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雪萍:美國人都在嚼馬克思的話,卻不敢説他的名字
2008年,僅次於1929年經濟大蕭條的金融危機發生後,有位同事在飯桌上表示,工團主義不行了,需要重新迴歸馬克思主義。
七年以來,馬克思的“幽靈”確實時隱時現於全球各地,包括西方。從2011年美國各地的“佔領華爾街”運動,到今年的希臘大選左翼上台,等等。今年秋季開學伊始,有位印度籍的同事就告訴我,她每天都在關注希臘,尤其是歐洲各路馬克思主義左派中間因此而出現的很多活動、討論和爭論。
一些傳統意義上的“保守派”人物,似乎也不在乎被貼上有“馬克思主義”嫌疑的標籤。比如當今教皇,因其批判資本主義,被西方某些媒體將其與馬克思主義相提並論;在美國國會演講時,據説因顧及主人的盛情,不得不刻意減少對資本主義的批判。跟屬於冷戰反共急先鋒的保羅二世相比,這位來自拉美地區的教皇,確實比較勇於批判資本主義(他的當選,也就只能發生在“冷戰後”)。另外一個宗教人物,最近在接受美國公眾電視台(PBS)的新聞節目採訪時,直接稱自己是“佛教馬克思主義者”(Buddhist Marxist)。

教皇方濟各
在美國這個最忌諱馬克思主義的國度裏,參加2016年總統選舉的民主黨競選人之一,聯邦參議院裏唯一自稱是社會主義者的佛蒙特州參議員Bernie Sanders,因其勢頭之強勁,冷戰以來(1940年代中期至今),第一次讓“社會主義”這個詞在美國主流媒體裏頻繁出現。(面對繼續把“社會主義”視為洪水猛獸的美國主流媒體,Sanders最近開始重新定義自己的社會主義:是民主社會主義,北歐式的。)

至於學界,二十一世紀以降,出現了各種姿態的“迴歸馬克思”,試圖超越1970-1990年代上升的後現代主義批評理論,直面資本主義制度和政治經濟本身。皮克迪的《二十一世紀的資本》,更是似乎不介意讓人們直接聯想到馬克思的《資本論》(儘管“姿態”並不等於真材實貨)。
頗具嘲諷的是:2011年,英國馬克思主義學者伊格爾頓的《馬克思為什麼是對的》(Why Was Marx Right)出版,當即買下後,順便電郵告訴一位曾經的導師。他回覆:“Right about what?”對在哪裏?多年不聊,沒想到曾經的左派長者不怎麼買伊格爾頓的賬。細看,發現伊老師商榷的10大對馬克思的質疑,其中不少本身就來自形形色色“西方左派”。
也許伊老師功課還可以再做得到家一點,解答一下,為什麼正因為馬克思是對的,他的理論才總是左右開弓受攻擊。或者説,解釋一下:表面看來,19世紀中期馬克思領導的政治運動及其理論出現之際,馬克思的理論就被視為洪水猛獸;至今依然如此。但弔詭的是,馬克思對資本主義本質的認識和理論,在某種意義上來説,一直以“資本主義的秘密武器”存在於資本主義的歷史和體系之中。
事實應該是,沒有比為資本主義服務(並且又真正比較聰明)的經濟學家更明白,是馬克思首先把資本主義內在的政治經濟邏輯説得比誰都清楚。只有馬克思的理論準確地解釋了什麼是資本主義:何為“資本”;資本如何運作進而產生資本主義體系;其主要的生產關係如何形成怎樣被強化;資本主義對世界帶來怎樣巨大的改變和破壞,同時又如何繼續生產其自身無法解決的社會矛盾,等等等等。
儘管資本主義體系的主流經濟學拒絕承認,但是,其自身的發展,恰恰源自試圖克服馬克思的理論幫助他們認識到的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和危機。堅持維護資本主義的精英們,十分清楚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認識是準確的;正因如此,他們懼怕馬克思提出的解決資本主義矛盾的方案。
維護資本主義的大致可以分成兩大類:一類是積極維護者,包括資本家和一切得益於資本的所謂精英人羣;一類是消極維護者,那些把資本主義體制“自然化”了的人們,以為資本主義是唯一的道路,無論現實怎樣,更願意相信只要自己努力就有前/錢途的人們。
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也是對的,因為他不但清楚地認識資本如何作為統治階級得以對無產階級進行剝削的條件和手段,還清楚地認識到資本又是如何得以轉化為“商品拜物教”,成為掌控被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讓後者心甘情願地支持剝削他們的政治經濟體制。

記得有位前輩同事半開玩笑告訴我,他曾經多次做試驗,給學生看一段話(隱去作者名字,從海明威到馬克思),然後一起討論。他告訴學生,隱去作者名字的目的在於使他們不受“權威”暗示。下面是其中一段:
“在商業危機期間,每次不僅有很大一部分製成的產品被毀滅掉,而且有很大一部分已經造成的生產力也被毀滅掉了。在危機期間,發作了一種在過去一切時代看來好像是荒唐現象的社會瘟疫,即生產過剩的瘟疫。社會轉瞬間回覆到突如其來的野蠻狀態,彷彿是一次大饑荒、一場毀滅性的大戰爭,完全吞噬了社會的全部生活資料;彷彿是工商業全被毀滅了,——這是什麼緣故?…… 資產階級是用什麼辦法來克服這種危機的呢?一方面是破壞大量生產力,另一方面是奪取新的市場,更加徹底地榨取舊市場。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種辦法呢?這不過是資產階級在準備更全面更猛烈的危機的一種辦法,不過是使防止危機的手段愈來愈少的一種辦法”。
在被告知作者之前,學生都認為作者説得沒錯,並且踴躍討論。當討論結束,被告知來自《共產黨宣言》,學生們卻往往面面相覷,顯得尷尬。
這種尷尬感來自哪裏?説明什麼?
馬克思沒説錯啊——連資本主義的精英們私底下都明白;可是,再有理,也架不住掌握話語權的精英們反覆不斷地、隱去理在何處地醜化和妖魔化。
破解這一“秘訣”,是當今馬克思主義者的首要任務之一。不過,光靠上述的“流行”恐怕無法真正破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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