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丁楠:判穆爾西死刑,革命的終結還是開始
5月16日,埃及前總統穆爾西被判處死刑,罪名為越獄、謀殺,兩個小時後,埃及西奈半島3名法官遭槍擊身亡,當局懷疑案犯借槍擊案抗議穆爾西被判處死刑。
穆爾西事件已經開始發酵,但對於埃及和國際社會來説,鍘刀落下並沒有激起多大波瀾。埃及司法系統向來以算政治賬、糊塗賬著稱,各級法院的公信力和法律權威在一次次任性判決和事後反悔中消失殆盡。2014年,地方法院接二連三地判處穆兄會支持者死刑,一次就是四五百人。之後在負責解釋伊斯蘭教法的穆夫提幹涉下,多數人免於死刑,改判為終身監禁。再後來,上訴法院又裁定判決結果無效,提出重新審理。原本想借大規模死刑事件搞個大新聞的國內外記者逐漸對反覆無常的審判程序失去興趣,對司法亂象司空見慣的民眾更是懶怠跟進事態的最新進展。
同樣的現象還發生在對穆巴拉克的審判上。穆巴拉克自2012年6月被判處終身監禁後經歷重審,但遭遇種種拖延,直到2013年夏天軍方通過政變重掌政權後才再次步入正軌。早在2011年3月,穆巴拉克就被指控在年初的“1·25”革命期間下令對示威者開槍。2014年12月,法院最終判定這項罪名不成立;前內政部長和他的助手也被免除指控;而早在這次判決前,法院就已不再追究那些殺害示威者的警察的責任。在這種情況下,人們不禁要問:四年前超過800名示威者究竟是如何葬身解放廣場的?此事只能不了了之!再比如,對於穆巴拉克家族的腐敗案,法院最終認定,前總統沒有以低價向以色列出售天然氣進而非法牟利;穆巴拉克雖在2000年接受了他人贈與的別墅,但案發已經超過十年,依照規定不再追究。

埃及前總統穆爾西目前被判處死刑
既然此前民眾反對穆巴拉克的種種理由都查無實據,那穆爾西等人在“1·25”革命期間越穆巴拉克政府的獄自然是罪大惡極了。事實上,自從2013年6月軍隊迫使穆爾西下台後,埃及政府和媒體就開始向民眾灌輸一種全新的“革命史觀”,即推翻穆巴拉克是美國聯合穆兄會試圖搞垮埃及的陰謀,而民眾在穆爾西執政一年之際組織大規模抗議、擁護塞西上台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埃及革命。
針對穆巴拉克和穆爾西的無罪和死刑判決或許可為四年前爆發的革命作個了斷,但埃及各勢力之間的爭鬥和恩怨卻遠不會隨着法院的一紙文書而宣告終止。壟斷與開放、恐襲與反恐、世俗和宗教、愛國與叛國、獨立與依附的矛盾仍將長期困擾埃及政府,撕扯原本就很脆弱的社會生態。
**壟斷與開放:**穆爾西下台後至今,埃及武裝部隊在短期內迅速強化了對中央和地方行政機構、司法系統和媒體的控制。如今的27省省長中,17個由軍隊將領擔任,其餘或由警官統領,或採取文官與軍官共管。與此同時,由於議會選舉被再三推遲,政府行政完全不受立法機構制衡。一些法官轉而負責法律起草,經內閣總理和總統批准簽發後,新制定的150多部法律就這樣即刻生效。新的《議會選舉法》把近80%的席位分配給獨立候選人,穆巴拉克所領導的民族民主黨雖早已被解散,其黨員卻可憑藉無黨派人士身份當選為議員。
在經濟上,軍隊繼續擠佔私有空間,曾經依附於穆巴拉克的企業和財團在軍方壓力下紛紛慷慨解囊,向新政權效忠。儘管埃及政府極力表現出放開行政限制、改善投資環境的姿態,一系列大工程要麼最終花落軍方之手,要麼跳過公開招標程序,直接承包給力挺軍隊的海灣國家大型企業。對本國和外國投資者而言,在埃及做生意首先要和武裝部隊靠攏,然後才有利可圖。年輕人原先渴望通過招商引資增加個人發展的機遇,如今卻越來越看不到出路。他們指責“老人”和既得利益者在各個環節阻撓進步和創新。
**恐襲與反恐:**2013年6月政變後,埃及軍方以極不對稱的人力、物力成本發動反恐戰爭,卻至今未能取得實質進展,針對軍隊和警察的襲擊每週發生。除西奈半島外,甚至在開羅也成了家常便飯。每次事發後,軍方發言人都要聲明一番,告知民眾恐怖分子如何被擊斃、反恐攻勢取得了怎樣的成效。而令人不知所措的是,每次部隊表功後,襲擊又以更暴烈的方式接踵而至。如今,極端組織已兑現了當年作出的以牙還牙的承諾——他們殺害了比2013年清場時死亡人數更多的軍警——卻顯然沒有收手之意。民眾對這些危害社會安定的因素或痛恨、或同情、或無動於衷。政府維穩不力已成為社會各界共識。
**世俗與宗教:**塞西政府不遺餘力地向國際社會宣示,軍方重掌政權標誌着世俗主義對保守伊斯蘭勢力的勝利,並以此證明這次變革是符合西方利益的。然而縱觀政變後政府和媒體的宣傳,其中的宗教色彩與穆爾西執政時相比有過之無不及。軍隊扳倒穆兄會後,同樣需藉助大量宗教宣傳增進自身的合法性——比如向民眾灌輸軍方支持的伊斯蘭教義是對宗教的正確解讀,反對派所宣揚的是異端邪説;塞西及其家人是非常虔誠的穆斯林;他領導軍隊發動政變得到了真主的啓示和許可……
隨着民眾生活水平的下滑,政治、經濟困境的無解和埃及國際影響力的衰退,整個社會的保守化走勢非常明顯。這種約束是人們由內而外自發形成的,而非某個宗教團體強力管制的結果。塞西和武裝部隊在這一潮流的影響下又何嘗不是身不由己!可以預見的是,在現有的高壓政治氛圍下,表面趨於穩定的埃及社會仍將持續不斷地向整個伊斯蘭世界輸出各式各樣的保守和極端思想。

2011年,埃及革命騷亂現場
**愛國與叛國:**針對穆爾西和穆兄會的指控除了越獄、殺害示威者外,另外一項重要罪名就是串通哈馬斯、黎巴嫩真主黨和伊朗革命衞隊,從事出賣國家的間諜活動。2013年政變前後,埃及武裝部隊通過激化民眾的愛國情緒為奪權造勢,將伊斯蘭政黨描繪成敵對勢力安插在埃及的“釘子”,而軍隊則始終是國家利益的堅定捍衞者。過渡時期結束後,塞西領導的埃及政府轉而通過上馬大型基礎設施和城建項目曬政績、表決心,並以向社會各界募捐和借款的方式喚起民眾的愛國心和凝聚力。塞西就職總統後力推蘇伊士運河拓寬工程,該項目向民眾籌集建設經費,呼籲埃及人購買債券,以盡個人對國家的義務。2014年9月我在開羅小住時,身邊的朋友無論是塞西的支持者還是反對派,都認為運河項目有利可圖,於是紛紛湊錢購買愛國債券。
然而隨着物價上漲,收入貶值,社會治理不見好轉,大工程和愛國宣傳對民心的鼓舞作用正日漸衰退。如果説拓寬蘇伊士運河喚起了許多人對經濟騰飛的信心,塞西在2015年2月埃及投資大會上推出的新首都建設方案則引發各界質疑。這個造價800億美元、佔地700平方公里的新城看上去比紐約還要繁華高端,成為坊間流傳的笑料。儘管政府許諾這項工程將為埃及帶來數百萬就業崗位,年輕人對此卻無動於衷。今年4月在開羅,他們對我説:“我們不缺工作,我們缺工資;現如今同時打兩份工都不足以支付每月的開銷,誰不希望趕快逃離這個國家。”去美國和歐洲的夢想遙不可及,“偷渡到以色列也行”,“我們服過兵役,知道部隊的一些情報,可以賣給他們換取拘留”。還有那個塞爾維亞和克羅地亞交界處新“成立”的Liberland——這個虛擬國家目前收到的五萬份移民申請,其中40%來自埃及。有鑑於此,外交部不得不正式向民眾發佈警告,聲明這是一個騙局。
**獨立與依附:**減少對西方的依附,增加內政外交決策的獨立性曾是埃及人的革命訴求。塞西及支持者高調宣稱美國是穆兄會背後的黑手;軍隊掌權後,奧巴馬政府通過扶植穆兄會控制埃及的陰謀宣告破產。2013、2014兩年,沙特、阿聯酋和科威特向埃及(武裝部隊)提供的能源和財政援助超過百億美元(尚且不計這些國家在塞西上台後對埃及的直接投資),以絕對優勢壓過了西方國家和國際金融機構的風頭。現在,無論美國還是歐洲政府都意識到,自己不可能、也沒有必要與這些海灣國家一爭高下,重塑革命前對埃及內政的影響力。
海灣阿拉伯國家的援助和來自俄羅斯的支持使塞西政府得以在一定時期內對西方的批評置之不理,並以這種外交上的獨立和強硬姿態和穆巴拉克時代作分割。但“擺脱”了西方,缺錢的埃及仍然無法實現獨立,在重大問題上不得不唯海灣“金主”馬首是瞻。埃及介入也門戰局即是一例。此外,海灣君主國一旦發生大規模反政府示威,會不會要求埃及軍隊出兵平叛?民眾對此是有擔憂的。塞西在解釋埃及參加也門內戰時,試圖打消外界有關埃及對沙特“投桃報李”的解讀,極力強調阿拉伯世界的安全和埃及的利益息息相關,言下之意是,政府和軍方是從國家安全利益出發,獨立自主決定參戰的。然而,民眾卻覺得政府在財政拮据的情況下還要配合沙特開展海外軍事行動,無疑是拿人手短的無奈之舉。埃及人對沙特是有羨慕與嫉妒交織的積怨的。兩年前,示威者曾抗議穆爾西政府執政一年後還要依靠外援、寄人籬下。這種對經濟獨立的追求在如今埃及缺錢的背景下被暫時擱置,但民眾心裏的怨氣遲早還是要發泄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