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若麟：勒龐反勒龐

可以説，不懂“勒龐問題”，就不懂法國政治。

最近在法國媒體上鬧翻了天的政治性事件，是極右翼政黨“國民陣線”內部爆發的激烈內訌：“勒龐反勒龐”事件：國民陣線現任主席、女兒瑪麗娜·勒龐欲將乃父、國民陣線創始人兼榮譽主席讓—瑪麗·勒龐排除出黨。原因是讓—瑪麗·勒龐在最近所接受的兩次記者採訪中大嘴放炮，又曝出“反猶”色彩。目前“小勒龐”除了公開譴責乃父的言論外，已經以黨主席身份啓動黨內紀律審查程序，將傳喚“老勒龐”對他的言論進行解釋。小勒龐還要求已經86歲的老勒龐“退出政治生活”，並放棄競選帕卡地方議會主席的候選人資格。兩代“勒龐”廝殺成一團，令人眼花繚亂。

事件是從4月9日老勒龐在接受法國BFM電視台著名記者讓—雅克·布爾旦的採訪時爆發的。在採訪中，老勒龐重複了他多年前所説過的一句引起軒然大波的話。那是在1987年，老勒龐在被問到他對歐洲“歷史否定主義[1]”否定“二戰時曾有煤氣室存在”的看法時表示，“我沒有對這個問題專門進行過研究。但我相信這只是二戰歷史中的一個細節而已。”老勒龐的理由是猶太人並非全都死於煤氣室，而且丘吉爾的回憶錄裏也沒有提到這一點。當時老勒龐即因這句話被起訴並被象徵性地判罰一個法郎賠償給起訴他的五個猶太人組織。隨後老勒龐曾五次重複這句話，並五次被判罪。法國自從通過了“蓋索法”後，所有否定二戰史的言論都被入罪。上週老勒龐再次重申，他“並不後悔”做出上述表示，並堅持認為“這是一個歷史的細節”。巴黎檢查院已經就此展開調查。不出意外的話，老勒龐將很有可能第六次因這句話被判罪。

但真正惹火其女的，則是老勒龐在一份著名的極右翼報刊《Rivarol》的採訪文章中之所言。在採訪中，老勒龐表示，他“從來沒有視貝當為叛徒”。貝當是法國一戰時的國家英雄，但在二戰時則在法國戰敗後出任總統一職並投降德國。戰後被以叛國罪判處死刑（因其高齡而未執行）。在採訪中老勒龐再度重申煤氣室“只是一個歷史細節問題”，並表示“要拯救北歐和白人世界”。他還表示，現任總理“成為法國人才三十年，而我千年來就是法國人”……這些言論都在法國媒體上激起一陣陣激烈反響。小勒龐憤怒地表示乃父是在“損害國民陣線”，是“政治自殺”。老勒龐如果真的遭到黨的紀律審查的話，最嚴重的處罰就是開除出黨。但國民陣線的黨章上卻沒有將黨的榮譽主席開除出黨的條款……法國國民陣線陷入空前危機之中。

事實上兩代勒龐的矛盾由來已久。

老勒龐於2011年退出“國民陣線”主席的職位，讓位於其女。當時黨內對此爭議頗大。一批忠於老勒龐的領袖並不信任瑪麗娜。事實上，瑪麗娜一旦接掌國民陣線，便開始了對這個極右翼政黨的改造和在媒體上的“去妖魔化”。其主要做法就是剔除極右翼政黨通常都包含的“反猶”性質。這也是歐洲很多其他國家極右翼的普遍做法。即不再反猶，而轉而反伊斯蘭——特別是阿拉伯穆斯林移民。極右翼在歐洲和法國的主要特徵，是排外。其中“反猶”是核心。歐洲歷史上歷來存在着“反猶主義”。最終結果眾所周知：導致出現納粹德國，猶太人慘遭殺戮。二戰後歐洲多國通過法律，將反猶主義入罪；其焦點恰好在於煤氣室問題。法國和歐洲大多數國家都通過法律，對所有懷疑甚至否定二戰歷史、懷疑甚至否定紐倫堡審判、當然包括懷疑甚至否定煤氣室的言行都定為違法……

正是由於老勒龐的“反猶色彩”，多年來他領導的國民陣線一直被排斥在法國政壇之外。他儘管在2002年總統大選中獲17%的選票，進入大選第二輪。但在國民議會里，他的黨卻甚至沒有一名議員……因此，如何改造國民陣線，去掉其“反猶色彩”，使之能夠從一個“抗議黨”轉變成“可執政黨”，便成為新一代領導人瑪麗娜·勒龐的首要任務。

事實上瑪麗娜·勒龐上台伊始即多管齊下。一方面將國民陣線內部出現的反猶現象都一一杜絕，特別是將一些發表了反猶或有反猶色彩的言論的黨員一一排除出黨；並一而再、再而三地宣佈，國民陣線不僅不是“猶太人的敵人，相反保護猶人免受伊斯蘭極端分子的侵擾”。另一方面小勒龐在黨的各項政策中逐漸排除了反猶色彩。今天很多法國人認為，瑪麗娜·勒龐領導的國民陣線已經不再是一個反猶政黨。事實上，國民陣線不僅已經接納了猶太裔黨員，而且連她的同居男友路易·阿利奧、國民陣線副主席兼秘書長甚至都有着猶太血統。近四年來瑪麗娜·勒龐的努力取得了明顯成效。法國媒體今天早已不再象當年封殺老勒龐那樣封殺小勒龐，相反，瑪麗娜·勒龐是當下法國媒體的“寵兒”，幾乎沒有一天不提小勒龐。小勒龐在聯合國甚至會見了以色列大使。曾強烈反對瑪麗娜·勒龐的美國歌星麥當娜今天卻表示“願意與瑪麗娜一起喝咖啡”。最明確的轉變，是法國最主要的猶太社團代表“猶太人協會聯合會”主席羅歇·庫基爾曼的聲明：“我相信我們所有猶太人都意識到，瑪麗娜個人無可指責……”也證明瑪麗娜本人已經成功脱去了反猶的外衣。

然而問題在於乃父老勒龐。老勒龐是反對小勒龐的“去妖魔化”的努力的。兩代勒龐最大的區別，在於老勒龐從政的目的在於抗議，而小勒龐則是當選執政。老勒龐日前曾這樣表示：“我寧願因堅持自己的信念而敗選，也不願意接受我的對手的信念而當選。”這句話充分體現了兩代勒龐的深刻分歧。所以，老勒龐一旦出現“出軌言論”時，小勒龐就劃清界線，聲明自己“不贊同父親的言論”。只是這一次小勒龐走得更遠。她顯然希望將老勒龐徹底排除出國民陣線，以避免其再度損害她的“去妖魔化”努力。

法國也有輿論認為，小勒龐也有可能與乃父在演出一場“周瑜打黃蓋”的戲。由於國民陣線在法國省議會選舉第二輪中幾乎一無所獲，這證明法國高達40%的選民在第一輪將票投給國民陣線，主要還是一種“抗議票”，即對執政黨和右翼反對黨表示抗議，而非真的支持國民陣線執政。因此小勒龐需要通過上述事件將乃父徹底排除出政治活動，以為她領導的極右翼政黨走向“正常化”而去掉最後一個障礙。昨天，老勒龐終於宣佈退出帕卡地區的選舉，由他的孫女、勒龐家族的第三代政治家、年僅26歲的國民議會議員瑪麗翁·瑪蕾莎爾·勒龐取而代之。由此看來，這種説法也可能並非空穴來風？

目前“勒龐反勒龐”的大戲仍然在繼續。它顯然將會影響到法國2017年總統大選的結果，並進而影響到整個歐盟的政治態勢。如果小勒龐成功地“殺死”老勒龐，那麼她2017年的總統夢就存在着“圓夢”的可能性。否則則很難……不管怎麼樣，已經86高齡的老勒龐已經實際上在退出政治舞台，畢竟年齡才是真正的“政治殺手”。看來，瑪麗娜·勒龐的時代已經開始到來。

[1]法國和歐洲一直存在着對二戰歷史的“否定主義”（亦稱“歷史修正派”），即認為用“煤氣室對猶太人進行種族滅絕在事實上是不可能的”。

【作者鄭若麟系春秋發展戰略研究院研究員，《文匯報》駐巴黎高級記者，本文系鄭若麟獨家供稿觀察者網。給觀察者網投稿或轉載授權請函至：[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