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若麟:要説愛你不容易
法國歌星甘斯布爾創下這樣一句話: Je t’aime moi non plus,用在目前的中法關係上,是再貼切不過了。這句話在正規的法語語法中是不通的,直譯就是“我愛你,我也不”。但經過甘斯布爾的一改造,卻變成非常特殊的一句“既愛又不愛”的表達語式。如果一定要譯成中文的話,大概用“要説愛你不容易”來得更為妥當。中法關係能否有新的突破,這次法國總統奧朗德的來訪,將起到重要的、關鍵性的作用。
中法之間曾經擁有過一種“特殊”的關係。兩點因素聯接着中法兩國:一是中國深受法國人文思想的影響,甚至包括法國大革命的影響;當我們談及十八、十九世紀歐洲的文學、哲學、藝術、生活和思想領域對中國的衝擊,我們首先會想到法國。甚至包括中國革命也深受法國的影響。從周恩來到鄧小平,一代中國革命家在法國生活、學習,從而使中國人對法國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

2014年3月26日,習近平主席在巴黎會見了法國總統奧朗德
二是六十年代西方對中國採取全面封鎖政策的時候,戴高樂將軍領導的法國率先與中國建立了大使級外交關係(如此強調是因為中國全面加強與英國的“黃金關係”時,我們才突然發現,第一個承認中國的是英國,只是英國派往北京的是一位代辦,而非大使。在這一點上,戴高樂將軍的勇氣和智慧還是超過當時的英國領導人的。否則就不會在多少年裏我們都曾經説:“法國是第一個承認中國的西方大國”。正確的説法應該是“第一個與中國建立完全外交關係的國家”),從而在近四十年裏,中國從國家領導人到普羅大眾,都對法國懷有一種“知遇”的感情。
事實上戴高樂將軍的對華政策確實為中國打破美國的外交封鎖,起到了不可忽略的作用。因此,一直到希拉剋擔任法國總統的二十一世紀初,中法之間一直存在着一種中國與其他歐洲國家之間所不存在的“特殊關係”。
這種“特殊關係”表現在政治上,就是兩國長期以來在國際戰略問題上相對廣泛的共同利益和類似的立場。最為突出的例子就是雙方在2003年美國入侵伊拉克問題上的外交合作。當時法、俄、中三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再加上德國(非常任理事國)共同反對美國對伊動武,迫使美國在沒有聯合國授權的情況下對伊開戰。
事實證明法、中、俄、德的立場是正確的。今天甚至就是美國國內輿論也承認這場戰爭打錯了。法國當時在國際上、特別是在阿拉伯世界,享有相當特殊的威望。
但應該看到的是,法國自薩科齊當選總統後,對外政策已經偏離戴高樂將軍力主的“獨立外交”的方向。法國不僅重返北約軍事機構,而且薩科齊公開表態,法國從意識形態上而言也已經“重回西方大家庭”。法國對華關係在2008年的一波三折也是眾所周知。左翼社會黨總統奧朗德上台後在外交上基本遵循薩科齊制定的親美政策,在伊核、敍利亞、烏克蘭等諸多問題上,今天的法國幾乎與美國持同一立場,有時甚至比美國更激進。
美國總統奧巴馬曾用“兩個女兒”的方式來形容美國與法、英兩國之間的關係,也就是説分不出美國在巴黎與倫敦之間究竟是更親近哪一個首都。這對法國而言確實是一個巨大的外交轉向。難怪法國《費加羅報》著名評論員雷諾·傑拉爾批評稱,法國“應該別再做美國的鬈毛狗”。法中關係當然也在這個大框架之中。
應該承認,法中關係近年來發展還是不錯的。特別是在法國外長法比尤斯的努力下,中法之間在各個領域都有長足發展。官方總是關注雙邊高層互訪,並總是將此作為兩國關係發展的證據。從這個角度出發,中法雙邊關係無可挑剔。奧朗德總統當選翌年訪華,去年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進行了回訪。今天上半年兩國總理實現了互訪。而現在法國總統奧朗德上任以來第二次前來中國訪問。從高層互訪來看,中法關係很不錯。法國外長法比尤斯更是頻頻來華進行各種類型的工作訪問(據説已來華十幾次)。法國的一些前政要、特別是前總理拉法蘭等更是穿梭於巴黎和北京之間……中法雙方在外交領域的意見交流和立場協調,應該説是比較暢通的。
中法之間在文化領域的交流也可圈可點,可以説超過中國與歐洲其他國家的文化互動。另外一個值得關注的地方,是法比尤斯外長為了吸引中國遊客而簡化了赴法簽證手續,事實證明此舉是有效的。中國去年赴法旅遊人數達到220萬,以20%的勢頭高速增長。目前高踞歐洲首位。
但是,中法關係無法脱離法國總體外交佈局。
今天從中、美、歐三角關係出發考慮,可以發現一個鮮明特徵:美國重返亞洲、英國攜手中國、法國轉向美國。美國出於全球戰略考慮重返亞洲,意欲對付中國迅速崛起對美國帶來的挑戰,這是顯而易見的。英國則從政治、金融與經貿角度考慮,認定未來發展的動力在東方,於是全面轉向中國;這從英國近來一系列明確的外交舉措(率先加入亞投行、在本土發行人民幣債券、建立最大的人民幣離岸中心、宣佈要成為中國在西方國家中“最佳夥伴”、“強有力的盟友”等等)即可窺一斑。而法國則出於某種我們暫時無法洞悉的考慮,全面地倒向華盛頓。法國近年來在一系列國際問題上,幾乎都與美國看齊。在剛剛召開的有關敍利亞危機外長會議上,人們可以看到法國的立場甚至比美國還要激進。烏克蘭危機發生時,法國也完全拋棄了當年與蘇聯—俄羅斯的特殊關係不顧,堅定地站在美國一邊,不惜與俄羅斯撕破臉,毀約軍售。令人印象深刻。
法國在亞洲也在調整其政策,正在明顯加強與中國以外的其他亞洲國家的關係,給人以積極配合美國奧巴馬的重返亞洲策略。奧朗德上台後多次出訪問亞洲,與東南亞、印度、菲律賓等多個亞洲國家加強了雙邊和多邊關係。其中最引人關注的是法日關係的加強。
奧朗德在當選總統後的第一個駐外使節年會上發表對外政策演講時説了這樣一句話:“在亞洲,日本不僅是世界第三大經濟體,而且也是法國的偉大夥伴,我們對日本的關注近年來可謂遠遠不夠,我將在會我的任期內竭力糾正這一錯誤。”據我所知,奧朗德這麼説,也確實這麼做。他在上台後曾一度選擇東京作為訪問亞洲的首站。後來是他當時的外事顧問、中國通燕保羅勸誡説,如果“先日後中”這樣安排,法中關係將不可避免地走進一條死衚衕。法國總統這才改變了行程,先到中國訪問。但法日關係今天顯然已經不可與往昔同日而語。
今年三月份,法國外長與國防部長訪問日本,與日本舉行了2+2部長級會談,加強雙方在軍事和反恐領域的合作,特別是在軍事技術方面的交流。這是法國在亞洲地區建立的惟一一個2+2部長級會晤機制。據法方透露,這將成為法日在軍事技術領域,特別是在無人機、直升機和空間武器裝備方面的合作框架。雙方還在為儘快簽署《物資勞務相互提供協定》(ACSA)而努力,以便兩國軍事機構能夠加強後勤合作。目前日本已經與美、英、澳等國達成了同一協議。這表明法國也在積極配合奧巴馬的“重返亞洲戰略”,強化與日本的軍事合作。去年的法日2+2巴黎會談也達成協議,雙方共同商定要加強在非洲的合作。其針對性非常明確。
德國總理與法國總統幾乎是先後來訪,我們不得不對兩國的亞洲政策進行審視。我們可以看到,當默克爾在日本訪問時告誡日本首相安倍晉三“正視歷史是重返國際社會的關鍵”時,法國對日本試圖洗白二戰戰爭罪的“歷史修正主義”和“否定主義”保持着沉默,這一沉默卻頗有點震耳的味道……
此外,法國在亞洲強勁的軍售攻勢也令觀察家們矚目,其目標包括售印戰機(似乎已敗給了俄羅斯)、售菲軍艦等項目。觀察家們私下指出,這恰好是亞洲少數幾個與中國存在着領土之爭的國家。這究竟是一個巧合還是存在着某種必然,目前我們寧可相信是巧合。
在這一大背景下,中法關係雖然發展勢頭良好,但缺乏某種強勁的推動力。在不久前法國總統外事顧問奧迪貝爾前來北京為奧朗德的11月中國之行做準備時,國務委員楊潔篪一如既往地向法方表示,中方“仍將法國視為優先和特殊戰略合作伙伴”。但法國總統奧朗德此次來華則明確宣佈,主要是為“確保今年年底在巴黎召開的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COP21)的成功舉行”。兩者之間對對方的看法與期待顯然已經出現了一定程度的偏差。如果説中國依然看好法國在歐盟和國際格局中的角色和作用的話,法國方面對中國關係的發展則缺乏一定的緊迫感和積極性。
從目前來看,中法之間無論是經濟還是政治關係,還會大致沿着當前的路線繼續前行。但關鍵顯然已經不在於中法之間,而在於中國與其他歐洲國家、特別是英國和德國之間關係的發展。正是由於中國與英、德之間關係發展太快,以至於突出了法中之間似乎一直在“蹉跎歲月”的狀況。法國對華政策越來越“實用主義”。這次來華就是為了法國在做聯合國氣候變化峯會東道主時能夠得到中國的支持。因為沒有中國的支持,峯會將肯定失敗。至於中法之間在其他領域的合作,則眼下並沒有進入奧朗德的視野。
如果回顧一下,我們即可以看到,與希拉剋時代中法之間在國際問題上的立場高度一致相比,今天中法之間在很多國際卷宗上各行其道:敍利亞、伊核、聯合國安理會改革……甚至在兩國經貿領域,法國也一直腹誹甚多。法國對中法貿易逆差已經非常不耐煩。但法國又無法向中國提供其所需要產品。從某種意義上來説,中法經貿關係要峯迴路轉,確實需要法國方面做更多的努力。其實法國在高科技產品領域還是很有實力的。只是受到對華武器禁運的限制。如果法國不能在這個方面有所突破,那也就無法有力地推動中法經貿關係的迅速發展。
應該看到,半個多世紀的中法“特殊關係”曾使兩國受惠良多。中法之間在政治、經濟、文化甚至包括軍事和情報交流等諸多領域都有保持着密切的交往;兩國之間已經形成某種默契和諧調。這是中國與其他歐洲國家之間的關係中所沒有的。但近年來中法之間關係雖然也在發展,但相比中國與英國和德國、甚至其他一些歐洲國家的關係而言,則顯得相對遲緩。中國目前確實與英國走得更近。因為英國明確地選擇了向中國靠攏的戰略。德國也與英國一樣,早已做出了積極發展對華關係的現實戰略選擇。德國總理默克爾上台以來八次訪華,顯然不是僅僅來參觀長城的。英、德對華政策的實質性發展,與法國與中國之間關係的相對發展較平穩、遲緩,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可以説,法國目前還是中國的一個友好夥伴,但其“特殊性”已經風光不再。
從這個角度出發,這次法國總統奧朗德訪華應該説對兩國關係前景是至關重要的。法國人是一個抽象思維異常發達的民族;他們擅長於在平淡之中異軍突起、下出一步好棋。且看奧朗德此次帶來北京的是一步什麼樣的棋。
最後一個插曲:法國官方內部的“知華派”人士似乎都命途多舛,從而多多少少影響到法中關係的發展。總統外事顧問燕保羅英年早逝,使奧朗德失去身邊惟一的一位會講中文的外交官。而力主對華友好的外長法比尤斯據傳又將在年底氣候峯會後將“因身體原因”辭職走人……幸好,新一代的“知華政治家”正在出現。法國總理瓦爾斯通過對中國的訪問而成為了解、理解中國的高官,成為新一代主張積極發展對華關係的政治家,可惜外交是總統的“保留領域”。另一位前途遠大的“知華”政治家是財長馬克隆。因而,從長遠看,法中之間的未來還是令人可以樂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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