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曉雯：PX男神“隕落”的啓示

4月6日，福建漳州市古雷PX項目工廠發生爆炸。聽到這個消息，我心裏咯噔一下。出身化學專業，無奈於廈門、昆明、成都等地的反PX遊行，有感於清華志願軍徹夜捍衞百度PX詞條。2007年廈門“散步”至今8年，對PX如數家珍，也替它把好話説盡，結果這一次——用個不恰當的比喻——就好像是自己頂住七大姑八大姨口水而力挺的“男神”被曝出軌，只能説百感交集。

事件發生至今兩天，隨着調查的深入，“男神出軌門”的前因後果逐漸明朗。選址失誤、遷址風波、強勢宣傳、信息不透明、私企違規以及再度引燃的PX安全性討論——這次炸掉的不僅是一座工廠，也不僅是科普工作者多年的含辛茹苦，更把環境問題之外的社會問題炸敞亮了。

古雷PX項目爆炸現場圖

選址之初的失誤

追溯漳州PX項目的歷史，要從廈門的那場邂逅説起。根據遷址牽頭人、廈門大學化學系院士趙玉芬教授的説法，“PX廠距廈門市中心和鼓浪嶼只有7公里，距離新開發的‘未來海岸’居民區只有4公里”。她在2007年兩會上，協同104名全國政協委員提出議案，直接造成了當年的5000人“圍觀”，也將這個低頭不見抬頭見、卻又“養在深閨人未識”的男神無數次推上頭條。

期間，“距離”問題曾被傳謠者津津樂道，號稱“國際組織規定這類項目必須建在距離城市100公里以外的地方。”儘管這一説法在日本、新加坡的先例中得到證偽，但謠言之所以盛傳，無疑契合了人們內心的恐慌。

對於PX乃至化工廠，我國的標準並不比國外低。PX要距離生活區800米到1000米之外；而對於危險性更大的煉油廠，比如1000萬噸的產量，國家要求與最近居民點距800米；對於特殊的光氣，國家要求的安全距離是2000米（在韓國是1500米）。

官方因此理直氣壯，卻鮮少有人提及廈門PX原址海滄石化基地的歷史。海滄起初被規劃為石化區，後又規劃為城市副中心。兩者規劃上存在矛盾，一旦建設化工廠，必定將和高人口密度住宅區比鄰。一位業內人士在接受《三聯生活週刊》採訪時舉例，“像是燕山石化，離北京市50公里，老百姓覺得相安無事。”同樣的，2008年建成的揚子石化區也做到了距離南京市中心20公里。而全國最早投產PX的上海金山石化，距離市中心人民廣場75公里。如果廈門在規劃執行時能堅持到底，避免開發商滲透工業區“追逐”男神，何至於受困民意狙擊？

信息“半透明”

事已至此，上述只能算是馬後炮。但廈門PX項目接下來的命運，都在這一手錯棋後步步受制。

沉寂一年後，2009年1月20日，國家環保部正式批覆翔鷺集團的PX（對二甲苯的英文簡稱）和PTA兩個項目，確認落户漳州古雷半島。此前，古雷經濟開發區引進的最大項目，僅投資3.6億元，預計年產值800億的PX項目不啻天上掉餡餅。如果出差池，可能會像2012年什邡鉬銅項目那樣，因為環境羣體性事件影響，兩年內“沒有一個省領導來過什邡，沒有一個廳長來過什邡”，陷入發展停滯。

為了保證重大化工項目順利落地，吸取廈門經驗，漳州市“未雨綢繆”，舉全市之力將宣傳、維穩發揮到了極限。

作為漳州市有史以來最大的投資項目，PX並未獲得如廈門早期高調宣傳的地位。2008年9月、11月兩次公式環評信息只登報不上網。漳州官方場合，或者官方文件，“PX”男神一概隱姓埋名，以“古雷重大石化項目”代稱。

包括兩院院士在內的專家也被邀來開展科普講座。2008年暑假期間，教育系統一度組織“地毯式家訪”。古雷籍大學生均接到家長通知，要求不要上網發帖，不要議論PX項目。檢察院、法院、紀委等政府力量被動員起來，遷建地漳浦縣主要領導班子配備正廳級縣委書記、副廳級縣長保駕護航。

2012年下半年，項目建設初具規模，從報批到審批通過僅用了10個月，從正式開工到基本建成用了28個月，被稱為“古雷奇蹟”。

環保角力走上前台

誰知2013年1月21日，騰龍芳烴PX項目就受到環保部的一份行政處罰決定書。決定書稱，該公司80萬噸/年對二甲苯（即PX）工程及整體公用配套工程原料調整項目報批的變更環境影響報告書未經批准，擅自開工建設。

下發行政處罰書6個月後，在2013年7月30日凌晨4：35，這個最敏感的PX項目出現了一場閃燃事故：PX項目一條尚未投用的加氫裂化管線在充入氫氣測試壓力過程中，發生焊縫開裂閃燃，導致管線部分受損，附近一個村莊部分房屋玻璃震裂或破碎。

根據《南方週末》報道，在最近這次古雷PX爆燃事故的11個月前，環保部官網上刊出一則披露古雷石化基地規劃環評尚未完成的公函，但就在露面1個小時之後又悄然消失。在這份短暫公開的材料中，環保部罕見地認為國家發改委批覆該石化規劃違法，要求收回成命。

先後兩次“通報-事故”是否有關聯，並沒有事實依據。但普通人最直觀的感受想必是：有貓膩。

PX危險性來自何處

“我們害怕的不是PX，而是PX項目的執行者。”時至今日，這大概是許多人的心聲。換句話説，不論宣傳與環評有多“不透明”，只要安全標準執行嚴格，化工項目就有底氣。

現在的問題是，安全生產誰最靠得住？漳州一事上，兩年內兩次發生爆炸的台資翔鷺集團已經出局。2013年11月，青島黃島區中石化東黃輸油管道泄漏爆炸，造成62人遇難，136人受傷。

國內企業不盡人意，500強外企似乎也不靠譜。2014年11月，美國杜邦公司下屬休斯敦東南拉波特地區的一家化工廠發生化學品泄漏事故，5名工人直接暴露於有害氣體甲硫醇中，造成4人死亡、1人被送往醫院救治。2012年10月，德州貝敦一座埃克森美孚化工廠發生大火。2005年3月，BP（英國石油公司）位於美國德克薩斯州的碳氫化合物車間發生了火災和一系列爆炸事故，15名工人被當場炸死，170餘人受傷。

明眼人都知道，就像男神不可能完美，百分百安全也並不存在，在國企、私企、外企間糾纏也毫無意義。怎樣嚴格執行、誰來嚴格執行安全規範才是當務之急需要解決的問題。

恕我引述環保業內人士的一段題外話，他曾向我盛讚“如果不是中石油、中石化，上海加油站的‘油氣回收裝置’不會那麼快普及”。如今PX的迷局中，“最不壞”的破題者恐怕只有國企。相對於魚龍混雜的私營企業，國企沒有必要在環保問題上冒險，政府監督也更容易到位。

縱觀這8年，PX“男神”隕落充滿悖論。在其影響下，垃圾焚燒廠、核電項目等等公共環境項目，陷入信息公開-遊行反對-項目擱置-經濟停滯的惡性循環中。面對未來更多的環境工程，政府公信力問題勢將更加嚴峻。這場爆炸留給我們的是一張“負面清單”，在下次事關環境的公共項目發生前，我們至少知道決不能做什麼。最後，請容我懷着顆少女心説一句，不能人出軌就“不相信天底下的男人”了，但凡封神必有可愛之處。

【作者鍾曉雯系科技觀察者，本文系鍾曉雯獨家供稿觀察者網。給觀察者網投稿或轉載授權請函至：[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