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亮:中國的中亞專家幾乎都在這了,還有中亞各國專家悄悄較勁
10月24日,在上海大學聯合國大會般的國際會議中心裏,來自全國的約百位中亞研究領域學者和相關人士齊聚一堂,召開“中國社會科學論壇·第四屆中亞論壇”。據會務組負責人上海大學張恆龍教授介紹:中亞論壇兩年一屆,本屆論壇是第一次在京外舉辦,標誌着在國家“一帶一路”戰略背景下,上海作為中國經濟中心,在中國乃至整個歐亞大陸的重要地位得到了新的體現。他告訴筆者,這方面專家大部分都在現場了。
不過100多位學者放在學術圈也不算大,因為相比歐美研究,中亞研究是短板。近年來學界漸漸有了新共識,以往眼光過分盯着歐美,對第三世界或者亞非拉的關注相對稀少。與學界相比,政策界、經濟界(注意不是經濟學界)對現實反而更加敏感。“一帶一路”、亞投行等等從政府誕生,反過來刺激學界跟上腳步。


除了中國專家,俄羅斯、哈薩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也都派來了重量級專家。會場同傳耳機裏交替的是中文和俄語,英語在這裏消失了。
每個人發言十分鐘,幾乎每個人説到最後都希望還能再有兩分鐘。個人的匆匆發言並不能説出太多東西,不過整體聽下來,像做大數據分析一般,能夠感受到有這樣一些大問題是中亞研究領域專家共同關心的。

中亞地圖
地區安全問題:城門失火
首先是地區安全問題。相較於中亞五國內部的一些齟齬,周邊地緣態勢的影響才是他們的共同擔心。一個威脅來自中東,一個威脅來自阿富汗。塔吉克斯坦總統戰略研究所所長霍利克納扎羅夫在致辭中就強調了這兩個安全因素:中亞擔心中東局勢對中亞的影響。阿富汗反恐形勢嚴峻。中亞五國毗鄰這兩大地區,不能不有城門失火之感。
阿拉伯之春引發的動亂已經演化為阿拉伯之冬,潘多拉盒子打開,伊斯蘭國肆虐,宗教極端勢力興起,恐怖分子從各種渠道滲透中亞。
霍利克納扎羅夫説本國的青年遇到了認同危機,法治意識和道德意識都淡薄,自我證明自我實現的意識強烈,在意識形態上比較隨意。極端宗教思想以青年人為傳播對象(他強調的是極端分子反覆宣傳遜尼派思想過時。他的説法本身體現了極端宗教政治之外的遜尼派與什葉派的老矛盾)。他抱怨富貴的埃米爾用金錢支持招募年輕人,尤其是向女性灌輸極端思想。
中國社科院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所中亞研究室主任吳宏偉説,阿富汗是地區最大安全威脅,恐怖分子營地、宗教學校、訓練營地到處開花。剛參加完著名的俄羅斯瓦爾代會議的復旦大學趙華勝教授説,美軍進入阿富汗的時間超過當年蘇軍在阿富汗了,危機還在蔓延。近期塔利班一度攻佔阿富汗第五大城市昆都士的消息被多位學者提到。
烏茲別克外交部局長吉拉沃夫説,阿富汗三十五年來政治災害不斷,最大教訓是矛盾不能用軍事解決,必須恢復政治談判。中亞國家怕中東,怕阿富汗危機蔓延,烏茲別克愛好和平、堅持不結盟,期待中國在“一帶一路”方面的支持和高科技合作,烏茲別克將落實對接,加強交通建設……主持人提醒他發言超時,他還是堅持滔滔不絕表達完對中國的友善和期待,引起全場鼓掌歡笑。
大國在中亞的存在是一個必須直面的問題。美國在中東和阿富汗的表現已經成為參會者不想多討論的話題,關注點在中俄。前中國駐哈薩克大使姚培生説,有人認為中俄在中亞必然發生碰撞,這是個用心不良的偽命題,需要做的是梳理好安全合作的層次和結構。他還親自把關鍵字句用俄文説出來。
唯一的俄羅斯參會代表,俄羅斯科學院遠東所研究員顯然贊同姚大使的看法,他的發言主題是《中俄在保障中亞地區安全和穩定中的作用》,強調中亞國家都面對政治與安全問題。在這個複雜的博弈時代,用傳統的大國角力思維看待中俄在中亞的關係並不合適。國際政治的主體與客體都發生了變化。
中俄在中亞的關係必然牽涉到俄羅斯主導的歐亞經濟聯盟和中國發起的絲綢之路經濟帶建設的關係,以及上合組織的效能。多位學者表示歐亞經濟聯盟和絲綢之路經濟帶是合作共贏的關係。王憲舉強調,上合組織擴員不能以和西方對抗為宗旨,重在協調解決中亞矛盾。如果吸納印度和土耳其加入,將有助於解決中亞地區矛盾。在提到中亞各國之間在邊界、民族、水資源方面的矛盾時候,他説到烏茲別克半月前曾警告吉爾吉斯在跨境河流上修建水電站,有引起戰爭衝突的危險。烏茲別克專家阿里波夫立刻表示需要糾正這個説法,他説烏茲別克從未對吉爾吉斯説過有關戰爭的話。不過筆者在會場下聽到有人説:小國説過的話有時候自己都忘了。這倒更加凸顯承擔責任是大國的使命。
中國社科院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所中亞研究室副研究員蘇暢專門研究了引起全世界恐怖情緒的伊斯蘭國在中亞的影響,稱聖戰者多以伊斯蘭國為旗號,但各自為政,在中亞尚未產生直接的影響。他們的思想構成是非此即彼,踐行“塔克菲爾”,曲解“吉哈德”,秉持真主主權論倡導聖戰。由於中亞世俗化程度高且極端教義教派分裂,外來極端思想很難被中亞主流伊斯蘭接受,更容易煽動年輕穆斯林。但中亞內部挑戰多,伊斯蘭極端主義在這裏更加突出政治和社會特徵,伊斯蘭政治實力抬頭,中南亞極端主義連通格局正在形成,中東的教派衝突將波及中亞。
**與當下網絡上一股不分皂白一概敵視伊斯蘭教的勢頭不同,與會專業學者一般認同傳統伊斯蘭教的社會穩定功能。**蘇暢也強調應該發揮傳統伊斯蘭社會的穩定功能,建立良好的社會治理機制,重視網格化社會管理。
毒品之都,中國受影響最直接
作為安全的一個子問題,毒品問題被多位學者專門談及。尤其中國學者格外關心。上海大學馬斯托毒品與國家安全研究中心的張勇安教授甚至把發言主題定為《阿富汗毒品問題與中國國家安全》。他説中國吸毒人口已達1400-1500萬,100個人中間就有1個吸毒的。可見毒品對中國的影響更直接更日常。根據張教授展示的地圖來看,阿富汗地區的毒品輻射全世界,通過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甚至空中進入中國,巴基斯坦卡拉奇港是重要的渠道。每年從鴉片提純的海洛因達380噸,本地留下五噸消費,15-20噸進入中國。新疆等西部地區毒品犯罪形勢嚴峻,引發毒品恐怖主義。
王憲舉提及阿富汗年產鴉片6400噸,反毒品工作應該告別各國各自為政的狀況,發揮上合組織的反恐效能,加強情報合作,統一領導協調。張勇安也強調,應該共同發展應對毒品挑戰的全面而有效的區域多邊響應機制,建立全球販毒組織聯合調查和情報共享系統,聯合阻止越境毒品販運。聯合建立針對制販毒信息傳播的全球互聯網監測系統,防止國際禁毒合作中新的“氣球效應”。以及協調推進阿富汗政權建設。
中亞的體制選擇
阿富汗這麼重要,看來大會應該有阿富汗代表才對。不過事實是至今阿富汗沒有能有效統一全國的政權,合法政權影響只能及於首都附近。中亞各國相對穩定,不過政治機制各不相同。發生過顏色革命的吉爾吉斯斯坦和其他國家顯然各懷主張。
吉爾吉斯斯坦國家戰略研究所所長蘇爾丹諾夫發言主旨是中亞國家關係以及中吉雙邊合作,卻用了較多時間來論證吉爾吉斯議會政治的穩定。吉爾吉斯2010年發生顏色革命,政治體制轉為議會制。他説為了防止選舉舞弊,採用了很多先進技術,比如指紋驗證等等,保障選舉之後沒有出現爭議和騷亂。他強調吉爾吉斯多數公民支持反恐。他和另一位吉爾吉斯參會代表伊馬納利耶夫一樣,表達了與中國合作的強烈願望,除了基礎設施,甚至呼籲接入中國的互聯網。
在2000年才結束8年血火內戰的塔吉克斯坦人對政體顯然有不同看法。蘇聯解體後,塔吉克人追逐政治多元化的浪潮,激化了各種族羣、宗教、地域、階層矛盾,戰亂不斷,生靈塗炭。霍利克納扎洛夫若有所思地説:“我們要民主的目的是什麼?是為了下次再打仗嗎?穩定最重要。”
哈薩克斯坦作為中亞最穩定的國家,在會議上自然引起了關注。納扎爾巴耶夫總統在位30年,已經超越了古代大多數大汗。
據《南方週末》劉迪報道,普京去年8月在國家青年論壇上説:“哈薩克斯坦總統納扎爾巴耶夫在一片歷史上從未有過國家的土地上,建立了一個獨立的國家。從這個角度看,他對於後蘇聯和哈薩克斯坦都是一個獨一無二的人物。”可普京的這番讚頌顯然拍到了馬腿上,對於當地民眾來説,很容易把普京的話理解成:哈薩克斯坦是自1991年蘇聯解體後才建立了一個獨立的國家,而歷史上他們是沒有國家的。這番話刺激了哈薩克斯坦國民的自尊心,成為促使哈薩克斯坦今年一定要舉行“哈薩克汗國”建國550週年紀念的因素之一。
不過會場上不止一位學者提問,政治強人納扎爾巴耶夫年事已高,他的接班人問題怎麼解決,之後的哈薩克還能保持穩定嗎?來自阿塞拜疆的一位參會者直接詢問哈薩克斯坦代表,沒有納扎爾巴耶夫的國家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家。哈薩克代表笑而不語。因為提問之後大會就結束了,未能聽到他們的回答。
中亞國家之間的微妙關係也在會場上時隱時現。除了烏茲別克代表否認總統曾因為水資源問題對吉爾吉斯發出警告之外,週六下午,哈薩克、塔吉克和吉爾吉斯三國代表還因為中亞一體化問題爭執了起來。哈薩克斯坦是中亞五國當中最富強的國家,本次參會代表也最多。他們是中亞一體化的熱心支持者。但塔吉克和吉爾吉斯的代表則堅決強調各國的差異性,對一體化不看好。
那麼哈薩克斯坦人在主張一體化的同時,對中亞各國的差異性又是怎麼看的?會堅持某種中亞普世價值嗎?筆者和一位哈薩克參會人員的交談正好可以做一個小旁證。這位哈薩克女留學生的相貌在筆者眼中有些像韓國人。筆者就某個問題向她瞭解“中亞國家”情況的時候,她嚴肅提醒我:我們是哈薩克斯坦,每個國家都不一樣,所以不要説“中亞國家”。
在中國,把中國日本朝鮮並稱東亞國家是絕對沒有問題的,不知道是因為語言理解問題還是因為中亞各國的對自己的國族身份特別敏感,對方才有這樣的反應。我問她是否去過其他中亞國家,她説沒有去過任何一個。至少在這位哈薩克姑娘身上,我沒有看到中亞一體化的影子。
小國國運繫於國際大勢。阿拉伯之東是冷戰結束之後舊國際體系衰落的一個結果,中國崛起以及一帶一路建設有望在歐亞大陸建立新的勢能。動盪中的世界不能不把眼光投向一個新的命運共同體。開會的時候,筆者正好看到一則新聞,一個也門男孩在家門口玩耍時候被導彈彈片擊中。手術枱上他哀求着父母:**“求求你們別埋掉我。”**隨即昏迷,死去。中東動亂,人民生如草芥,當初價值觀愛好者們的歡呼雀躍如今統統成了最沉痛的諷刺。凜冬將至,敍利亞的難民仍然逡巡在東歐泥濘的荒野上。阿拉伯世界和北非的一片哀鴻令中亞國家齒冷。中亞大陸是否能夠繁榮起來,已經不僅僅是中亞國家的利益所在。

在會場明白該做什麼,但怎麼做,功夫還在會場外,在各行各業實幹者身上。這是我聽完會議的一點感受。
(觀察者網餘亮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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