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克疾:嚴肅地探討為什麼印度人愛“開掛”?
自從gif動圖風靡各大社交網絡,有關印度人“開掛”的種種趣圖就層出不窮,令人歎為觀止。“開掛”一詞源自電腦遊戲,作弊程序一般以獨立窗口的形式附掛在遊戲窗口旁,所以俗稱“外掛”,而“開掛”則是指玩家利用這些作弊程序,獲得超羣的能力。久而久之,人們開始用“開掛”這種戲謔説法表達驚訝之情,表達“由於太不可思議而懷疑使用了外掛”。
那麼為什麼説印度人開掛呢?有圖為證:

推車工利用斜坡,嫺熟的控制摩擦力,使一大排購物車按制定的方向滑行,而他自己也在滑行中盡顯瀟灑本色,絲毫沒有常人推車時的疲態。

搬運工為我們展現了獨特的搬磚技巧,雖然頭上已然疊滿了一堆磚塊,可他還是義無返顧的繼續往上拋磚,一轉身深藏功與名。

售貨員展現了令人眼花繚亂的包裝手法,顧客一不注意他就把貨品包裝完畢。這讓原本想退貨的你也因他拔羣而自信的手法而放棄了這個愚蠢的念頭。

服務員駕馭杯具的能力超羣,不僅能一手快速而均勻的沏茶,還能不借助托盤批量運輸,簡直是多功能、全天候的杯具專家。

洗碟工手速極佳,APM(Action Per Minute)直逼職業遊戲玩家,以超高的效率完成洗碟這一簡單重複的愚蠢操作。

廚師唏噓的眼神透着堅毅,他手中的勺子均勻而有力的做着高速運動,一顆顆鮮嫩的丸子以絕佳的角度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然後準確的落到鍋中接受滾油的洗禮。
這些動圖中的印度人個個身懷絕技,擁有超羣的靈活性、平衡感、熟練度以及膽量,簡直令人懷疑他們是開了外掛才獲得瞭如此拔羣的能力。那麼嚴肅的問題就來了,為什麼這麼多印度人讓人感覺“開掛”?難道他們真的是骨骼清奇、愛好高難動作的所謂“開掛民族”嗎?答案顯然並非如此。
有關“開掛”的動圖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主角都是印度普通勞動者中的一員,並不是職業雜耍藝人;而他們的“道具”也極為簡單,只是他們日常使用的勞動工具,也沒有特別的機關和設置。這表明,所謂“開掛”用歐陽修筆下賣油翁的話説就是“無他,惟手熟爾”,這些普通勞動者只是把他們日常從事的簡單工作做到了極致,獲得了非常高的勞動熟練量程度。如此一來,問題就變成,為什麼印度勞動者會特別追求簡單勞動的熟練程度?表面上令人捧腹大笑、眼花繚亂的高難度動作的背後是印度冷冰的經濟社會現實:首先,印度工業化程度低,資本存量低,勞動代替工具和大機器生產極不普及,這導致工人只能通過提高勞動熟練度來提高勞動生產率;其次,印度失業率一直居高不下,大量勞動力競爭少量就業崗位,這使勞動熟練度高的“開掛”工人極具市場競爭力,反過來促進產生了更多的“開掛”工人;第三,印度的社會文化背景導致勞動力流動性較低,這使得勞動技能常常變為一門手藝,有利於“外掛”實現代際傳遞。
曾幾何時,中國的勞動大軍中也有很多“開掛”的牛人,當年全國聞名勞模張秉貴就是其中一位。張秉貴最出名的兩個技能就是“一抓準”和“一口清”。所謂“一抓準”就是指他能夠一把就能抓準分量,不多不少,而“一口清”則是他令人稱奇的算賬方法和速度,比如顧客要購買不同斤兩的幾種甚至十幾種糖果,他也能一邊稱重一邊用計算,迅速報出準確價格。勞模張秉貴的效率要遠高於其他普通售貨員,在沒有先進工具幫助的情況下,提高了勞動生產率,但要培養張秉貴這樣的高效售貨員並不容易,因為個體之間也有天資稟賦的差異。然而,隨着計算器和專用量器在中國商場普及,很多既沒有天資也不刻苦練習的售貨員也獲得了從前只有勞模才擁有的效率,如此一來,也就沒有了在產生“開掛”售貨員的土壤。
工業化的車輪在中國滾滾向前,而印度的工業化進程卻甚為落後,節省勞動力的工具極不普及。其實很多“開掛”的行為,只要利用工具就能輕鬆達到。比如説,上圖中炸丸子的廚師雖然有令人歎為觀止的技能,但是他的效率其實並比不過一台東莞生產的廉價自動炸丸子機。

這台東莞生產的自動丸子機,售價3000人民幣,單人操作機器可以日產丸子500斤左右,生產效率遠超擁有特殊技能的印度廚師。同理,搬磚工人看似厲害的“頂磚大法”其實也只不過是一個傳説,因為這種神技帶來的效率提升或許還比不過一輛手推車甚至一副扁擔。從根本上説,是否使用省力的勞動工具的關鍵因素在於資本和勞動力的相對比率——印度缺資本,而勞動力過剩,因此僱主寧願多僱一個的勞動力,也不會給現有的工人配置一輛手推車。
在勞動工具相對昂貴的情況下,印度工人就在自身的勞動技能上動腦筋下功夫,通過長期大量的重複練習提高個體的生產效率。而這種無所不用其極的嚴酷練習的最終就成了我們所見的“開掛”神技。
然而,僅僅從省力勞動工具缺失的角度並不能完全解釋印度頻出的“開掛”現象,畢竟世界上還有很多地方工具普及程度不及印度,但是卻沒有大規模出現“開掛”現象。從這個角度上説,印度的獨特之處就在於極端激烈的就業競爭和極不平均的勞動力供求關係。印度人口眾多,但是最能吸收就業的勞動密集製造業卻遠非發達,而經過綠色革命而飽和的農業也已經難以容納更多的就業,在這種情況下大量勞動力就進入了門檻較低的服務業——餐飲、酒店、城市交通、零售等等,而更多的人則受僱於非正式部門(informal sector)處於半失業狀態。
由於印度經濟結構問題,印度的勞動參與率明顯低於中國,反映印度就業矛盾突出,就業機會不足。在僱主的角度説,由於勞動力供求極不平衡,大量勞動力競爭少數職位,這就使得僱主可以從龐大的勞力大軍中遴選出那些技能熟練度高的工人,因為這些熟練工人能在缺乏工具的條件下最大限度提高勞動生產率。從勞工的角度説,因為勞動力供應過度充裕,很多時候勞工的工資已經處於最低平衡狀態(subsistence level,既勞工維持生計的最低標準),在這種情況下工資已經很難再低,因此工人想要增加自身的市場競爭力最好的辦法就是提高單項勞動的熟練度。然而,假設印度僱傭機會充裕,勞工有選擇和更換職業的餘地,那他們就會失去提高單項勞動的熟練程度的動力,畢竟對於一個廚師來説“頂磚大法”並沒什麼(卵)用。其實這一點在當代中國工人身上就可以見到,由於大機器生產的普及和較為豐富的僱傭機會,中國普工往往離職率較高,沒有也不需要掌握“開掛”的技能。
此外,印度的社會文化傳統也是印度人“開掛”技能頻出的一個補充因素。印度社會時至今日也沒有擺脱種姓、宗教的強大影響力,個體的職業選擇受到家庭背景的重大影響。某些固定人羣只能從事某些固定職業,比如鞋匠的兒子只能作鞋,因為鞋子被認為是最低賤的部分,長年觸碰鞋子的人不宜從事其他行業;而廚師的兒子只能燒菜,因為廚房血腥油膩容易玷污神聖,因此他們也不容易改換行業。因此很多人取得了極高的單項勞動熟練度後就會把這種手法當作遺產傳給下一代,久而久之“外掛”就會變為進行代際流動的祖傳之技。也許我們在動圖中看見的神技就是由這些工人的祖輩開發而來。倘若印度的社會流動性極高,出生低微的鞋匠之子也登上上層社會的門檻,這些令人歎為觀止的神技很可能就會後繼無人。
在難以置信的“開掛”神技背後是印度冰冷的社會經濟現實,這些出神入化且兼具觀賞性和實用性的技法從根本上説只是前工業時代的餘暉。當我們在談論“印度開掛民族”時,此處不應只有膚淺的獵奇笑聲,還應有觀察歷史車輪滾滾向前的洞見。也許,中國的幸運之處就在於像張秉貴一般的“開掛”牛人已然默默退場,而千千萬萬的普工隆重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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