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浩然:福島核電站機組熔融,日本社會為何如此低效
名古屋大學的研究人員在上個月的研究中認為福島核電站在2011年受海嘯破壞影響的2號機組的核燃料已經大部分甚至全部熔融,這再一次引起了日本科技和環保界研究者的緊張。然而日本社會對於此項研究結果的發佈似乎麻木不仁,雖然這只是一個推測性的結果,但這個推測是建立在詳實的資料和演算之上的。儘管科學界、環保界的人士緊急呼籲各方關注這件事情,卻仍然反響寥寥。
筆者不是核物理的研究者,也沒有能力參與到這類問題的科學討論中來。但是筆者能夠從熟悉的社會分析角度,看到在這4年半里,日本社會尤其是日本政府和大企業們在對待福島核電站的態度、處理、責任劃分上所展現的愈發低效與責任感缺失。
目前東京電力的最大股東是中央政府運營的公共財團,本質上仍然屬於政府機構。因此過去經常常説的“東京電力公司是民營企業因而無力迴天”的觀點是絕對錯誤的。而且,即使是公共財團接管東京電力公司之前,東京電力公司的第二大股東也是東京都政府這一日本“最有錢”的地方政府。在福島核事故的處理上,不論是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都有着不可推卸的責任——何況在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把地方公營的發電企業一併強行賣給東京電力的時候,東京都政府和中央政府也是一臉猙獰地逼着其他企業籤霸王條款。
然而我們看到的卻是,政府不僅事故處理效率緩慢,環境污染控制做得一塌糊塗,而且目前大有擱置事故處理讓它自生自滅的風頭。在安保法案風波之前,國會里為了核電站問題也是吵得不可開交。反對核電站的在野黨和支持核電發展的執政黨們似乎是為了日本的“環境”和“未來”爭吵的面紅耳赤,陷入了塹壕戰般的不可開交狀態足足一年,然而他們都忘了,數萬福島受災民眾仍然流落他鄉,而“節電”標語也成了泛黃的紙片,不是被人從牆上撕下來就是被風吹到了東京灣裏。

福島事故現場(資料圖)
為什麼政府似乎只在喊口號而行動遲緩?
首先要説的是,日本政府並沒有什麼都不做。日本政府從事故發生開始,不論是地方政府還是中央政府都在努力的安置災民並且為這些受災民眾提供物資保障和就業支持。由於政府的努力,絕大多數的受災居民都在安置地生活了下來並且找到了維持生計的工作。但是日本政府的行動也僅僅是圍繞於此了,日本政府在核危機本身的處理上,除去喊口號建機構之外,實際處置並不多,大多數處置危機的嘗試都是東京電力公司的公司行為——包括斥巨資購買排障機器人,儘管高輻射環境讓機器人幾分鐘就報廢癱瘓了。
不是説像蘇聯處理切爾諾貝利事故的方式就是絕對偉光正的,切爾諾貝利事故的緣由是人禍,而處理各個環節裏面也暴露了蘇聯體制的弊端,但是蘇聯用犧牲精神換來了對原子輻射的短時勝利,這在一定程度上是人類文明的勝利。也不是説資本主義國家政府對核危機就一定束手無策,三里島事故中,美國聯邦政府和事故相關的各州政府也採取了積極態度想盡辦法處理危機,直到去年仍有政府機關的工作人員對三里島核電站的殘餘核廢料進行處理。

在切爾諾貝利救援的勇士們
而日本政府的問題在於,日本政府似乎根本就沒有嘗試的動靜。可能中央政府真的是沒有錢處理危機了,那麼哪怕稍作嘗試也遠遠好於什麼都不做——這已經是政治層面的問題了。正是由於各級政府在這個問題上毫無動作,福島災區的選民們才在去年的時候放棄了一貫支持的自民黨,轉投了其他的在野黨。哪怕日本政府稍稍做做樣子,都不至於把選票丟掉。日本政府無力也無意處理福島核事故是一切問題捲成一鍋粥的第一原因。
其次是電力公司本身也不願意政府介入過多,害怕政府從中奪利。東京電力公司在面臨如此之大的危機的時候,最先考慮的仍然是眼前的利益。事故發生後,在政府公共財團開始收購東京電力公司的股份、防止其破產對東京地區的社會生活帶來不安之後,東京電力公司的高官們一致要求政府方面不得派出直接管理人員,也就是身為第一股東的政府公共財團在東京電力公司的實際事務上並沒有什麼權力。這也就是當時民主黨政權主管災後重建和事故處理的枝野幸男(現在的國會議員)用“兩面受敵”來形容他當時處境的原因——一方面日本民眾覺得他什麼事兒都不做,而另一方面東京電力公司又處處設絆子讓他動彈不得。
東京電力公司直到今天還害怕政府把他們的利潤奪走——因為東京電力從80年代以來一直壟斷着以東京為核心的關東地區的電力供應。而東京電力公司似乎也忘記了把它扶持起來的正式日本政府,七十到八十年代,日本政府大量地將地方的公營發電站併入東電系統,並催生了這一世界上效益最高的電力企業的出現。以犧牲國有事業為代價的日本電力系統改革,似乎也不會再是一個光輝的“改革”範例了。

東電公司高管道歉(資料圖),但公司的頭等大事其實是防止政府奪利
除此之外,政黨之爭也參與到了這事關日常生活的問題上。自民黨政權從一開始就想以這個事情卡住民主黨,把事故責任推到當時的執政黨民主黨的頭上——當然咯,自民黨作為東京電力公司的“夥伴”一定是沒有責任的,東京電力公司在削減了20%社員工資的情況下每年給自民黨上億的政治資金也一定是沒有問題的。筆者不知道自民黨議員在國會山指責民主黨和其他在野黨的時候會不會心虛,畢竟我不是政治家。但是筆者仍然深深地知道,不論政治上怎麼唇槍舌劍,事實就是什麼都沒有做,受災民眾仍然回不了家。
根據日本紅十字會和地方各類救援團體的統計,去年一年針對福島核事故受影響家庭和災區的援助物資比前年減少了近3成——日本社會正在忘記這個事故。這不是NHK搞個紀錄片,做幾個特別電視節目就能解決的。
從2011年開始,每年12月31日的NHK紅白歌合戰(等於我國的CCTV春晚)上,是一定要有地震和福島環節的。每年都要找一堆男女歌星、社會名流,在大過年的除夕夜上(日本人視元旦為其“春節”)不斷地猛灌雞湯忽悠人流眼淚。尤其是2013年的紅白歌合戰上,女主持人哭得稀里嘩啦,甚至連台詞都説不清楚,後面的一票男女歌手也是嚎啕大哭。然後這一感動大戲成功地在福島縣獲得了7%的瞬間歷史最低收視率紀錄——“鱷魚的眼淚”已經騙不了真正苦難的受災民眾了。即使我國的春晚年年被某些人罵政治性太強,也未見年年把汶川和雅安地震掛在嘴邊説個沒完沒了,把喜氣洋洋的過年晚會變成人間雞湯的催淚大會。

彩排時就已經哭上了

試吃也許能算是安倍為福島做的“實事”
現在的受災地宮城、巖手等縣的太平洋海岸,仍然堆砌着成山的災害垃圾;受災害影響的常磐線(沿太平洋海岸線修築的重要鐵路線)、只見線等由東日本旅客鐵道公司管理的鐵路線路仍然遲遲不見修復工程——可笑的是很多經營困難的地方鐵路已經恢復了運行。留下來的只有什麼“東北振興協會”、“東日本大震災復興再建會”這些官模官樣的協會和越長越高的野草。
儘管電視台和政府都喊着“不要忘記災難”,但是什麼都不做的現狀和遺忘本身有什麼區別?猶記得1995年,神户·阪神大地震之後,日本各界緊急動員,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只用了三四年,森喜朗首相就説出了“災害已經過去”這樣的話,今天的日本首相敢去福島説出這樣的話麼?20來年的時間,日本已經從健康的中青年人變成了“中年病”頻發的中老年人了。
曾幾何時,一般中國人對於日本人的印象裏總有一條是“日本人有責任感”。的確,在中國人對日本觀念認識形成的80年代初期,混合着戰爭時期對日軍的印象的中國人,在看到日本當時的發達程度、社會組織結構和運行方式之後,尤其是看到當時日本人的敬業精神和向上態度之後,很容易會給日本人打上這樣一個標籤。於是乎幾十年後的今天,很多人仍然不能把這個標籤撕下來,正確的認識當下日本人的責任感。
至少從今天日本政府和日本社會對待福島核事故的所作所為上,已經看不到有什麼責任感了。核燃料大部分熔融這樣的大新聞,也不可能改變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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