將軍行禮後即上馬錶演各種不同騎姿。然後擁至雲梯城邊,奔馬搭人梯爬上城牆,旋即放下軟梯。俟官兵全部上了城牆,此項演習即告結束。第三項亦即最後一項是水師旗營(駐長樂縣洋嶼)藤甲兵演習,以長矛與盾、短刀與長刀相比試,較為精采。演畢,一年一度的秋操至此告終,將軍回衙,官兵卷旗息鼓各回駐地。我因當年在秋燥中曾充中軍護衞弓箭手,故對箇中情形多有所知。
演炮,於每年初冬舉行。屆時各旗官兵齊到東門外溪口星星廟附近的山谷中作實彈射擊,將軍亦到場檢閲。演習場亦有一所演武廳,廳前三百步設一靶子。靶子以鐵條製成長方形架子,兩腳埋入土中,架上橫懸一塊長四尺、寬二尺、厚一寸的鐵板,鐵板四周漆上黑邊,中畫一個徑約五寸的紅圈。槍兵向將軍行禮後即轉身面向靶子,舉槍瞄準後連放三槍。若鉛丸命中鐵板,即會“當”地一響,監靶兵(伏在靶子左右的安全處)就敲起鑼來;若未命中,則將手中小旗左右搖動。若三槍全中,由將軍發給獎賞或記名補缺.接着演習二人抬炮及紅衣大炮(只放空炮,不用實彈),此亦每年例行的一件大事。
馬政,就是檢查馬匹,並考察協領、佐領、防禦、驍騎校各帶兵官的武技,於每年春季舉行,地點在湯箭道。屆時旗營各官兵將自己所養的馬牽來檢驗,以肥壯、清潔、調教得好為合格。評比時分甲乙丙丁四等,甲等有獎,丁等則罰。當日,各帶兵官要演練“馬上三箭”和“馬上三槍”,優者記名候補(如遇佐領出缺,防禦之優者即可補上)。以馬政事關前途,各官無不奮力爭取。
這裏要補充説明兩件事。一是旗營官員不一定限制在本旗當官,也可在其他旗內當官,例如原來是正黃旗人,又是正黃旗的前鋒,在升官時就不限於只任本旗的驍騎校,若鑲藍旗驍騎校出缺,亦可升補,其他官員亦均如此。二是旗營馬匹從何而來的問題.福州旗營中原有官馬近兩千匹(自馬甲以上每人一匹,官員兩匹),其後因馬匹衰老退役或死亡又不得及時補充,數量逐年減少。原規定每十年可補充五百匹,後減至三百匹,光緒末葉再減至一百匹,這樣,每二十名馬甲就只有一匹馬了……

1690年烏蘭布通戰役古畫。自此中原王朝解除了北方遊牧民邊患。直到晚清,清軍一個營長就可以讓草原上的王公磕頭作揖。
還有:清史稿_志一百十四
康熙十九年,定每年演放紅衣大砲之期。二十八年,定演砲之制。每年九月朔,八旗各運大砲十位至盧溝橋西,設槍營、砲營各一,都統率參領、佐領、散秩官、驍騎砲手鹹往。工部修砲車,治火藥。日演百出,及進步連環槍砲。越十日開操。太常寺奏簡都統承祭,兵部奏簡兵部大臣驗操。各旗演砲十出,記中的之數。即於砲場合隊操演,嚴鼓而進,鳴金而止,槍砲均演九進十連環,鳴螺收陣還營。
三十年,定春操之制。每旗出砲十位,火器營兵千五百名。漢軍每旗出砲十位,鳥槍兵千五百名。每佐領下之護軍鳥槍兵、護軍驍騎,每參領下之散秩官、驍騎校,及前鋒參領、護軍參領、侍衞等,更番以從。既成列,演放鳥槍,鳴螺進兵,至所指處,分兵殿後而歸。五十年,定火器營合操陣式。八旗砲兵、鳥槍兵,護軍驍騎,分立十六營。中列鑲黃、正黃二旗,次六旗,按左右翼列隊,將台在中,兩翼各建令纛為表。每旗鳥槍護軍在前,次砲兵,次鳥槍兵,次驍騎。台下鳴海螺者三,以次整械結隊出營。施號槍三,台下及陣內海螺遞鳴,乃開陣演槍砲九次至十次,砲與鳥槍連環無間。” 實戰中“每旗鳥槍護軍在前,次砲兵,次鳥槍兵,次驍騎。”槍炮相互配合保持火力持續不斷。
這些記錄説明什麼?説明八旗固然衰朽,但戰術訓練絕不是某些人想象的弓箭長矛,偶爾亂放槍炮,而是標準的火器時代戰術。那些殘留的弓箭訓練恰恰説明了作為主要訓練內容的槍炮戰術也是本土技術。主力用槍炮步步推進,騎兵一部分冷兵器衝擊一部分用馬槍做迴轉射擊,控制戰場外圍,最後用精鋭的散兵突破複雜地形,讓主力上前決勝。這個戰術到了19世紀的確落後,的確停留在歐洲200年前的水平,但你説中國沒有排隊槍斃戰術?那上文章提到的那些記錄是什麼?
至於19世紀在西方影響下的技術進步,和本文無關就不提了。但李秀成等人幾年內就能打造優秀的西洋步操精兵。這固然首先歸功於西方軍事技術的傳入,但也説明中國不是非洲美洲那種蠻子,不是隻會冷兵器衝鋒,見到槍炮就聞風喪膽的原始軍隊。中國固然沒有祖魯人冷兵器人海全殲英國後膛槍團的戰績,但好歹也有大沽口炮戰、中法戰爭這種勝仗。而這些戰爭都是用火器打出來的。至於什麼弓弩先進導致中國不用槍炮的胡説,那純粹是和相聲《看匾》一樣的臆測,對着自己預設的結論去編造一個有論據有邏輯的推理。可是人家的匾還沒掛出來,你的視力再好有啥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