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報公號:基層女公務員虛假的幸福感
曾以一篇《博士春節返鄉記》引起舉國關注的王磊光博士,與一名鄉鎮公務員雋兒做了一番對話。人民日報微信公號5月2日刊發了王磊光的文章。這篇文字,或許會讓人們對鄉鎮公務員這個羣體有更深的理解。雋兒説,自己起早貪黑,忙東忙西,成天被別人使喚,可月工資還不足1500元。談及鄉鎮基層的種種無奈,雋兒覺得自己學不來厚黑學,只能潔身自愛。在基層的這一年裏,雋兒還失落了自己的愛情,她的前男友為了升遷,揹着她找了一個比他年紀還大的女人。談到未來,雋兒發誓,自己一定要逃離鄉鎮,考到大城市裏去。
以下為人民日報微信公號刊發王磊光報道文章全文:
九年前,我認識了雋兒。那時她正在重點高中讀書,不是十分刻苦,但在班上總能保持中等偏上的成績。在大人面前,她話不多,有幾分羞澀。她有着敏鋭的感受力,熱愛寫作,文字優美。與她接觸,你便會感覺到,她是一個多麼熱愛生活的女孩。
雋兒出生在一個山區縣城,父母都有體面的工作,家庭條件優越。“比起農村孩子,我很幸運,但是比起我的那些大學同學,他們很多是生長在大城市,就要差很遠了。”當我再次見到她時,她這樣説起了自己的家庭。“我爸是幹公安的,高考報志願時,他把我填報的師範院校改了過來,要我報公安院校。——其實,我從小的理想就是當老師,因為我喜歡跟孩子打交道。我覺得吧,老師,還有醫生,是兩個特殊職業,是真正關乎民生國本的。結果呢,大學畢業那年,我報考公務員,還真考上了,然後就來到了這個鳥不下蛋的地方,在鎮政府當科員。規定總是跟年輕人過不去,要求應屆畢業生在基層必須待滿兩年。”

基層女公務員(資料圖)
“看來,你對自己的現狀不是很滿意?那當初為什麼要選擇考公務員?”
“等到大學要畢業時,就業非常難,我們那個學校大部分人都在考公務員。家裏人對我督促得很緊,就這樣,我考上了。我當時的理想是,考到我男朋友的城市,當公務員;跟他結婚,組建自己的家庭。我男朋友有大學文憑,但其實不是正兒八經的大學生,因為是退伍軍人,考公務員比我容易,他考取了他所在城市的政法幹警,不能離開當地,結婚的房子也在那裏。結果,我考到了這裏。
而且,我之前並不知道鄉鎮機關的含義,報考的時候也根本沒多想。當時就想着,只要是個公務員,總不會差的。要不然,為什麼那麼多年輕人把當公務員作為最高理想?甚至我還覺得,鄉下有好山好水好風光。
來到這裏,才知道什麼叫農村。**整個鎮政府養着30多個人,就我年紀最小,成天被他們當奴隸使喚。早上起得最早,燒開水,打掃各個辦公室的衞生,然後接聽電話,通知會議,複印材料,做會議記錄,管理公共財產等等。晚上睡得最遲,要去完成領導佈置的新聞稿和總結類的文章,全是歌功頌德,其實哪兒來那麼多豐功偉績啊!全是官樣文章,——我現在真是討厭寫東西啊!**其他人,平均年齡45歲以上,什麼事也不做,總在倚老賣老,成天就在那裏喝喝茶,上上網,翻翻報紙,或者乾脆不來。很多人就是寄生蟲。比如這裏有一個40多歲的女的,他爸以前是個小幹部,她連初中都沒有畢業,先是在政府打雜,後來卻轉成了公務員,每天來政府溜達一圈就走了。大家的工資也不高,但大多數人有車,成天開車上班,還動不動出去旅遊,也不知道錢是從哪裏來的。你説,在這樣的地方,有什麼前途?箇中滋味只有自己明白。”
“關於你在鄉下的見聞和感受,能展開談一談嗎?”
“**農村的問題太多了,不知從何説起。比如説老人吧,太悲慘了,經常有老人死在家中屍體發臭,還沒有人去管。**中國的農村永遠都這麼可憐,永遠都比城市窮,而且差距是越來越大。鎮除了利益還只有利益。比如説吧,國家給這個鎮撥了十萬扶貧款,結果到村裏只有七萬,鎮政府拿走了三萬,莫名其妙地拿走了三萬,還有,你根本搞不懂他們是怎麼樣將非法收入轉為合法收入的。只要上面有錢撥給農民,就會被盤走一筆。上次鎮政府以某村要修補一個水庫的名義申請錢,上面撥了好幾十萬,實際上,那個水庫根本沒有修補,國家的錢就這樣被瓜分了。上面來的各種款項,層層剋扣,真正貧困的很少能享受到補助。鎮長書記一年的正常收入可能就在四萬多,但事實上,他們的收入大得很。(注:資金被“雁過拔毛”的現象的確比較普遍,根據此前新華社對危房改造資金的報道,剋扣資金的有村幹部,也有鄉鎮幹部。)
還有,我去年負責了一個雨露計劃,就是專門幫助貧困大學生的計劃,鎮政府這羣人懶得很,把所有事都交給我做。鎮政府不是有好些人的子女正讀大學嗎?於是乎,他們都給自己的子女申請了,而許多真正需要照顧的,得不到照顧。”
“面對這一切,你憤怒嗎?”我問。
“**我憤怒他們什麼事都交給我做,自己什麼也不幹!就知道欺負年輕人,總喊着什麼年輕人就應該多吃苦。年輕人吃苦是可以的,但就該這麼被你們糟踐是吧?你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自己的懶惰和瀆職找藉口!**我敢説,這裏的人,出了鎮政府,去社會上就是廢物。有些普通科員不是嫌工資低,跑出去打工嗎?沒出一個月,就回來了。為什麼?在政府呆久了,根本適應不了外面的苦日子!”雋兒越説越激動了,“好幾次,我都想着辭職不幹了,但想到外面的工作也不好找,還是硬着頭皮留了下來。也曾想着去考編制當老師,但是,也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只見過紛紛放棄教師職業去考公務員的,沒見過公務員辭職去當老師的。我們的工作畢竟比做老師輕鬆多了。在這裏,你想來就來,想不做事就可以不做事,在外面,一天八個小時,還要加班,他們這羣寄生蟲怎麼受得了!我上週就請了一個星期的假,不會扣工資,理由是我病了,事實上,是我失戀了。我的男友,現在應該稱呼前男友了,為了工作的升遷,揹着我去找了一個比他年紀還大的女人,那個女人的父親是領導。你看,一個很好的人,很快就變成了這個樣子,社會真是個大染缸啊!
“你問我貪污腐敗憤怒嗎?憤怒有什麼用!我能改變什麼?你憤怒有個毛線用!我們跟社會過不去,社會就會跟我們過不去。我受不了這種環境你曉得吧?我都看透了,我學不來厚黑學,只能潔身自好,在這裏卑微地生存,裝作什麼也沒有看見。”
我只得無奈地苦笑,問起她今後的打算。
“我一定要考走,就算為了下一代,也不能留在這個大山坳裏。好些人給我介紹男朋友,我都拒絕了。這是個噁心的地方,我一定要考到城市裏去,至少是個地級市。”雋兒非常堅定地説,“你不知道,這裏人的素質要多低有多低,簡直就是野蠻。昨天早上,我在小飯館裏點了一碗麪,結果一個大男人進來,直接端走了我的面,説是他餓了,先吃。我已經是第二次碰到這種情況。還有一次乘車,天很冷,窗邊的男人竟然把窗户整個打開,我身邊的女人實在受不了,就去把窗户關上了,結果那男人破口大罵,還要打那女人,連我也要打。你想吧,長久地呆在這樣的鬼地方,我真的會發瘋的。
像我這個年齡的女孩子,都是經常出入於商場,經常外出旅遊,**而我呢,每個月的工資不到1500,還要扣除餐費、報刊費,以及上面按定價攤派下來的各種書籍的費用。去參加各種培訓學習,單位只給報銷培訓費,連餐費和路費都得自己掏。每年從十一月份開始,單位就停發工資,快到過大年時,一連發幾個月的工資,一直髮到二月份,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大筆年終獎呢!**對於我們這些無職無權的人,公務員的工作就是給人一種虛假的幸福感!你看我弟弟,今年剛大學畢業,進了個大公司,年薪就有十幾萬!”
雋兒參加工作還不到一年,但鄉下行政生活的百孔千瘡已讓她純潔的心靈蒙上了沙塵,鄉下的環境讓她的日子充滿了掙扎。或許,我們都很困惑,到底是雋兒不能很好地適應這種生活,還是社會生活本就如此?如果我們説,生活原本不是這樣的,那麼它是什麼時候才變成這樣的呢?
“逃離鄉下,定居城市”已經成為雋兒當下唯一的的理想。我想,憑藉她的聰明,在不久的將來,她一定會實現這個理想的。但是,對於那些無數的農村青年,他們沒有受過很好的教育,沒有富裕的家庭作為後盾,更沒有一份體制內的工作讓他們得以安定,而家鄉又養不活他們,他們又能向何處逃離呢?
談話結束的時候,雋兒問我:“你當作家,寫的這些能引起上面的重視不?”我訕訕地説,恐怕不能。“那你還當作家搞啥子?你只能寫,不能改變,有啥子用?別人也就看看,好點兒的會在心裏泛起點漣漪,過後該怎樣還不是怎樣!”
雋兒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早已增添了幾分潑辣勁,以致於我再也不能將她與當年那個清秀而羞澀,且善於發現生活之美的女孩聯繫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