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天龍：同性戀 醫保法 高院攪動美國大選

本文由亞洲協會中美對話項目《選·美》授權觀察者網獨家發佈。亞洲協會為世界頂級的民間文化機構，其出品的中美對話（公眾號：Chinausdialogue）新欄目《選·美》，致力於深度觀察評析美國大選，作者皆為美國高校社會科學博士生。觀察者網攜手亞洲協會，為讀者奉上來自一線的深度美國大選觀察。本期作者為觀察者網專欄作者遊天龍。

最高法院上週分別就“奧巴馬醫保”和同性戀婚姻權益做出歷史性判決，可以説這兩個判決對大選造成了難以估量的衝擊。

兩個法案的歷史性判決

值得慶幸，“奧巴馬醫保”得以存活。本案事關《平價醫保法案》中“through an exchange established by the state”這七個字如何解釋的問題。因為奧巴馬醫保法案長達兩千頁，而持續一年多的國會黨爭導致草案版本修改無數回，所以在這裏出現了近乎毀滅性的紕漏。

為了免去各州設立並維護在線醫保交易網站的麻煩，衞生部在2013年底上線了全國性的醫保在線交易網站，既給州政府省錢又方便民眾。但如果按照字面意思來理解那七個字，那麼美國將有三十多個州的民眾僅僅因為他們所在的州政府沒有設立自己的醫保在線交易所，而無法得到來自聯邦的補助。

如果最高法院做出不利於奧巴馬政府的判決，那麼很可能各共和黨州將會通過拒絕設立該類網站的方式阻撓當地民眾獲取聯邦補助，導致民眾無法負擔醫保，從而肢解《平價醫保法案》，摧毀這項奧巴馬引以為豪的政治遺產。（圖1）

（灰色的州沒有設立自己的醫保交易網站）

而爭取同性戀平等婚姻權也是近年來美國政壇一件持續引人關注的民權運動，但今天這個結果可謂水到渠成。從上世紀末聯邦立法將婚姻定義為“男女之間的民事結合”從而排斥了同性婚姻，到21世紀初各州紛紛立法和修憲禁止同性婚姻，再到各州通過立法和州高院判決的方式逐漸對此鬆綁，可以説同性婚姻權運動的最終勝利，並不會因為高院的不利判決而受到太大的阻撓，高院今天的判決更多是響應民意順水推舟之舉。

應該説，自從高院2013年推翻《婚姻保護法案》之後，今天的結果是可以預見的。但此案的焦點在於，婚姻合法性認定過去屬於各州權力範疇之內，如今聯邦法院一紙判決就將這項權利全國化，這再度傾斜了美國聯邦制下聯邦和州權力劃分的天平。

高院攪局美國大選

高院在美國大選的歷史上經常扮演攪局者的角色，這次也不例外。

醫保案：判決可能拯救了共和黨

以奧巴馬醫保案為例，雖然共和黨口口聲聲希望高院作出不利於奧巴馬政府的判決，但在奧巴馬醫保已經推行近兩年的今天，如果高院真的單槍匹馬把這麼龐大一個聯邦項目釜底抽薪，受直接傷害的並不限於奧巴馬而已。

據統計，註冊奧巴馬醫保人數最多的幾個州就包括共和黨總統參選人傑布·布什和盧比奧的根據地佛羅里達州，還有潛在參選人俄亥俄州州長卡西奇治下的俄亥俄州，而這兩個州都是每次大選競爭最激烈的“搖擺州”。

歷史上俄亥俄州僅僅因為其搖擺州的地位就出來八個總統，且尚未有任何共和黨參選人能在輸掉俄亥俄的情況下贏得總統大選，佛羅里達的地位則可以參見2000年布什-戈爾那次糾紛。

（美國加入奧巴馬醫保人數最多的十個城市都在南佛羅里達地區）

因此，如果一旦高院真的取消這些州居民享受聯邦補貼購買醫保的話，成百上千萬人將因此失去醫保。而一旦這個情況發生，共和黨國會將面臨非常艱難的選擇。

選項一：迅速修改法案中的文字紕漏，從而保住民眾們的醫保。如果選擇此項，共和黨將會“救活”已經被高院判了死刑的奧巴馬醫保，無形中等於給奧巴馬的政治遺產吊魂續命。民主黨自然樂見其成，估計還會誇獎共和黨跨黨合作的誠意。而反奧巴馬醫保的共和黨選民則會將他們斥為叛徒，並很可能在2016年國會議員選舉中“追殺”每一個投票救活奧巴馬醫保的“叛徒”。結果輕則個別議員斷送政治前途，重則共和黨可能丟失來之不易的國會多數席位。

選項二：兑現自己多年政治承諾，支持高院判決（這案子本來就是共和黨各州挑起的），徹底埋葬奧巴馬醫保。如果選擇此項，共和黨則將背上“罔顧民眾疾苦”的罵名，冒着喪失兩大搖擺州選民支持的風險，進而錯失2016年再奪白宮的大好時機。而且前不久國會預算局報告顯示，如果選擇廢除奧巴馬醫保，美國政府將背上額外的一萬多億元債務，這對大打“小政府”“少債務”牌的共和黨而言無異於當頭一棒。

當然他們還有可能的第三種選擇，那就是制訂共和黨版本的醫保法案取而代之。但鑑於奧巴馬醫保法案的全面性，共和黨現有的任何一個版本都不可避免的和奧巴馬醫保有幾分相似，因此這很難平息黨內反奧巴馬醫保民眾的怒氣。而眾多版本在國會的流傳也很難讓共和黨內部凝聚共識到底支持哪一個版本，考慮到民主黨還在一邊虎視眈眈準備報復性攪局，共和黨版本的醫保要在國會通過，會比當年奧巴馬醫保難度還高，這還沒考慮奧巴馬本人否決這些替代性法案的可能。

因此，高院的判決——最後保住醫保方案，雖然有違共和黨的初衷，卻有可能拯救了共和黨的前途。現在共和黨一來可以繼續唱他們反奧巴馬醫保的老調，可以以奪回白宮廢除奧巴馬醫保為由發動選民出來投票；二來可以把怒氣撒在“非民選”的高院大法官頭上，從而保住國會議員們的連任競選；三來可以確保幾個搖擺州選民情緒穩定，不至於在兩個重要的共和黨州後院起火；四來可以繼續就這個問題做文章製造新的大選話題。可謂一舉多得。

同性婚姻：在共和黨內部製造新恐慌

而同性戀婚姻則在共和黨民眾內部製造了恐慌。筆者的福音派教友就非常擔心教會被有企圖的同性戀權益支持者“釣魚”，以歧視為由把教會拖入訴訟危機，並最終用高額律師費從財政上整垮教會。可以説這種擔心“反攻倒算”的失敗者恐慌，最近肯定會在共和黨選民中間瀰漫開來。這個結果很可能會團結起共和黨民眾，激勵他們在明年11月走出家門去投票，或更積極給共和黨候選人捐款。有時候，希望助你贏得大選，如奧巴馬2008年的“Change We Believe In”；而有時候，恐懼可以起到一樣的效果。

1968年尼克松曾經用民權運動帶來的遊行示威和衍生的暴力衝突來“恐嚇”選民，並誓言打造“Law and Order”的新社會，最後憑藉南部州的支持以微弱優勢贏得大選；1988年老布什也用黑人強姦犯的廣告動搖了一部分畏懼黑人勢力崛起的民眾，從而擊敗民主黨候選人；而2004年小布什則大肆營造恐怖分子的威脅氣氛，然後依靠自己鐵血的外交國安政策贏得連任……

如今，高院等於送給共和黨一個現成的理由製造新的恐慌。

黃線代表的福音派是共和黨的基本盤之一，在南方人多錢多影響力大，但這部分人羣在里根之前並不熱衷政治，最近幾年也有從共和黨舞台上日漸邊緣化的趨勢。同性婚姻的全國化很可能會刺激這個羣體更積極的投身2016年大選。

就在高院頒佈判決之後不久，佛羅里達州前州長傑布·布什，南卡聯邦國會參議員格雷厄姆和路易斯安那州州長金達爾就紛紛從宗教信仰自由的角度闡述本方立場。三人在力度上來説從表述含糊的“宗教自由”（格雷厄姆）到白字黑字的“神創造了男女婚姻”（金達爾）各有不同，但拉攏福音派選民的策略非常明顯。

而且同性婚姻權利一旦得到最高法院的承認，那麼意味着同性戀選民將不再是民主黨的鐵票。根據美國政府問責辦公室統計，美國公民基於婚姻的權利多達1138項之多，涵蓋遺產税、社安金、退休金、退伍軍人福利、醫院探視權等各方面。

同性婚姻戰爭的勝利會讓得到美國憲法平等保護的同性戀羣體重新審視自己的立場，關注的問題自然也從同性戀權益轉向重新獲得的經濟權益。即使他們會對民主黨存有感恩心理，但未來選舉中他們的表現也日益和普通美國人趨同。

民主黨日後將不得不向同性戀羣體兜售價值觀以外的現實政策，不得不向他們解釋為什麼他們的醫保費用繼續高漲，為什麼聯邦政府的開支日漸膨脹，為什麼經濟發展還是未見起色。而在這些領域，民主黨未必比共和黨有多少顯著優勢，和共和黨再次回到同一條起跑線上。

其次，同性婚姻問題越早解決，共和黨越早能修復與其他選民羣體的關係。早有共和黨高層的民調專家指出，因為共和黨被普遍看做是社會文化議題上的反動派，過去的反同立場導致共和黨很難贏得獨立選民支持，結果還在其他領域連連失分，最後輸掉了最近的兩場總統大選。

年輕選民、獨立派選民和高學歷選民等同情同性戀羣體的人，在過去幾場大選中幾乎一邊倒的支持民主黨候選人，而這些關鍵少數在俄亥俄等搖擺州發揮了極大作用，在幾場選舉中直接判定了勝負。現在同性婚姻問題塵埃落定，少了一個爭議話題無疑可以減少共和黨爭取中間派的壓力。

同性婚姻問題的解決不僅能對外擴大共和黨的“統一戰線”，對內也有助於彌合代際衝突和派系衝突。在檢討2012大選失利的報告中，共和黨全國委員會總結認為他們必須確保“年輕人不會將共和黨看成容不得其他意見的黨派”，指出“年輕一代的保守派已經開始將是否容忍同性戀看做他們是否加入共和黨的先決條件“。

根據一項全國調查顯示，不論是大學裏的共和黨活躍分子，右傾的華盛頓青年政治才俊，或者中西部30歲以下的新教信徒都越來越認同同性婚姻，支持者的比例從2008年的25%劇增到40%。在他們看來不值得花太多時間在這類邊緣社會問題上，而應該將注意力集中在諸如財政懸崖、政府赤字、醫保改革等經濟問題上。高院的判決無疑是為共和黨在這類問題上騰出了手腳。

當然共和黨並非高枕無憂。由同性婚姻引發的宗教議題如果主導後面的選舉，對於温和派的傑布·布什來説是非常不利的。

第一個初選的愛荷華州在2008年和2012年選出來的都是代表極端宗教保守派的哈可比和桑託倫姆；而第三個進行初選的州則是保守派重鎮南卡，那裏最近因為邦聯旗和白人至上主義屠殺案而引起世人關注；第四個州雖然是傑布·布什曾經任職州長的佛羅里達，但卻面臨同州強力競爭對手盧比奧的威脅。

這讓傑布·布什拿下第二個進行初選的新罕布什爾州的壓力陡增。最糟的情況是布什丟掉第一州，錯失第二州，表現低於人們的期待，最後早早出局。而作為共和黨內最得中間派選民支持的參選人之一，如果傑布·布什未能黨內出線，那麼後面的大選將很難有人可以輕易擊敗希拉里。

正因為福音派的活躍很可能是雙刃劍，所以不少候選人試圖淡化此事的影響。俄亥俄州州長卡西奇就表示雖然不贊成高院的判決，但如今這個判決已經是“這塊土地上最高的法律”，他只好選擇遵守並向前看。

同性婚姻可以説是同性戀平權運動第一個重大勝利，做了不少推動作用的民主黨人當然不會放過撈政治資本的機會。但如何把這個勢頭維持到明年11月將是民主黨的第一個大難題。

正如前文所説，揭過這一頁的共和黨人某種程度上已經放下包袱，肯定會設法避免在大選繼續糾纏這個問題，頂多堅守“宗教自由”的新防線然後伺機反撲。但同性婚姻僅僅是平權的第一步，民主黨肯定會繼續在同性戀就業歧視、入學障礙、獻血歧視、領養歧視等一系列領域繼續開闢新戰場，把共和黨人拉進來再用豐富的經驗擊敗之。

而且高院的歷史告訴我們，判決並不會自動生效。判決下達不久，就有兩個南部州以各種理由延遲執行，密西西比州為了抵制同性婚姻甚至拒絕所有人登記結婚，而得州州長則指示州政府“優先保障得州民眾的宗教信仰自由”來阻撓。

同樣的事情半個世紀以前也發生過，在高院在1956年下令禁止學校種族隔離之後，南部州掀起了大規模的抵抗，寧可關校也不允許黑人學生進入白人學校，結果艾森豪威爾總統不得不派軍隊護送黑人學生入學。而最後真正實現法律上廢除種族歧視則要等到1964年的《民權法案》和1965年的《投票權法案》。那麼，高院的判決固然鼓舞人心，但要保住這份來之不易的勝利則很可能需要一個聯邦級別的反歧視法案一勞永逸的解決同性戀平權的問題。因此，民主黨參選人肯定會繼續警告正處於幸福中的同性戀羣體——“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誰當總統決定司法天平朝那邊傾斜

而且這兩個高院判決放大了一個總統大選的新議題，那就是高院為代表的聯邦司法體系本身。

如今的高院是一個4：1：4的派系結構，保守派包括首席羅伯茨以及斯卡利亞、托馬斯、安東寧四位大法官，而自由派則包括金斯堡、佈雷耶、索多瑪約和卡根大法官四人，中間派則是肯尼迪大法官一人。

雖然現在羅伯茨首席時不時會出人意料的在奧巴馬醫保這樣的歷史性案件中選擇和自由派站一起，但大多數時候他還是個堅定的保守派，所以高院如今是呈勢均力敵的態勢。但這個均勢並不會維持很久，因為自由派的金斯堡體弱多病，而保守派的斯卡利亞也年事已高，所以2016年誰能當選總統將會決定司法的天平將會朝哪個方向傾斜。

考慮到法官終身制任職，而總統任職不超過八年，因此總統能否有機會任命自己心儀的大法官也關係到自己的政治遺產能否得到保留。不僅如此，如今新上任大法官大多五十歲出頭，而離職則往往年近九十，再考慮到未來科技進步壽命延長，高院大法官往往可以在崗位上發光發熱三四十年。而這次大選事關高院未來是左轉還是右轉，這將決定美國未來幾十年政治發展的趨勢。

因此，2016年可以説是兩黨都輸不起的一年。今天的同性婚姻判決其實給了保守派們一個重要提示：只要一票，只要再有一票就能贏！

而歷史上，里根任命了3位大法官，老布什任命了2位，克林頓任命了2位，小布什任命了2位，奧巴馬任命了2位。這裏面除了小布什的2位都是在第二任期內任命的，其他總統基本上在第一任內就大致完成了高院佈局。

換句話説，下一任總統也極有可能可以任命至少2位高院大法官，這不僅會打破平衡，甚至有機會形成穩定的格局。50年代高院形成自由派佔多數的穩定格局，美國迎來民權運動熱潮；80年代高院形成保守派佔多數的穩定格局，美國迎來“倫奎斯特反革命”；現在如果形成某一派佔多數的穩定格局，美國未來將極難預料。

而相比高院，下級的聯邦巡迴法院和地區法院一樣重要。整個聯邦司法體系中法官僅有不到900人，而一位任職八年的總統則有機會任命其中少則三分之一多則一半多的法官。

里根任命了376人，老布什任命193人，克林頓任命375，小布什任命324人，奧巴馬截至1月份已經任命300人以上。奧巴馬的任命已經改變了13個上訴法院中的9個的勢力對比，而相比最高法院每年僅僅審理不到1%的案件來説，每案必審的上訴法院以及地區法院往往才是鬥爭最激烈的第一線。下一任總統不僅可以改變高院的勢力配比，還可以進一步擴大，或退一步扭轉奧巴馬留下的下級法院格局。

如果説之前兩黨候選人的參選聲明還是2016年大選的熱身的話，那麼這周高院的兩個重量級判決無疑是打響了2016年大選的發令槍，競選真正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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