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竹：勝利70週年紀念日談抗戰建國

今天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週年紀念日。對於中國人來説，70年前發生的抗日戰爭不僅是一場與反法西斯同盟攜手並肩的反侵略戰爭，更是中華民族的現代建國之戰。中國自晚清以降，國家破碎、山河淪喪。1894年甲午戰爭爆發，日本成為試圖滅亡中國最危險的敵人。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後，日本軍隊佔領東北全境。1937年的七七事變後，日本大規模的軍事入侵把中國逼到了生死存亡的邊緣，中國的國運跌到了谷底，中國人被迫發出了最後的吼聲。但正是這場置死地而後生的抗日戰爭使得四分五裂的中國開始走向統一；國家與民族的意識從少數政治精英的觀念變成了四億五千萬普通中國人的信念；國家的主權開始在國際社會彰顯，抗日政權的組織開始在基層社會紮根。

從宏觀的歷史進程看，抗日戰爭是中國從半殖民地半封建國家向現代國家轉變最重要的一個階段，沒有抗日戰爭的勝利，就沒有現代中國。70年後的今天，我們紀念這場孕育出現代中國的反侵略戰爭的勝利，對於實現民族復興有着特別的意義。

1949年10月1日，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宣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

抗日戰爭催生了中國人的民族與國家意識

美國學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把民族界定為一種“想象的共同體”有一定道理。一個民族無論有多長的歷史，如果沒有把自己的族羣想象為一個政治共同體，如果沒有形成民族與國家的概念，那麼這種民族就很難建立起現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

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認為，中華民族作為一個自在的民族實體是在幾千年的歷史過程中形成的，但“中華民族作為一個自覺的民族實體，是近百年來中國和西方列強對抗中出現的”。

普通中國人民族與國家意識的真正形成是在抗日戰爭中。日寇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對中國的大規模軍事入侵對每一箇中國人都形成了致命的威脅。當時的中國人，無論是國家政要還是工商人士，無論是受過教育的讀書人還是目不識丁的莊稼漢，每一箇中國人都深切感受到了日本人的刺刀給中國人帶來的毀滅性威脅。面對日寇的瘋狂殺戮，中國人只有兩個選擇：要麼投降當亡國奴，要麼堅決抵抗，拼死在疆場。

由於國家破碎而遭受的家破人亡，中國人自近代以來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沒有國，哪有家？沒有民族生存，個人哪能立足？對於當時慘遭蹂躪的中國人來説，理解民族與國家的意義並不需要多少文化，並不需要多少推理，人類求生的本能直接催生了每一箇中國人的民族與國家意識。今天的一些自由派學者習慣於用家庭與國家的歷史起源來論證先有個人，後有集體；先有家，後有國。但這些書齋裏的學者忘記了一個最基本的事實，這就是當世界形成了不同民族和國家的之後，民族就是個人的保障，國家就是家庭的守護神。在任何一個國家，沒有民族的獨立和國家對個人的守護，個人就只能跪着活而無法站着生。

正是由於中國人在抗日戰爭中形成了自覺的民族與國家意識，中國人才有可能面對兇殘的日本侵略者拼死抵抗而不屈服，才會發出“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怒吼，才能夠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築起新的長城，才能最終在艱苦慘烈的抗戰中戰勝日本侵略者。

七七事變後，駐守宛平縣城的中國第二十九軍在盧溝橋上抵抗日軍

抗日戰爭與現代建國合二為一

由於日本人對中國的大規模侵略激起了中國人的民族與國家意識，全國不同黨派、不同階層、不同族裔在強敵面前精誠地團結起來。在中共的倡導下，抗日統一戰線開始形成。至此，中國人民的抗日戰爭跟國家的統一和民族國家的構建開始重合為一。

1937年7月15日，中共中央向國民黨提交了《中國共產黨為公佈國共合作宣言》，把全國團結一致，共同反抗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當做壓倒一切的頭等大事。為了建立抗日統一戰線，中共提出了“取消現在的蘇維埃政府，實行民權政治，以期全國政權之統一；取消紅軍名義及番號，改編為國民革命軍，受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之統轄”。中共在這份“國共合作”宣言中把抗日戰爭與新中國的構建結合為一：“把這個民族的光輝前途變為現實的獨立自由幸福的新中國”。這份國共合作宣言發表後，抗戰建國成為全國有識之士的共識。1938年3月，國民黨在武漢召開的臨時全國代表大會，也提出了《抗戰建國綱領》，抗日戰爭與現代建國從此合二為一。

由於中共倡導的全國抗日統一戰線，由於國共合作，當時中國的各個黨派和不同派系的軍隊都團結到抗日統一戰線中，在軍事上都隸屬於國民黨的中央政府。8月4日，白崇禧就任國民政府軍委會副參謀總長8月6日，桂軍被整編為第十一、第二十一、第三十七三個集團軍，先後開赴前線。10月20日，李宗仁飛往南京，就任第五戰區司令官。8月5日，閻錫山赴南京參加最高國防會議，表示擁護全面抗戰，受任第二戰區司令長官。8月9日，雲南龍雲參加南京國防會議上，主動請纓抗戰，蔣介石授予滇軍以“國民革命軍陸軍第六十軍”番號。8月，各路川軍將領集議抗戰事宜，決心放棄前嫌，統兵14個師，組成兩個集團軍。鄧錫侯率領第二十二集團軍，劉湘率領第二十三集團軍開赴抗日前線。在八年抗戰期間，四川給全國輸送的從軍人員達300萬之眾。中國自辛亥革命以來中央政府第一次以抗日戰爭的形式統一了全國的軍事力量，全國各派政治力量以抗日戰爭統一戰線的形式掀起了抗戰建國的高潮。

抗日戰爭奠定了現代中國的基礎

對於中國抗日戰爭持續的時間，一直有14年與8年兩種説法。這兩種説法各有依據，主要取決於從哪個角度來理解中國的抗日戰爭。如果從中國抵抗侵略者的時間看，中國對日本侵略者的武裝抵抗長達14年之久，但是，一般歷史學家還是傾向於使用8年抗戰的説法，因為全民抗戰與抗戰建國的時間是從1937年算起。8年抗戰説法的關鍵是以全民抗戰和抗戰建國來界定抗日戰爭的時間。在8年的時間裏，中國通過抗戰統一戰線的建立，擺脱了封建割據局面，打敗了外國侵略者，奠定了現代國家的基礎，新的共和國幾近完成。

中國近代以來淪為半殖民地的標誌之一是世界列強在中國的領事裁判權和擁有治外法權的租界。1929年，中華民國政府曾宣佈從1930起廢除所有國家在中國的領事裁判權，但由於國力的衰弱和世界列強對中國政府要求的漠視，中華民國的這一宣佈形同空文。

但由於中國在8年抗戰期間日益強大的武裝力量，特別是中國抗戰在世界反法西斯戰場上的重要地位，同盟國中的西方國家不得不相繼放棄了在中國的領事裁判權和租界。在抗戰期間及戰後，中國政府通過一系列條約，恢復了對在中國境內的美(1943)、英(1943)、挪威(1943)、巴西(1943)、加拿大(1944)、瑞典(1945)、荷蘭(1945)、瑞士(1946)、法國（1946）、丹麥(1946)、意大利(1947)、葡萄牙(1947)等國國民的司法管轄權。1943年1月，美、英兩國為了支持中國軍隊在東方戰場的對日本侵略者的打擊，取消了歷史上形成在在華租界。

1943年10月30日，中國與美、英、蘇三國共同簽署了《關於普遍安全的宣言》，該《宣言》宣佈，四國將建立一個普遍性的維持國際和平與安全的國際組織； 1944年8月至10月，中、美、英、蘇四國代表舉行會議，共同擬定聯合國機構的組織草案。1945年4月至6月，中國與美、英、蘇三國共同發起召開了舊金山會議，世界上50個國家的代表與會，討論制定《聯合國憲章》。會議通過了《聯合國憲章》，根據這個憲章，中國成為擁有否決權的安理會常任理事國。8年艱苦抗戰終於使得中國基本上擺脱了半殖民地的狀態，獲得應有的國際地位。

從中國內部的政治權力結構看，抗日戰爭對現代建國作出了兩大貢獻。第一，中華民國的中央政府在抗日統一戰線的旗幟下結束了各省的軍閥割據，統一了全國的武裝力量，這一點文章前面已經講到，這裏不再贅述。

這裏需要強調指出的是第二點，中共在抗戰中的邊區政府和敵後建立的根據地對現代中國的創建有着非常重大的意義。現代國家的一個重要特徵是政府的管理深入到社會的最基層，這一點是中國兩千多年君主制度無法實現的，也是辛亥革命之後的中華民國沒有實現的。

中共中央所在地的邊區政府與敵後的根據地雖然只是一種抗戰政權，但邊區政府與這些根據地事實上起着動員民眾，組織民眾、管理社會的職能。與國民黨政權漂浮在城鎮不同，中共的政權組織在邊區政府與大大小小的根據地落地生根，事實上發揮着政府的功能。從延安到敵後根據地，晚清以來在鄉村形成的半封建宗法統治基本上被抗日政權所取代。換言之，在中共的抗日根據地，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現代國家的雛形已經初步形成。人們今天如果參觀延安的邊區政府，會很清楚的看到，小小的延安已經具備了現代國家的雛形。與國民黨陪都所在地重慶相比，延安要小得多，物質條件要落後得多，但延安的政權構架與社會管理形式卻要先進得多，更接近現代國家的形式。上個世紀中葉的西方國家與國民黨一直弄不明白中共為何能夠在建國後迅速有效地管理整個國家，其實，這個問題的答案應當在抗戰期間延安的陝甘寧邊區政府的構架中去尋找，到各個抗日根據地去尋找。

重慶談判

但是，綜合以上所有論述，中國在抗日戰爭中只能説是奠定了現代國家的基礎，只能説是建國幾近完成，但並未最終完成。造成這種結果的主要原因是國民黨在戰後放棄了在抗戰中形成的統一戰線。

1945年抗戰結束前夕，中共在延安召開七大，毛澤東作了《論聯合政府》的政治報告，提出了建立“民主的聯合政府”。 1945年8月5日，中國民主同盟發表《在抗戰勝利聲中的緊急呼籲》，提出“民主統一，和平建國”的口號。8月29日，中共主席毛澤東應蔣介石之邀赴重慶談判，經過43天的談判，國共雙方終於簽署《雙十協定》，一致認為中國抗日戰爭業已勝利結束，和平建國的新階段即將開始，同意與各黨派共同攜手，召開政治協商會議，創建新的共和國。當時的中共為了以和平方式最終實現8年艱苦抗戰的建國夢，已經計劃在國民黨遷回南京的同時，以聯合政府成員的身份把黨中央所在地遷到江蘇淮陰，以方便與南京的國民黨共商國是，共同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至此，中國在抗戰中形成的建國夢確實是幾近完成，只要國民黨遵守這份《雙十協定》，中國的建國完成已是指日可待。

但遺憾的是蔣介石領導的國民黨由於擁有數倍於中共的軍隊，開始自我膨脹，認為只要憑藉強大的軍事力量就可以消滅共產黨軍隊，可以單獨完成現代建國。1946年6月，國民黨政府撕毀《雙十協定》，向中原地區的中共軍隊大舉進攻，中共的中原野戰軍被迫突圍。10月11日，國民黨軍隊佔領張家口，國民黨當天下午即召開把中共排斥在外的國民大會。至此，中國各界共同攜手和平建國的道路被迫中斷，中華民族在抗戰中開啓的聯合建國之路被迫轉變為國共兩黨爭奪建國權的武裝鬥爭。三年之後，國民黨兵敗大陸，退縮台灣。1949年10月1日，中共主席毛澤東在北京天安門城樓宣佈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中國人在抗戰中開啓的現代建國大業雖然因為內戰而晚了三年，但最終得以完成。

這裏有必要澄清8年抗戰與三年內戰的關係。用歷史的眼光看，把中國的建國大業僅僅看做是三年解放戰爭的結果是不夠準確的。其實，後面的3年與前面的8年有着內在邏輯聯繫，而這個邏輯聯繫就是現代建國。如果僅從戰爭的對象看，中國8年的抗日戰爭與後來發生的三年戰爭確有很大區別，前者是抵抗日本侵略者，故稱8年抗戰；後者是中國人內部的戰爭，故稱三年內戰。但從中華民族現代建國的歷史進程看，中共從1946年到1949年的解放戰爭其實是8年抗戰建國的邏輯延續。中國的現代建國本應在1945年抗戰勝利後即宣告完成，只是由於國民黨自我膨脹、試圖憑藉軍事力量的優勢逼迫中共在建國問題上進行零和博弈，結果使得中國現代建國的完成推遲了三年，而國民黨自身也因此最終失去了完成現代建國的資格。

綜上所述，中國的抗日戰爭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今天紀念這場中國人反侵略戰爭的勝利對於世界和平有着重要的現實意義。但是，對於中國人來説，這場抵抗日本軍國主義的戰爭同時也是中國的現代建國之戰。正是在這場偉大的反侵略戰爭中，國共兩黨攜手並肩、共同開啓了中華民族的現代建國之路，給新生的共和國奠定了重要的基礎。中共在1949年完成建國大業並非只是三年的努力，在三年之前還有一個八年的浴血抗戰，這場八年的全民抗戰對於中華民族的現代建國具有決定性的意義。

後來的歷史見證了中共建立抗日統一戰線的卓越遠見，也把現代建國最後完成的機會給了順應歷史潮流的中共。在抗戰建國中作出重大貢獻的國民黨雖然後來由於對歷史與現實的錯誤判斷而與完成建國失之交臂，但其在抗戰中流血犧牲作出的重要貢獻仍然值得高度肯定。今天紀念抗日戰爭勝利70週年，撫今追昔，感概萬千，深感今日之共和國來之不易，謹以此篇慰藉抗戰中犧牲的數以千萬計的中國英烈。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微信guanchacn，每日閲讀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