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陳:騷亂以後——南非民主轉型的反思
2015年4月,南非排外騷亂達到最高潮,大量祖魯族青年走到街頭,企圖用暴力手段趕走來自其他非洲國家的移民。不久,這股騷亂風潮被南非政府強力控制下去。日前,筆者來到南非的經濟中心、騷亂的事發地點之一約翰內斯堡(以下簡稱“約堡”)進行調研。在約堡中心商業區,筆者發現不少店鋪至今空無一物,只剩下破碎的玻璃;中心區的街道上仍能看到持槍巡邏的軍警,部分大型商場也配有荷槍實彈的保安。值得注意的是,此前排外的對象——來自津巴布韋、尼日利亞、馬拉維等國家的移民依然活躍在約堡的大街小巷,只是他們普遍不願與南非本地黑人交流;反過來,南非本地黑人也是如此。
一直以來,人們普遍認同民主政治是維護社會平穩的有效方式。南非領導人曼德拉在1964年接受瑞佛尼亞(Rivonia) 審判時,曾這樣陳述自己的革命理想:“我懷有一個民主和自由社會的美好理想,在這樣的社會里,所有人和睦相處,有着平等的機會,我希望為這一理想而生存,並去實現它。”1994年,南非進行了第一次不分種族的選舉,也頒佈了一部號稱“世界上最先進的憲法”,曼德拉建立“民主和自由社會的美好理想”似乎已經實現。然而二十年來,南非距離“和睦相處的社會”相去甚遠,不僅種族隔閡、暴力犯罪等負面消息充斥媒體,近期爆發的排外騷亂更是震驚世界,這使人不禁產生一個疑惑:南非既然已經實行不分種族的大選,為什麼始終沒有換來安定祥和的社會環境?

俯瞰約翰內斯堡,很難想象之前曾發生大規模騷亂
最顯而易見的一個理由是南非的政黨只有在選舉時才有社會意義。Gladwin曾是約堡警察,退役後開始做生意。同時,他還是南非執政黨非國大的資深黨員,目前在基層黨組織中扮演類似召集人的角色。據他介紹,南非的政黨一般存在於議會中,基層黨組織只有到地方和國家選舉期間才會活動,這時他會帶領選區民眾參加集會,為非國大的候選人造勢。筆者詢問如果基層黨組織只在選舉時活躍,對選民來説是不是太少了?Gladwin的回答很有意思,他認為南非的經濟金融權力仍掌握在白人手中,財力有限的政府有心無力,舉行再多集會也沒有用,因此需要給非國大時間去改變。
不過,南非本地民眾至少在選舉期間還有表達訴求的機會;相比之下,非洲其他國家的移民則幾乎沒有自己的話語權。Amahle來自津巴布韋,來南非已有二十多年,從事汽車運輸工作,育有兩個上小學的女兒。在他看來,本地人與外國人的工作競爭司空見慣,騷亂爆發只是矛盾累積的必然結果。像Amahle一樣的非洲移民保守估計佔南非人口的5%,由於缺乏技術和資本,他們成為南非公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換言之,絕大多數非洲移民因為沒有選舉的權利,他們的聲音於是被合法地掩蓋了。
本地黑人與外國黑人的矛盾只是選舉隔閡的一個方面。南非華人近日拍攝一部名為《隔離與融合》的紀錄片,講述了華人在種族隔離統治前後融入南非社會的艱難歷程。在筆者看來,雖然種族隔離在道德上被打敗,但是族裔聚居的傳統沒有隨之打破,黑人、白人、有色人各有自己的居住區域。在分區制選舉的架構下,每個選區很容易根據族裔進行投票,這使得種族問題實質上仍在影響南非政治。事實證明,每到大選時,族裔總會成為政黨之間相互攻擊的話題,例如非國大被認為代表黑人、民主聯盟被認為代表白人、因卡塔自由黨則代表祖魯人等等。因此,選舉政治究竟彌補還是加深了族羣鴻溝有待商榷。

約堡被廢棄的大樓,因為擔心被搶,沒有拍攝市內被破壞的商店
最後,選舉政治還遮蔽了南非社會的傳統權力。在南非的鄉村地區存在各式各樣的傳統權力,其中包括南非憲法保留的十餘個“土王”,他們在一定區域內的影響力遠遠大於政府。本次騷亂正是由祖魯王的講話引起,後來他又召開反暴力大會,幫助南非軍警平息事態。“祖魯族不是一個排外的民族,Ubuntu(可譯為大同、分享)思想才是我們的信仰,”祖魯族學者Tembe説道,“南非過去是殖民地,曼德拉所接管的制度是殖民者設計的制度,並不符合我們民族的傳統。”不難看出,Tembe反對南非傳統權力阻礙民主的流行看法,相反他指出正是現行的政治制度抹殺了南非社會的傳統價值和架構,進而造成社會失序和騷亂爆發。
放眼整個非洲歷史,以“民主”為名的經濟破壞、示威、騷亂、內戰、屠殺比比皆是,上世紀上的安哥拉內戰和剛果內戰最為典型,如今亦不乏案例。例如非洲大國尼日利亞在今年3月大選前三天關閉所有陸路、水路邊境口岸和國際航班,中國駐尼使館也提示當地華人在選舉期間減少外出,整個國家看不出究竟是在選舉還是宣戰;再如數日前,小國布隆迪發生了未遂政變,也是總統謀求連任所引起,而且該國的抗議活動目前仍在繼續。

街頭仍有不少持槍巡邏人員,但因怕被誤會,所以沒有拍攝。圖中是斯坦陵布什大學校長的就職典禮和抗議者,一個大學的校長就職居然要靠國家強力機關保衞,我想這已經足夠有諷刺意義了吧
與前文引用的偉人自述相比,曼德拉的另一句名言常常被人忽視,他説:“若是美國或英國舉行選舉,他們不會要求來自非洲或亞洲的觀察員在場;但若是我們舉行選舉,他們需要有觀察員在場。”對絕大多數非洲國家來説,選舉政治更像是點燃危機的引信、充滿詛咒的遊戲。當非洲國家爆發選舉危機時,往往就會引來西方國家監督乃至干涉。顯然,南非等發展中國家必須根據自身情況,設計符合本國文化的民主制度,而不應照搬西方的理念,實行與本國社會脱節的政治模式,被“最平等制度”、“最先進憲法”等虛名所矇蔽。

比勒陀利亞總統府前的曼德拉塑像,他對英美所謂選舉觀察員的無奈“吐槽”常被人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