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韜:希臘危機——偽裝成資本困局的票選民主困局
近期的第三回合希臘危機,似乎在上演一場民主邏輯臣服於資本邏輯的悲劇——民主的全民公投,民主的拒絕要求,如同肥皂泡一般瞬間破滅。希臘再次臣服於“三駕馬車”(歐盟、歐洲央行及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淫威,屈辱投降,接受城下之盟,被迫勒緊褲腰帶還債。

辭職的希臘總理齊普拉斯(資料圖)
這樣淺顯簡單的邏輯,容易理解。只需要義憤填膺地大罵萬惡的資本主義(反正資本主義又罵不倒),同情一下可悲的希臘人民(畢竟,被一次又一次要求追加對希臘救助,是德國納税人不是中國納税人),最後感慨一下人家希臘不管怎麼樣還能投個票,就可以得到三重的心靈愉悦。
可真實的希臘,恐怕問題並不在於資本的邏輯,而恰恰在於投票民主的邏輯困境——如果一個國家泛特權階級的人口數量反而比非特權階級還多的情況下,少數服從多數的民主邏輯要如何運轉?
希臘就是這樣一個投票民主悖論的完美樣本。筆者首先為大家介紹一下,希臘的經濟和人口階層分佈,扭曲到了奇異的程度。
其中最大的扭曲,就是本輪希臘危機的爭議焦點,退休金問題。
據台灣《中國時報》報道,即使經歷5年痛苦的撙節,但是目前希臘每名退休人員,平均每月仍可領取959歐元、相當於新台幣33,300元,還是比德國退休人員領取的766歐元“月退俸”(相當於新台幣26,600元)要高出25%,也遠超過大多數西歐與北歐國家。這正是歐盟鐵了心,堅持要求希臘再次下調退休金,否則斷絕後續援助的根本原因。
這是事實太誇張,還是報道有誤?筆者越調查,越是覺得,希臘這奇葩程度已經突破了想象力的天際。
在上一輪希臘危機之後,希臘政府按三駕馬車的要求削減社會福利,但希臘使用了很恐怖的做法:
危機前,所有退休公務員領取的政府退休金,平均每月為1000歐元,且領“14薪”。危機後,該額度儘可能保留了下來,儘管每年只發12個月,不再發14個月了。月領1200歐元以上的,也減少了一些。但是並沒有削減領取人數(包括那些四五十歲提前退休的人,可以繼續照領不誤)。
而希臘危機前平均月領退休金350歐元左右的普通希臘勞動者,全被踢出局,不發退休金了。
領錢多的退休公務員,退休金儘量保留;而領錢少的普通勞動者,退休金全部削減。於是削減額符合了歐盟的要求,但實際上和歐盟的救助方案是南轅北轍的。
從人均退休金金額看,甚至還因為低額領取者被逐走,而大幅升高了,於是就出現了月領959歐元這樣比德國還高的可怕數字。
退休金問題,揭示了我們過去沒有注意到的問題——退休公務員的龐大人數。
上一輪希臘危機時,媒體廣泛報道了1100萬人口的希臘足有100萬公務員,而且待遇奇高,福利奇好。很多分析者都曾提及希臘公務員40歲就能退休,但當時似乎沒有多少人想到,在退休後還能活大約30年的情況下,有必要計算一下希臘到底積累了多少退休的公務員。
答案是目前大約246萬,接近總人口的四分之一。公務員和退休公務員及其家人,加起來佔據了總人口的多數。
希臘政府提供優厚的福利,大量地允許提前退休,然後留下的空額又可以再吸納許多新人成為公務員;同時,公務員羣體的人數越多,就越能通過對自己有利的法律。對公務員有利的法律越多,就越是吸引人們加入公務員羣體。甚至大多數年輕人從小唯一的奮鬥目標就是和祖輩父輩一樣成為公務員,享受優厚待遇,可當希臘危機爆發,公務員規模不僅不能繼續擴大而且必須減少的時候,這些年輕人就悲劇了。

2012年希臘公務員遊行抗議緊縮
票選民主上台的政府,當然會為選民服務,為公務員及其家屬這個龐大的票倉服務,數十年來不斷加強公務員羣體的福利特權,反過來又不斷強化公務員羣體的規模和勢力。這就是“削普通人保公務員”這種荒誕政策最終會出爐的根本原因,票選民主就這樣一步步地把希臘變成了必死無疑的怪胎。
希臘更為致命的地方在於,從宏觀的社會結構看,希臘完全就是一棟裂開的房子——福利優厚的公務員特權集團,和福利微薄的普通勞動者羣體,在經濟地位上如此涇渭分明。
近來新聞媒體中充斥着截然相反的希臘景象——希臘人很懶和希臘人很勤勞,希臘人福利過高和希臘人福利不多,其實正是宏觀上希臘這棟房子裂開的寫照。
這種扭曲導致希臘財政支出的75%消耗在公務員和退休公務員身上,對普通人的社保、醫保、教育、等等一切社會保障支出,乃至科研、投資等等,加起來只佔剩下的25%。不僅危機爆發之前如此,現在甚至依然如此。
但從微觀的家庭收入狀況來看,希臘又是“混合果汁”——目前希臘幾乎每個家庭裏都有一兩個長期失業者和退休公務員,絕大多數家庭依靠父輩、祖輩領到的高額退休金,維持一大家子的基本收支。
階級矛盾尖鋭對立的兩組人,在微觀上卻又是同一個家庭的兩代人。
一年發給退休公務員300億歐元以上的高額退休金,而同時給所有普通人的科教文衞醫社等等一共才80億歐元。如果放在別的國家,也許早就靠內戰或革命來解決了吧。然而希臘在微觀上的混合狀態,註定希臘直接把自己黏住了、卡住了。
長遠來看,大刀闊斧的改革是正確和必要的,但是眼前是決不能同意的事情,這樣的難題,投票民主能解決嗎?
希臘人哪怕明白退休公務員的高額退休金是關鍵問題,也難以同意削減。就算能激活經濟,降低失業率,那也是未來的事情。如果家裏父輩、祖輩的退休金削減掉了,年輕一輩又普遍失業,不可能立即改善,眼前一家子吃什麼?
當然,希臘現在已經實現財政盈餘了,可以自己玩下去了。在這樣的情況下,“投票民主”雖然解決不了上述糾葛,但總可以解決一下眼前的還債問題吧——全民公投、賴賬不還。能不能行呢?
不行。
為什麼?是民主邏輯輸給了資本邏輯嗎?不,是“投票民主”輸給了“投票民主”自己。
其實希臘過去兩年根本沒有實現真正的財政盈餘,實際財政虧空幾乎和以前一樣巨大,產生盈餘的辦法仍然是做賬——利用歐洲央行(ECB)為解決上一次危機而敞開的後門。
歐洲央行為了幫助希臘,透過希臘央行向希臘銀行業提供緊急流動性援助(ELA),特許希臘可以豁免抵押品評級,換句話説,就算是廢紙一樣的希臘國債,都可以獲得全額貼現,全額借貸獲得歐元現金。
這本來是為了支持搖搖欲墜的希臘銀行業和企業,使希臘企業能正常貸款正常營業,拉動經濟發展。但希臘政府透過退休公務員社保基金和希臘央行的操作,使得大量退休金的發放,在名義上不是由財政支出轉移的,看起來是社保基金在甩賣資產借貸。
到2015年年初時,希臘在ELA上捅的窟窿,就已經達到了700億歐元。如果包括這個隱形赤字,希臘債務總額已經從上一次債務減記之後的3000億歐元,又增加到4000億歐元的新高。
換句話説,希臘人在“詐騙”ECB,以維持自己發放鉅額養老金的“能力”。儘管希臘人利用“投票民主”要求不削減養老金,但是,且不説還債的問題,哪怕可以賴掉債務,只要不能借到新債,養老金就必須自動減少。早知如此,還不如接受歐盟的條件削減退休金呢。
替希臘叫屈的人,恐怕都很難直面一個簡單的事實:歐元區最終逼希臘投降的武器既不是軍事威脅,也不是金融封鎖,更不是催債,甚至沒有任何經濟制裁。壓倒希臘的,只是歐洲央行宣佈,2015年7月初希臘公投前就已增加到890億歐元的緊急流動性援助(ELA),額度將不再增加。
請注意,不是中斷、收回,而只是“不再增加”ELA。
辯護者當然可以説,德國的強大工業擠垮了希臘等國自己的產業,但這顯然不足以成為希臘人發放過高福利,無止境地要求歐盟(歐盟也不只有德國不是?)借貸的理由。不管哪種民主的邏輯、資本的邏輯裏,似乎都沒有這種“借錢的才是大爺”的正當性吧。
其實歐盟第三輪救助方案的要求並不嚴厲,退休金只是要求削減1%GDP,相當於退休公務員們少拿6%而已。退休公務員本來就是最應該砍的部分,希臘斷然拒絕削減退休金,卻全盤接受對普通人各種社會保障的緊縮要求,才是瘋狂的、奇異的,堪稱刷新地球政治史的下限。
根據希臘的實際情況,它的債務主要是在過去二三十年裏累積起來的,最大去處,正是給現在這批退休公務員階層發放遠超過他們工作成績的高工薪高福利。從責任與義務對應的原則出發,削減是天經地義的。拖到現在還不願削減,完全是希臘的民主已經過度扭曲的結果。
即便按照“借錢的是大爺”的思路,削減6%也還是可以接受的,畢竟歐盟增貸了860億歐元不説,甚至在希臘還沒正式答應條件的情況下,已經撥付了首批120億歐元新貸款,避免希臘徹底崩潰。
然而希臘的回應是什麼?總理和內閣總辭職,解散議會,要求提前大選。目前第二大黨獲總統授權組閣,如果組閣失敗,或許只能通過重新選舉來決定第三輪救助方案的條件。但實際上重新選舉毫無意義。利益集團占人口多數的情況下,再選舉一百次也還是同樣的結果——由退休公務員這種特權利益集團票倉支持的偽左派當選。然後半推半就地繼續實施“削普通人保退休公務員”這種荒誕政策。
希臘這種局面有沒有辦法解決呢?無論是真的左翼還是真的右翼,無論稱為戰時共產主義或是公平社會措施,都是同一辦法——壓服這些利益集團,把300億歐元的養老金支出全部砍掉。節約出來的錢,給全希臘人民發放基本相同的低保、食品券和配給。這樣做,按美國人的標準也只需要大約150億歐元,還能省下150億歐元,其中50億用來還債,100億投資建設發展、對剩餘的生產部門減税。GDP中的虛假泡沫或許會一次性釋放,導致希臘人均GDP降回到真實的一萬歐元左右(也就是發達國家的門檻線),但是3-5年內即可恢復生機。
想一想,是一個每年償付不多、但能誠實還債的希臘,還是一個只要歐盟不繼續發放新貸款、就將其咒罵為“希特勒再世”的希臘,更能得到歐盟的幫助呢?
但是希臘做不到,利益集團的規模已經太龐大了,公務員和退休公務員們佔全國人口三分之一以上,偏偏還是希臘大多數家庭中的父輩或祖輩。不要説訴諸時髦的、普世價值的“票選民主”解決不了(2009年以來,希臘人已經選舉和公投了好多次,但出台的就是“削普通人保退休公務員”這種荒誕政策),就是革命或內戰之類的傳統辦法也已束手無策。
中國這樣的民主集中制國家,或是美國那樣的威權-資本民主制國家,至少在發現癌變時可以做到壯士斷腕。中國去年開始實施的養老金並軌,就是一次未雨綢繆的改革,把問題扼殺在萌芽狀態。但希臘這樣的“票選民主”制度下,“癌症”不知不覺地擴散到全身,內部解決的可能性已經微乎其微。
自1920年代道威爾計劃、楊格計劃相繼破產之後的80年來,資本早就學乖了,再也不肯幹沒有國家背書就去拯救和重建一個國家這種吃力不討好、還很容易被民主賴賬的事情。2010年以來歐盟的政治領導人,出於政治考慮,才打破了歐盟的“不救助原則”,對希臘大力扶持;但是對於希臘的內在問題,也因為出於政治考慮,無法真正地加以干預。
如果一切照舊,以希臘的扭曲狀況,只有一種解決辦法。讓歐盟一次又一次以每年數百億的規模輸血,一直維持到一二十年後即2030年左右,希臘領取高額養老金的退休公務員們壽終正寢,希臘財政恢復平衡,然後再花上數百年分期付款,來歸還這一二十年所借貸的上萬億歐元。但歐盟肯定不會同意這麼做。
或者,失去耐心的歐盟“切斷血管”,把希臘趕出歐元區。但前面已經分析過,即便賴掉舊債,借不到新債的希臘馬上就會暴露出他的財政虧空,然後必然崩潰。最壞的可能性就是演變成一場人道主義災難,與北非、中東的移民潮共振,嚴重衝擊歐盟的安全穩定。顯然,歐盟也很難對這種政治風險下定決心。
筆者2012年就指出,默克爾等歐盟領導人拯救希臘危機的黃金時間已經耗盡,希臘只會不斷地處於困境中。
在第二輪救助資金耗盡的2015年,希臘危機上演第三季大戲。三年後,本次歐盟提供的第三輪救助資金用光之時,必然會有希臘危機第四季。西方到那時會撕掉“票選民主”的政治正確外衣,真刀真槍地赤膊上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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