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丁楠：快來看看這些將要消逝的伊朗手工藝

Majid Hamze是個和藹可親卻不善言談的中年人。每週數次相聚，我們一起走在德黑蘭老城區商鋪林立的Manuchahri小街上，他腳步飛快。在這片匯聚了德黑蘭絕大多數古董和高端藝術品商鋪的街區裏，店主和攤販們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向這位銀銅器雕刻大家問候致意。我則恭敬地尾隨在他身後，體驗這份本不屬於我的“殊榮”。

Manuchahri小街入口

再往裏走，喧鬧的街道逐漸安靜下來。我們拐進一個小院，幾棟小樓圍成一個天井，Majid的工作室就位於三層一個不足六平米的小屋中。與車水馬龍的Manuchahri相比，小院及其身後的小巷代表着另一片天地：外面是商人的世界，這裏則是藝術家和工匠的創作舞台。

帶有天井的小院

一些工匠將工作室安置在類似居民樓的建築裏

Majid拿起手中的錘子和鑿子，在一隻銅盒上輕鬆自如地雕刻起來。他説，Manuchahri是個小圈子，商家和藝人互相熟識，對彼此的脾氣和秉性也瞭如指掌：“我和他們打交道已近四十年了。”四十年間，Majid從一個熱衷跆拳道的小夥子，結婚生子步入中年，在千錘百煉中成為伊朗著名的雕刻大家。幾十年來，他每天上午在一所小學作物理教員，下午和晚上則待在狹小的工作室裏專注於創作和練習。

回想起剛剛步入雕刻之路的往事，Majid感慨萬千。那時伊朗里拉爾對美元的比價、當時一克白銀的在伊朗市場的價格，與今天相比簡直天壤之別。一些Manuchahri的老人至今相信，Majid曾在革命前銀價低落時買進大量做工精湛的銀製品收入囊中。對此，他矢口否認：“生活成本逐漸增高，曾經的積蓄大多用在了子女身上，這還不夠用；如今，伊朗人紛紛到Manuchahri典當，我和妻子又何嘗還留下什麼珍寶？！”

我則傾向於將Majid經濟上的窘迫歸結於他的老實：Manuchahri的古董店老闆到工作室買下Majid剛剛完成的作品，拿到店裏或帶出國門把價格翻上幾倍，矇騙顧客説這是產自伊斯法罕的古董。販賣首飾的商人找他雕刻戒指上的花紋，告訴買主這套工藝需耗時一星期，要求他們支付不菲的額外費用（事實上我親眼目睹Majid一晚上就雕好了三枚戒指）。對此，他也承認，自己缺乏商業頭腦，在本職工作之餘，沒有時間和資金租下一家店鋪親自展示、銷售自己的作品。

Majid在一枚戒指上雕刻花鳥圖案

如今雕刻這樣的戒指是Majid“閉着眼睛都會做”的規定動作

然而這些“干擾”並不曾打消Majid對創作的熱愛。他將自己的工作成果嚴格區分為市場流通品和訂製品。商家批量預定之物絕大多數屬於市場流通品。對此，Majid只虛應故事。雖然也是手工完成，但圖案較為程式化，談不上設計。用他的話説，這些屬於自己“閉着眼睛都會做”的規定動作。而在此之外，讓他傾注更多心血的無疑是友人和熟客專程上門定製的藝術品。定製品從構思到完工，有的需耗時數月。Majid帶上它們與顧客見面，一路上，我感覺他彷彿是要送孩子遠行一般。

批量製作的首飾盒（市場流通品）

銀質茶杯套（市場流通品）

顧客定製的香煙盒

顧客定製的銅盒，尚未完工，盒蓋上雕刻的是勸勉青少年勤學苦練的寓言故事

工作室的櫃櫥上貼着Majid曾經創作的精品照片

Majid對雕刻藝術的這份感情其實不難理解。像微小畫和精密鑲嵌（Khatam）等傳統藝術一樣，銀銅器雕刻工藝在伊朗後繼無人。Majid説，他的工作室隔壁是Manuchahri有名的藝術品修理匠。這位老先生的哥哥就是享譽海內外的鑲嵌藝術大師。“他前年去世了，從此伊朗再也做不出一流的Khatam器物”。

Khatam鑲嵌，伊斯法罕，1940-50年代

Khatam鑲嵌，設拉子，1940-50年代

目前高檔工藝品商店裏銷售的Khatam棋盤（局部），工藝已退化到慘不忍睹的地步

幾年前，一所女子學院曾聘請Majid教授雕刻。他在那裏教了三年課，最終失望而歸。與中國不同，伊朗年輕人很少對傳統藝術感興趣。“學生們看重文憑，並不在乎是不是把手藝學到手。另一方面，學校向學生收取費用，卻沒能按承諾提供上課所需的材料。”

除此之外，伊朗的傳統手工藝操作起來也着實不易。以雕刻一件黃銅首飾盒為例，Majid要獨立完成如下工序：到伊斯法罕採買製作好的銅盒；與客户討論創作題材，根據已有素材繪製設計圖；配製瀝青，填充進盒子並待其凝固；在盒子表面打草稿；使用各種鑿子雕刻；用噴火器融化凝固的瀝青；把盒子放進油桶裏浸泡清洗；粘貼盒內襯布。許多人以為銀銅器雕刻僅僅是學習使用錘子和鑿子，這樣的工作量是初學者始料不及的。

剪貼成冊的創作素材

由於雕刻會使金屬表面凹陷變形，因此在創作前需在盒內注入瀝青並待其凝固

在盒子表面打草稿

一些常用的雕刻工具

基本雕刻演示：小兔、鸚鵡和花朵

用噴火器融化凝固的瀝青

更重要的是，伊朗目前的政治經濟環境也不利於傳統工藝的保護傳承。在制裁封鎖的背景下，藉助政治關係倒買倒賣西方商品成為被伊朗社會追捧的快速生財之道。對年輕人來説，畢業後獨立生活的壓力已經很大，迫切需要找到一份收入穩定的工作。傳統藝術的學習週期長，見效慢，顯然不是畢業後的最佳出路。人們寧願去作古董和藝術品商店的僱員，經營並不景氣的買賣，也不會選擇去坐傳統手工藝的冷板凳。

我最近一次去找Majid，小院工作室的門窗都擋上了鐵板。冬日裏本已陰冷的天井變得更加黯淡無光。他解釋説，政府剛剛規定，既然這裏的工匠是按照辦公室的價格和標準租房，就不能把工作室搞得像商店一樣，在櫥窗內展賣藝術品。

在寸土寸金的Manuchahri，商鋪的租金顯然要比工作室高得多。藝術家和商人離得那麼近。他們打了四十年交道，卻始終身處兩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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