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毅夫：發達國家新常態會持續相當長一段時間
【林毅夫的演講又跟觀察者網的粉絲們見面了。這一次是在林毅夫應邀參加是復旦大學110週年華誕及經濟學院恢復建院30週年系列活動的講座，主題為“新常態下中國經濟的轉型與升級：新結構經濟學的視角”。
因為是針對林毅夫個人的演講活動，講座安排在一個僅容納200多人的小教室，以至於很多學生都席地而坐。編者提前半小時到達，也只能忍着後面同學的“白眼”，見縫插針坐在講台零距離的地板上。
校園的講座，與學術研討會頗有不同，頂着中南海智囊、世界銀行前行長名頭的北大教授林毅夫，講座中插入了不少互動環節，全場氣氛熱烈。
兩小時的演講過程中，林毅夫先從西方的新常態，講到中國的新常態，再講到中國經濟存在的幾大投資機會，以及目前亟待克服的幾大思想誤區，最後，他認為中國經濟若能夠****維持7%或者7%以上增長，中國必將於2020年跨越中等收入陷阱。
談到中國經濟的內容，觀察者網此前已經發布，想必讀者們已經相當熟悉了。而發達國家的新常態的講述，林毅夫此次講解得非常詳細。經主辦方授權，觀察網摘選這一部分，着重講解美、歐、日等發達國家的新常態呈現什麼特徵？他們的新常態將維持多久，發達國家的結構改革談了很久，為什麼推不動等，供讀者朋友們思考。以下為講座摘選。】
前排右二至四分別為：復旦副校長陳曉漫、林毅夫、張軍
新常態對大家來講已經不是一個陌生的詞，實際上習總書記在去年5月到河南考察的時候，首先提出了我們的國家經濟進入新常態。從那以後新常態成為各種討論場合和媒體上面出現頻率最高的一個詞。但在這兒，我想説的是，最早用新常態這個詞的，實際上是在美國。
2008年，大家知道雷曼兄弟突然間倒台，全球經濟爆發了一場從1929年紐約股票市場崩盤、美國經濟大蕭條以來最嚴重的國際金融危機。危機爆發以後，2009年年初，華爾街的金融家首先提出了在未來一段時間裏，發達國家在金融市場上的投資會進入到一個新常態。
那麼今天首先想跟各位談談的是美國跟發達國家的新常態。
美國：以往危機過後3%增長的反彈 沒有出現
首先，新常態是華爾街金融家在2009年提出的，當他們提新常態的時候有幾個判斷：即是在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美國跟其他發達國家會進入到一個低增長、高失業、資本市場投資風險非常高、平均回報率非常低的一個階段。從這個判斷提出的2009年到現在大約六年時間裏。我們看看發達國家是不是出現了這種特徵？
從發達國家的發展來看，他們平均每年經濟增長速度大約是3%，而且相當穩定。一個世紀以來，發達國家的經濟增長率就是3%。一般在發生危機的時候，增長速度會比較慢。危機以後會有一個反彈，大約有6%、7%的經濟增長，這是發達國家過去的一種常態。
我們來看看2008年的金融危機以後，首先來看美國，美國的恢復是比較好的。但是在2013年的時候，美國的經濟增長速度是2.2%，低於長期平均的3%。2014年年初,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對美國的增長預測是,2014年增長速度可以達到2.8%。尤其第二季度GDP增長達到4.7%，第三季度達到5%，但是第四季度經濟突然間下降到只有0.4%的增長。導致2014年美國全年的經濟增長速度只有2.4%，還是低於長期平均的3%。今年第一季度美國的經濟增長速度只有0.2%。危機已經進入到第7年，美國的經濟增長還沒有恢復。以往危機過後3%的反彈，還沒有出現。確實像當時華爾街的金融家提出的，出現了低增長。
失業率情況如何呢？按照美國的統計，已經降到5.5%，跟危機之前比起來好像已經是在同一個水平了。但是實際上它真實的失業率遠高於這個數字。
林毅夫在講座中
在座有不少的學者瞭解，美國對失業率的統計是怎樣的。如果一個勞動者一個月不去工作，這樣的勞動者就算退出勞動力市場，就不在失業統計裏面。有很多人失業了，並不是不想找工作。如果經濟發展不好，找工作也找不到，乾脆就不找工作。所以還要參考一個指標，就是勞動參與率。
也就是説從18歲到60歲的勞動就業年齡，美國現在的勞動參與率比它正常情況之下的勞動參與率還低了3個百分點。3個百分點有相當大的可能性就是我前面講的，並不是沒有就業，而是在勞動力市場沒有機會找工作。如果把那3%減少的勞動參與率當成失業的話，美國現在的失業率也很接近10%，所以這是高失業率。
歐洲：失業率處於歷史高位
歐洲當然更是這樣。歐洲在2009年的時候是負增長，2010年正增長，接着馬上負增長。2013年它的增長率是負0.4%。去年年初的時候大家認為可能恢復到1.1%的增長，到實際上它的增長率也沒有出現6%、7%的增長。
失業率方面，在發生主權債務危機的國家，像希臘、西班牙都超過20%，尤其是年輕人，像大學剛畢業的這些年輕人，他們的失業率超過50%。就是低增長，高失業。
就算沒有出現主權債務危機的國家，像法國或者北歐國家，他們的失業率普遍也超過10%以上，也就是處於歷史高位。從歐洲的情形來看，跟提出新常態的時候是一樣的，即使危機已經過了6、7年的時間。
日本：安倍經濟學之下，經濟繼續疲軟
日本的情形，大家知道從1991年泡沫經濟破滅以後，就陷入了所謂迷失的20年。經濟增長一直非常疲軟。所以安倍上台以後，提出經濟增長三支箭，想讓日本的經濟恢復正常。
2013年，就是安倍上台的那一年，日本的經濟增長速度是1.5%。2014年 “安倍經濟學”提出那麼多措施，2014年年初，大家預期日本經濟增長將維持在2.2%，當然比3%低了。但是實際上到年底，日本的經濟增長只有1.2%。日本的失業率是5%多一點，歐美國家10%以上的失業率，日本的失業率比歐洲是低多了。但是日本長期的失業率只有1%、2%。相比之下，也跟新常態的判斷的一樣：低增長、高失業率。
新常態下 為什麼投資風險變大？
為什麼在低增長、高失業的時候，投資的風險會大？主要原因是，當經濟增長速度非常慢及失業率非常高的時候，政府的開支就會增長。因為發達國家一般有比較好的社會保障體系包括失業救濟等等。但是經濟增長放慢之後，政府的財政税收增長又慢，所以財政税收的缺口、赤字就會相當的高。而且這時候赤字積累得也相當快。
比如説日本1991年泡沫經濟破滅之前，積累的財政赤字佔國內生產總值的60%。現在日本財政赤字已經佔到國內生產總值的200%。如果當前這種失業率高增長慢的情形繼續下去，它就會150%的速度繼續往上增。在這種狀況之下，為了刺激經濟，讓經濟能夠有一個寬鬆的發展環境，同時為了降低政府舉新債還舊債的還款成本，發達國家都會採取非常寬鬆的貨幣政策，把它的利率維持在0或者是高於0低於1%的利息上。而實際上，日本從90年代中到現在，它的利率一直接近於0。發達國家，不管是美國還是歐洲，它的利率現在都在1%，甚至比1%還少，還有負利率。
林毅夫的“意粉”們。反對叫“意粉”的讀者同學們，請留言@我！
當貨幣非常寬鬆的時候，流動性非常寬裕，並且這些資金的借貸成本又非常低。這種狀況，實體經濟的投資機會不會太多。大量的資金就會轉到投機性的市場，比如股票市場等等，然後股票市場的價格炒得非常高。比如説以美國為例，道瓊斯工業指數在2008年以前最高達到1萬3千點，當時大家覺得1萬3千點已經很高了，但是美國的實體經濟還沒有恢復。現在道瓊斯指數已經到1萬7千點，這代表什麼？表明泡沫比原來更大，因為實體經濟更差了。
華爾街的投機家，或者金融家心知肚明。實體經濟狀況不好，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造成股票市場大漲大跌，這種大漲大跌的代表什麼？表明投資風險非常高。實際上平均的回報率是非常低的。
結構改革已有共識為什麼不推行？
低增長、高失業率、投資風險大回報率低，這就是發達國家所謂新常態。在美國是這樣，在歐洲是這樣，在日本也是這樣子。我認為這種新常態在發達國家可能會持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為什麼呢？為什麼發達國家從2008年的金融危機以後，經濟一直非常疲軟呢？最主要的原因是泡沫經濟破滅，出現經濟危機，代表這個經濟有不少結構性問題。如果你不進行經濟結構性改革，這個經濟就非常的差。
國際經濟學界，包括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以及學術界對此都已經有共識。但為什麼結構性的改革已經談了這麼多年，從2008年到現在6年多了，結構性的改革還不推行呢？
發達國家所講的結構性改革，主要內容有幾方面：要降低工資水平，要減少福利，要金融機構去槓桿，要政府減少財政赤字。如果真能這樣做的話，對經濟肯定有好處。
比如説工資下降、福利下降，國家的成本負擔就低了，經濟也就有了競爭力。金融機構是靠錢生產錢發貸款，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一塊錢的存款，你可以貸出來，經過乘數效應，可能貸出5塊錢。1980年代金融自由化以後，一塊錢的存款，就變成了10塊錢的貸款，這叫高槓杆貸款。
那麼現在覺得槓桿率太高，風險很大，就應該把高槓杆率降下來，金融機構抵禦風險的能力就提高了。再有，政府減少赤字之後，當經濟受到內部外部衝擊的時候，政府用積極的財政政策干預的能力就強，平穩經濟增長的能力就強。這在理論上是很清楚的。
大家都講結構性改革，而且都有共識，但為什麼從2008年金融危機發生以後，至今不做？最主要是這些結構性改革推行之後會有痛苦。為什麼？
因為結構性改革是收縮性政策，減少工資、福利，就是減少家庭的消費，這樣消費需求就減少了；金融機構去槓桿，投資和消費會減少，所以需求會減少。政府減少財政赤字，等於政府減少開支，也是需求減少。現在失業率都在歷史高位上，在這種狀況之下，要推行結構性的改革，雖然長期來講是好的，短期上面政府受不了，也會增加失業，會引起一般民眾的反對。可是沒有結構性改革的話，經濟就不能夠恢復生機。
所以，這是發達國家面臨的困局。
IMF三板斧為什麼不管用了？
每個國家只要出現金融危機或者其他危機之後，都要進行結構性的改革。過去大部分的危機是在一個發展中國家或者發達地區發生。比如90年代的莫斯科危機。過去發生金融危機的時候，都會去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尋求援助。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會同時開出三個“藥方”。第一個藥方是結構性改革。第二個藥方，IMF會建議這個國家貨幣貶值。貨幣貶值，這個國家的產品、服務的出口競爭力就增加了,這樣所創造的就業，來對沖國內結構性改革造成的收縮。這兩個政策要推行的話，都要一段時間。所以IMF還會給一個援助貸款，讓他們渡過短期難關。這是過去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在幫助一個國家或者一個地區渡過危機的三個政策。
但是現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這三把斧用不了，為什麼？現在危機最嚴重的歐元區南歐國家，像希臘、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等等。這些國家是在歐元區裏，他們沒有自己的貨幣，沒辦法用貨幣貶值的方式來增加出口競爭力，給結構性改革創造空間。大家會問説能不能歐元整體貶值呢？如果歐元整體貶值，讓南歐國家增加競爭力，需要面臨的是什麼？
這次的國際金融危機是在所有的發達國家同時產生。歐元區有金融危機，有結構性改革必要；美國也有金融危機，也有結構性改革的必要；日本從91年以來，一直在進行結構性改革。他們都是發達國家，從新結構經濟學的角度來看是什麼？它的產業結構、出口基本上是在同一個發展水平上面，他們的出口是相互競爭的。相互競爭的時候，你想想看，如果歐元區想用貨幣貶值的方式，給南歐國家創造結構性改革的空間，它的出口增加拿走的是誰的出口市場？是美國的出口市場、日本的出口市場。美國願意為了歐元區的改革，犧牲自己，來讓歐元區進行結構性改革嗎？當然不願意，他絕對不會坐以待斃。
所以歐元區如果想用貨幣貶值的方式來增加出口，美國也會用貨幣貶值的方式來跟他對沖，產生競爭性。反過來講，如果美國想用貶值的方式，給它自己創造結構性改革的空間，歐元區也不幹。歐元馬上會用貨幣貶值的方式來對沖，日元也會用貨幣貶值的方式跟它對沖。這種貨幣競相貶值的方式就是2008在發達國家實際出現的形式。
美國最早開始提出四大寬鬆政策。歐元區馬上會去收購那些發生危機國家的債券。日本同樣也是如此。歐元區危機一直走不出去，它就無限制的收購發生危機國家的政府債券。美國就第二次、第三次的發行寬鬆政策。安倍也為了對沖美國和歐元區的貨幣貶值實施貨幣貶值。實際上他們發生了競爭性貶值。在競爭性貶值的狀況之下，實際上大家相對沒有變化，誰都沒有辦法用貨幣貶值的方式來創造結構性改革的空間。
發達國家新常態會維持相當長一段時間
雖然這些結構性改革長期對這個經濟是好的，但短期大家都沒有辦法推行下去。這種狀況在發達國家，可能會持續相當長的時間。如果長期化了以後，失業率會維持相當高的水平，政府財政赤字就相當高。
日本在1991年危機之前，它的財政狀況是非常好的，負債只有60%，現在240%。可能發達國家政府積累的負債超過110%，120%，它會不斷地增加。在不斷增加的情況之下，政府為了降低還本付息的負擔地，它就一直維持很低的利率。日本已經20年基本維持0利率，發達國家也是維持很低的利率。
美聯儲雖然承諾退出量化寬鬆政策，但一直沒有承諾提高利率，一直會維持很低的利率，這個狀況會繼續持續下去。如果維持很低的利率，流動性非常多，投機性非常強。所以在發達國家，這種新常態會維持相當長的時間。
因為它經濟增長慢了，對其他發展中國家的需求就會減少。如果它的資金，流動性非常多，它除了在國內自己搞投機，把股票市場價格炒得非常高，它的資金也會流動到國際市場。比如説大宗商品市場，黃金市場，把這些價格炒得高到不合理，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會造成價格大漲大跌。
比如説2013年的時候黃金價格大跌，歐洲有個小島國叫塞浦路斯，該國中央銀行暗示説到時候我還不起錢，我就把我的黃金拋售。你想塞浦路斯的中央銀行有多少黃金儲備？但是就這個信息，讓國際金價崩盤。除了黃金，大宗商品，像石油都會這樣子。另外這些資金也會大量流進那些資本帳户沒有管制，然後經濟發展比較好的新興市場。大量流進之後，都會進入一些有投機性質的地方，如股票市場。大量資金流入，還會逼迫這個國家的貨幣升值，使你的經濟從好變成不好，還會積累房地產泡沫。所以對新興經濟體而言，可能造成熱錢大進大出，對這些發展中國家宏觀政策的管理帶來影響。
這將是全球經濟相當長一段時間可能出現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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