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接受《鳳凰週刊》專訪:我從來不是鬥士,也不是公知
最新一期《鳳凰週刊》專訪當代著名作家、哲學研究者周國平。周國平回憶了自己在“狂熱年代”稀裏糊塗走進哲學大門的過程,以及如何走上研究尼采之路。周國平自認為,尼采是符合自己的素質和氣質的。而對於“自己的批判性變弱”的説法,周國平回應稱,自己既不是一個鬥士,也不是一個公知。對於自己的哲理散文近似於“心靈雞湯”的批評,周國平認為,那説明他還不具備辨識的眼光。
以下為報道節選:
周國平:我從來不是鬥士,也不是公知
《鳳凰週刊》記者/徐偉
中國大陸當代作家中,周國平是獨樹一幟的。他不僅憑藉一手清新明快的“哲學散文”獨步天下,也總與現實世界刻意保持着距離,這個距離進可觀世相萬物,退可獨在小樓成一統。
你很少能在公共場合見到他的身影,但他的文章總會時常跳躍到你面前。
周國平是哲學科班出身,1962年進入北大哲學系。他的哲學道路是從枯燥無物的蘇聯哲學開始,但很快將其拋棄並轉向尼采,他在1980年代翻譯和撰寫的尼采著作,成為暢銷、長銷作品,為他帶來最初的名聲。此後與甘陽、徐友漁、陳嘉映等人一起創辦的“文學:中國與世界”編委會,成為當時聲名顯赫的“文化山頭”之一。
他一手寫哲學,一手寫散文,再將兩者完美地結合在一起,變成風格鮮明的周式哲理散文,俘獲了幾代人心。
2014年,他出版了演講集《幸福的哲學》與《人文精神的哲學思考》。2015年5月,散文隨感集《覺醒的力量》與《人生不較勁》出版了。年屆七旬的他仍然高產,我問他關於作家的生理年齡與創作生命的問題,他説藝術家或者哲學家是相對超越年齡的,只要思考是敏鋭的、創作熱情是高漲的,心態就是年輕的。雖然沒有人能擺脱年齡的限制,都會走向衰弱,但他依然會按照自己的計劃閲讀和求索。

在狂熱年代稀裏糊塗走進哲學大門
記者:你是1962年進北大哲學系,當時哲學跟政治關係非常緊密,北大哲學系是意識形態的重鎮,跟北京市委及中央有直接聯繫,文革第一張大字報就是北大哲學系老師貼出來的。能否談談你上學時的情景?
**周國平:**我進北大的時候,正值中蘇論戰的高峯,政治氣氛異常緊張,北大哲學系是北京市政府定的“典型”,長期派人蹲點,大部分學生的政治熱情都非常高。那時,中央不斷髮表評論文章,文章會在校園廣播,許多人聚在高音喇叭下聽。我當時感覺自己像個局外人,覺得他們很可笑,不知為什麼要這麼熱情。
當時報考哲學系的學生主要分兩種,一種是理工科成績比較差,考理工科沒希望,只能報考文科,就選擇了哲學系;另一種是在中學時期當學生幹部,他們覺得哲學系的培養目標是從政,哲學系畢業後能當幹部,後來的確有很多人當了幹部。
我的情況不一樣:一方面我的理工科成績很好;另一方面對政治不感興趣,中小學幾乎沒當過幹部。我是抱着做學問的目的進北大,當時對哲學也不瞭解,沒看過真正的哲學書。我之前只是將《毛澤東選集》看了好多遍,毛澤東説“哲學是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概括和總結”,這句話指引了我報考哲學系。因為我既喜歡數學,又喜歡文學,上哲學系可以二者兼顧。後來我發現,雖然稀裏糊塗地進了門,但還是進對了,我是真的喜歡。
記者:當時師生對待上課是怎樣一種態度?
**周國平:**很多老師都是糊弄事的,但也有水平很高的老教授,不過因為我們是低年級,老教授很少給我們上課。我記得老教授中只有心理學家程乃頤給我們上過課,而他們也有對付過於政治化的辦法,就是隨便應付,其實也沒有講什麼東西。當時所有的哲學課,無論是中國哲學,還是西方哲學,都要用馬克思主義去批判,所以知識性和思想性都不強。印象中講得比較好的是張世英,他給我們講德國古典哲學,講黑格爾,條理非常清晰。
大部分學生都隨大流,熱衷於政治活動和政治話語,而我很不習慣。我也想努力跟上那個潮流,但發現跟不上,內心是懷疑的。我的一個同學郭世英(郭沫若之子)對我的影響很大,他比我大三歲,因為家庭背景原因,他讀了很多內部書,瞭解的情況比較多。他是高幹子弟中的“叛逆者”,跟我講了很多對當時政治的看法,我覺得他説得非常準確,這也是我對政治保持距離的重要原因。
記者:1949以後黨對知識分子的改造,在北大教師身上有何體現?哲學系是否有更突出的地方?
**周國平:**我沒有特別去了解過,跟那些老教師也沒什麼接觸。因為他們沒教過我的課,我也不是那種愛登門拜訪的人,所有不太好説。總的來説,教授們具體情況不一樣,有的比較積極主動,有的比較淡定,像金嶽霖這類人就不太理那一套,而馮友蘭則有點積極。我沒有上過馮友蘭的課,但讀過他的《中國哲學史》,他是真學問。其實每個系都有非常激進的教員,也有能夠獨立思考者,而哲學系老教授比較多,師資力量非常強。

尼采是符合我的素質和氣質的
記者:你從北大畢業後,在湖南和廣西農村插隊、工作十年,期間對哲學問題的思考是否有停滯?
**周國平:**那時候就沒有什麼哲學思考了,都去搞運動了。但是自己仍然讀書,我喜歡文學,詩歌、小説讀得比較多,哲學反而看得少。我的哲學基礎,是恢復高考後為了考研究生而打下的。我當時很認真地看了一些西方哲學名著,做了詳細筆記,才對西方哲學的脈絡有了比較清晰的瞭解,我的專業課《西方哲學史》考了96分。
記者:社科院哲學所的研究生階段,你很快在《未定稿》上發表文章,批判國內的哲學研究現狀,稱"實用主義流行,把哲學簡單化、庸俗化,在哲學與政治的關係上,片面地講哲學是為政治服務的"。這個覺醒的過程是怎麼樣的?
**周國平:**我碩士階段的研究方向是蘇聯當代哲學,但很快發現,蘇聯實際上是沒有哲學的。我一開始把注意力放在斯大林時期,斯大林時期對於哲學的批判也是意識形態化的,比如批判德波林、布哈林。我就寫了兩篇文章,提出要正確評價德波林和布哈林,發表在《未定稿》上。我講的是蘇聯哲學批判,但意指中國問題,哲學完全變成了政治,由領導人來對哲學問題做結論。時值改革開放之初,國內政治氣氛逐漸解凍,這些話都可以説了。我碩士生還沒畢業,就放棄蘇聯哲學,所以碩士論文和蘇聯哲學沒關係,我寫的是人性的哲學思考,那個時候開始了對尼采的研究和翻譯。
記者:1980年代是一個精神浪漫的時代,出現了三大“文化山頭”。你所在的“文化:中國與世界”叢書編委會,翻譯了大量西方哲學經典,包括尼采、薩特、海德格爾等等。這些哲學書籍都非常暢銷,現在的人是無法想象的,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熱潮?
**周國平:**一方面是源於人們精神上的飢渴,很長時間沒有真正的精神食糧,沒有思想自由,能獲得的資訊非常單調,只有八個樣板戲和一些快餐式的指定讀物,所有文藝作品都要“政治掛帥”,對於西方先進的思想完全不瞭解。這些西方經典翻譯過來,大家都覺得新奇,他們強調人性的解放和人的美學,將政治牢籠打破。另一方面,在改革開放之初,還沒有形成物質主義的風尚,大家對改革前途是非常樂觀的,都有一種理想主義激情,覺得自己可以為國家出把力,都關心國家和民族的前途命運。
1980年代後,這一代人又被商業浪潮所吞噬,人們越來越關心個人利益,表達方式也越來越個人化,對國家宏大敍事變得淡漠。事實上,但凡“思潮”都不會長久,都有潮起潮落,但是哪怕時間很短,它也是有作用的,它可以喚醒一批人,會播下一批種子,這就夠了。

記者:你最早出名是因為翻譯尼采的著作,當時大受歡迎。眾多西方大哲中,你為什麼偏愛尼采?是否偏愛其批判性?
**周國平:**我碩士畢業後留在社科院哲學所,接觸到了徐梵澄先生在解放前翻譯的尼采著作——《蘇魯支語錄》《朝霞》《尼采自傳》《快樂的知識》,那時候我正在自學德語,覺得不過癮,拿尼采的原著來看,就很喜歡。後來和甘陽、徐友漁等人成立“文化:中國與世界”編委會,要做西方經典的翻譯,就開始翻譯《悲劇的誕生》《偶像的黃昏》等書。
我沒有特別明確的批判意識,我的批判不是具體針對某個體制,而是針對文化精神傳統。我認為政治體制是文化精神傳統的延續,這種傳統的特點就是壓制生命本能,壓制個性和自由思考。而人生的價值就在於有生命和思想的自由,我把這種受壓抑的直觀感受説了出來,客觀效果就成了一種批判。我寫的《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在很大程度上是借尼采來表達自己的這些想法,所以到後來“清除精神污染”時,這本書被作為典型,幸虧那場運動是短命的。
接觸尼采帶有一定的偶然性,但是現在回頭去看,我的喜歡是有道理的,因為尼采是符合我的素質和氣質的。我喜歡想一些人生問題,又喜歡寫一些漂亮文章。尼采正是這樣的人,他能將許多大的哲學問題思考得很深,又文采斐然,所以一拍即合。
性格和興趣決定我不適合做鬥士
記者:你何時從專業的哲學研究轉向大眾化的哲理散文寫作,從哲學家變成散文家?
**周國平:**其實我一開始就有這兩種因素,我寫尼采的書,跟別人寫的學術書是不一樣的,我的表述也是很文學化的,充滿感情的,我也注意文字的美感。我一開始就牴觸寫所謂純粹的學術文章,使用那些套路化、艱澀的語言,為什麼要讓自己和讀者都不舒服?我看那麼多大哲學家的書,他們的文字都非常好,像康德那樣晦澀的人是很少的,叔本華都説康德的表達太差了,為了表達清楚自己的意思,來回重複,完全可以用一種更好的方式。當然,康德的思想很新,在哲學上確有新發現,開闢了新道路。
我認為,不管自己的思想多麼深刻,一個基本要求就是儘量讓人看懂,最好還能看得舒服。但我討厭為寫美文而寫美文,我既討厭艱澀,又討厭華麗,我覺得寫作最重要的是用準確精煉的語言表達出自己的想法,不要説廢話,找到準確的詞表達就成功了。
記者:近代中國,哲學與政治總有糾纏不清的關係,許多政治運動以哲學或文藝之名發動,哲學成為意識形態重災區。在你看來,哲學與政治應該是怎樣一種關係?
**周國平:**用尼采的話説,“一個人搞不了哲學,就去搞政治,政治和經濟是沒有大才智的人搞的,有大才智的人應該搞哲學和藝術”。當然這不是一個正式的評判,尼采對這個問題有很清晰的認識,就是哲學是非政治的,政治牽扯的是社會各階層利益的分配問題,而哲學思考的是世界和人生的根本問題,是所謂的"終極追問",它應該在政治之上。哲學的目的不是解決某個具體政治問題,而是有一個更廣闊的視野,這個視野就是一個大的座標系。政治不能侷限在自己的視野裏,而應該有一個更高的角度,這個角度就是哲學提供的。當然,政治本身的角度也是需要的,要不然很多問題就沒法解決。正因為哲學在解釋政治上的重要性,所以常常被權力綁架,哲學問題被上綱上線,政治家去佔領哲學的解釋權,不是理論探討,而是一種政治需要。
記者:你在今年出版的《覺醒的力量》中談到,哲學應該比時代精神更高,要對時代精神進行審視和批判,好的哲學應該是超越時代的。哲學家並非不關心時代和政治,而是説時代和政治應該是哲學思考的素材之一。
**周國平:**沒錯,如果哲學是時代的吹鼓手的話,那哲學就沒必要了。哲學對政治的影響不是直接的。哈耶克説,哲學是通過影響社會科學從而影響政治,社會科學的根本變化都是哲學提供的,包括法學、政治學、經濟學等。哲學家不直接參與政治活動,像薩特那樣帶着學生走向街頭的哲學家,是很少的。
哲學家作為一個人,是不可能脱離時代的,也不可能不受政治的影響。但是作為哲學家,應該做得更多一點,站得更高一點。用尼采的話説,哲學家是時代的“養子”,他並不是時代所生的,他按照人類永恆的精神來生活,他在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
記者:相對而言,你較少參加對公共事務的討論,與1980年代比,有沒有覺得自己的批判性變弱了?
**周國平:**哲學家的批判和公共知識分子的批判是不一樣的。當然,一個哲學家同時也可以是公知,公知更多的是一種現實的批判,針對具體問題發言,但如果僅僅是這樣,證明你還不是一個哲學家。哲學家的批判是精神上的,就是看這個時代的精神走向是否正確,他更關心和保護那些精神價值。如果精神價值在這個時代受損或被忽略,他就要指出來。
相對而言,我對教育領域的批判較多。但我不會説應試教育的具體方法怎樣不對,或者説素質教育應該怎樣做,而是告訴公眾什麼是教育的本質,什麼是人文精神,教育應如何從人性出發。這就是哲學的角度。
其實我在1980年代也不是一個鬥士,我從來不是鬥士,如果要從我的文章裏找批判的話,也就是尼采的那本書,沒有其他了。我在1990年代和20世紀初的批判還更多一些,包括教育問題和城市化問題。其實這並不是我特別喜歡和擅長的,但是要我做的話,我也可以做,我的性格和興趣,都決定我不適合做鬥士。知識分子應該按照自己的性情來做選擇,哪種知識分子都是不能缺的。
我研究尼采,尼采把對人生問題的思考放在第一位,我談公共問題其實也是在談人生問題。但我不能一輩子做尼采研究者,我總得做周國平。
記者:有人批評你的一些哲理散文近似於“心靈雞湯”,你認為,它們跟“心靈雞湯”有何區別?
**周國平:**如果把我的散文視為心靈雞湯,那説明他還不具備辨識的眼光。心靈雞湯是可以批量生產的,是可以複製的,沒有獨創性的。如果用這個標準看的話,我可能也寫過一些這樣的東西,我不能説我的每篇文章都有獨創性,那樣也太自負了,可是我有相當多的文章不是那樣,是有自己獨特思考的。
人類的真理是共同的,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在表述真理,但是有高低之分。很多心靈雞湯的文字是可以模仿複製的,無非是講一點小故事,發揮一點小感悟,然後總結出一點小哲理,再抒發一下小情緒。它對心靈是沒有衝擊力的,不能喚起你的思考,而真正好的哲理散文對心靈是有衝擊力的,它突然打動你,把你內心最深處沒有意識到的感悟喚醒,這就是最好的一種閲讀體驗。它追問的是世界與人生的根本問題,要求人們帶着靈魂去思考和求解。
『本文節選自《鳳凰週刊》2015年第20期總第549期《周國平:我從來不是鬥士,也不是公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