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穆斯林平民生活的見證者:曾被叫“自殺式炸彈”-沙希德·拉曼、王梆
沙希德·拉曼的父親來自一個已經不存在的國家——東巴基斯坦。當1947年印度從英國殖民統治中獨立出來後,便在1757年始被英國殖民統治的孟加拉省,實施起“印巴分治”。在分治中,孟加拉省被分割為東西兩片,西部歸印度統轄,東部歸巴基斯坦統轄,後改名為東巴基斯坦國。1971年,東巴基斯坦國反政府武裝力量“孟加拉民族主義(Bengali Nationalism)”在印度和前蘇聯的武力支持下,推翻了東巴基斯坦政府的統治,建立了今天的孟加拉國。於是東巴基斯坦這個只存在了13年(1958-1971)的國家便徹底地從地圖上消失了。在這場戰爭中,消失前的東巴基斯坦滿目瘡痍,難民潮蔓延至歐洲大陸。

沙希德·拉曼和她的兒子(圖片由沙希德·拉曼本人提供)
如果將這段歷史中的名詞劃掉,只留下動詞,在今天的每日新聞上播出,你是否會產生一種穿越的錯亂感?
沙希德·拉曼的父母作為英屬後殖民時代的東巴基斯坦移民,趕在這場戰爭之前來到了英國。在她的祖輩中,他們有的來得更早些,其行徑甚至可以追溯到18世紀。他們很多是在印度洋擴殖時期,被歐洲殖民者(比如英國東印度公司)招募的水手或民兵,他們被英國人稱為“Lascar(印度水手)”,這個詞也包含着“印度僕人”的意思。一小部分Lascar在航海生涯遭遇困境時,逃到了英國的海岸和港口尋求庇護,有的還和當地的白人婦女結了婚。在一戰時期,英國境內有近51616名Lascar。二戰時,成千上萬的Lascar為保護英國而戰死在海上。
目前英國有270多萬穆斯林,佔據着英國人口的4.5%,他們是英國慈善業最大的捐獻者;在二戰中,成千上萬的穆斯林為英國戰死沙場。像沙希德·拉曼一樣,他們中有不少是英國前殖民時代亞洲移民的後裔,他們的祖輩被殖民過,被僱傭過,被剝削過,也為殖民國的人民利益與法西斯浴血抗爭過。而今天,當一些號稱客觀的媒體提起西方的穆斯林,卻總是一副失憶加嫌棄的表情,似乎非殖民者撰寫的歷史,都不叫正史。在美國,2001年到2011年十年間,死於恐怖襲擊的人數為17人,死於普通槍支犯罪的人數為11101人,而美國花在反恐上的費用卻高達每年數萬億美元(BBC.10.2.2015);2011年挪威一個極右翼分子屠殺了77名本國公民,卻沒有人稱他“路德教恐怖主義者”,而幾名受蠱惑的英國少年離家出走加入伊斯蘭國,整個英國穆斯林羣體幾乎都被染上“伊斯蘭教恐怖主義者(Islamic Terrorist)”的惡名……這其間巨大的反差,正是這些媒體多年來洗腦攻勢的結果。
我第一次見到Shahida Rahman,是在劍橋市民聲援敍利亞難民的遊行隊伍中。她穿着黑色的長裙,裹着黑色的頭巾,露出一張和氣的圓臉和一雙充滿洞見的,漆黑的大眼睛,她的身邊站着一位皮膚淺棕色的小帥哥,他倆正在一前一後地接受BBC電視台的採訪。

接受BBC電視台的採訪(圖片由沙希德·拉曼本人提供)
我當時並不知道她是誰,只是被她身上那股獨特的知性氣質所吸引。在英國的大街小巷和穆斯林插肩而過無數次,卻總是無緣和他們交談,因此我得到的印象雖然不至於像一些媒體所描述的那樣,卻也難免留於其表……神秘?保守?壓抑?這些刻板印象中到底有多少準確度?我告訴自己,這一次要抓住機會,好好和眼前這位穆斯林女性談一談。
等BBC採訪完畢後,沙希德·拉曼把頭轉向站在一旁等候的我,面帶一臉好奇和善意的微笑。被笑容鼓舞,我立刻問她是否也能接受我的採訪,她一口答應,並遞給我一張名片。事後我才知道她是著名的英國穆斯林女作家,暢銷歷史小説《Lascar》的作者,這部小説曾被製作成風行一時的廣播劇,因其細緻地描寫了Lascar們的悲慘遭遇和維多利亞時代穆斯林的日常生活,而大獲好評。她還是《赫芬頓郵報》、BBC電台、《亞洲世界報》、《劍橋晚間新聞》等媒體的特約作家,2014年穆斯林世界Maa Amar Maa“年度最佳母親”的得主,2015年英國青年穆斯林作家獎的評委。今年仲夏,她代表自民黨參加劍橋地區委員會選舉,競選東切斯特頓議員,僅以15票輸給了工黨議員Gerri Brid, 前劍橋市長。而站在她旁邊的小帥哥,是她的大兒子Ibrahim,劍橋105頻道體育台的DJ。乍一看,我還以為他倆是兄妹呢!
三週之後,沙希德·拉曼穿着湛藍色印花黑色長裙,裹着黑色頭巾,在劍橋中心圖書館的咖啡廳接受了我的採訪。

沙希德·拉曼(圖片由沙希德·拉曼本人提供)
**王梆:**你的父母為什麼來英國?
**沙希德·拉曼:**為了“better life(好一點的生活)”。我的父親是在東巴基斯坦解體前來到英國的,東巴基斯坦就是現在孟加拉國的前身。孟加拉國雖然實現了民主議會制,卻沒有普行真正的民主精神,選出的只是一位代表少數人利益的暴君,她四處剷除異己,也不允許有公民言論自由。
**王梆:**你覺得自己是哪國人?
**沙希德·拉曼:**我是在英國出生長大的,我的出生地是Mill Road,在價值觀上,我當然認同自己是英國人。記得在選舉時,我也是這樣對選民們説的。當我挨家挨户地拉選票時,曾遇到一位女士,她開門後先自稱是種族主義者,説我是不會選你的,然後便趕我走。我説為什麼不呢?雖然我是穆斯林,雖然我是東切斯特頓唯一的棕色候選人,但我是英國人,像所有的英國人一樣。難道英籍的亞洲女性沒有資格參加選舉麼?我曾寫過一篇《1900年亞洲女性爭取選覺權》的文章,我認為它在今天來説都是意義重大的。這位女士在聽了我的一番發言後,終於改變了看法。
(注:Mill Road,劍橋市磨坊街。在衞星上看起來小如沙礫的磨坊街,卻有香港超市,東北餃子館,日本料理店,首爾比薩店,地中海餐館,土耳其烤肉店,歐洲古玩店,救世軍慈善店……還有基督教堂,浸信會教堂,印度寺廟,清真寺,猶太社團,以及正在籌建的佛堂。每個到過磨坊街的人,都會被它那顆包容着山川大海的小小心臟所震動)
**王梆:**在你成長的階段,你一方面接受英式教育,一方面接受伊斯蘭文化的薰陶,你有深陷於兩種文化激烈衝突的時候麼?
**沙希德·拉曼:**我從未感受到這兩種文化的激烈衝突。我在Milton Road School(米爾頓路學校)上的學,我是班上唯一的穆斯林,唯一的棕色女孩,我和同班同學的關係都很好,直到現在我還和我的老同學們保持着聯繫,她們全都是白種女孩。今天英國的學校在生源上,相對來説要更多元化一些。在我11歲的女兒所就讀的班級裏,容納了來自23個國家的學生。我很為她開心,她可以回家和我們一起慶祝穆斯林的傳統節日,也可以在學校和同學們一起慶祝各個國家的節日,就像我們小時候一樣!我記得我們還和同校的中國學生一起,慶祝過你們的春節。
**王梆:**學校會為你們特意準備穆斯林餐麼?
**沙希德·拉曼:**學校的食物不以宗教劃分,只分肉食和素食。我選吃素就好。有時候我母親會給我準備一個穆斯林口味的便當,我當然更喜歡媽媽做的菜。
**王梆:**你為什麼被選為“2014年年度最佳母親”?
**沙希德·拉曼:**我的大兒子Ibrahim,曾經是一名自閉症(Autism)患者, 三歲了還不能像普通孩子一樣説話,每次吃飯,他都要躲起來,從來不近餐桌。我只好帶着他四處求醫,陪着他看了很多年的心理醫生,每天花大量的時間守在他身邊,不厭其煩地和他説話,哄他開心……奇蹟般地,他竟然痊癒了!他長大以後,不但考上了Anglia Ruskin(英格蘭羅金斯)大學,畢業後還成了電台DJ,他還是一名網絡設計師和視頻導演呢!

沙希德·拉曼和她的兒子(圖片由沙希德·拉曼本人提供)
**王梆:**你是幾歲時生的他?
**沙希德·拉曼:**19歲。
**王梆:**你為什麼這麼早就生孩子?
**沙希德·拉曼:**19歲那年,我完成了A level(英國高中教育最高水平),卻沒有讀大學。因為我的父親去世了,我的母親成了寡婦。父親剛來英國時,沒日沒夜地打工,什麼苦工都幹過,終於在到達英國的第七年,攢了一點點錢,在Regent 街(劍橋市中心的一條街)開了一家小餐館,他走了以後,留下母親一個人,生活非常艱難。想到母親的難處,我最終同意了我們家族為我訂下的親,嫁給了從未謀面的,來自孟加拉國的丈夫,這樣一來,我們家就多了一個幫手。當時心裏確實很慌張,要知道當時我只有19歲,想到從此要從女孩變成女人,禁不住百感交集。我丈夫剛來英國的時候還不會説英語,還好,後來他不但學會了英語,也很快地融入了當地社會,也支持我所從事的一切。
**王梆:**你會讓你的女兒再次走包辦婚姻的老路麼?
**沙希德·拉曼:**不會!她長大了讓她自己選擇,自由戀愛。
**王梆:**如果你的四個孩子中,有人選擇了不同的宗教,你會認可麼?
**沙希德·拉曼:**我的孩子們除了接受英式教育之外,課餘還在伊斯蘭學校學習阿拉伯語,加上家庭的耳渲目染,他們目前都皈依了伊斯蘭教。如果我的孩子們要信仰別的教,那也是他們的自由。在我的小説《Lascar》裏面,很多維多利亞時代的穆斯林移民,因為種種宗教壓迫,根本沒有這個自由,他們很多人甚至被迫皈依了天主教或基督教。
**王梆:**你在《劍橋晚間新聞》的專欄上,寫到七月的穆斯林齋戒月:“這是一個讓我們培養感激之情的時刻,因為我們知道在齋戒月之後,將會有食物和水等待着我們,而很多處在極度貧困中的人們卻得繼續忍飢挨餓……”我相信大人們比較容易理解齋戒的意義,也能做到更自律,比如在凌晨1:45分(齋戒月每日第二餐也是最後一餐,前一餐是晚間9:25分)起牀進食,孩子們呢?他們也能做到麼?
**沙希德·拉曼:**孩子們也跟我們一樣,遵守着齋戒月的戒律,因為孩子們完全能夠理解它的內涵。我們遵守伊斯蘭教教義,卻並不古板。比如孩子們因為要上學,就不可能按照伊斯蘭教規定的時間做祈禱,所以他們就在其他時間祈禱。
**王梆:**為什麼很多人對穆斯林有偏見?
**沙希德·拉曼:**因為他們不瞭解,也不願意瞭解。他們看到我們穿的,吃的和他們不太一樣,就把我們區分開來。

沙希德·拉曼希望人們通過Lascar的故事,瞭解一段鮮為人知的英國前殖民史
**王梆:**你可以戴彩色的頭巾,穿彩色的裙子麼?
**沙希德·拉曼:**當然可以!只不過我偏愛素色。其實19歲以前,我從未穿過長裙,戴過頭巾,我穿的是英國的西裝校服或者英國女孩的服裝;19歲以後,我為自己選擇了穆斯林傳統服裝,沒有任何人強迫我這樣做,我的家人,我的丈夫都沒有強迫過我。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因為我需要一種宗教認同感。儘管如此,不管穿什麼,我還是同樣的我,不是麼?
**王梆:**你在社會上被人歧視過麼?
**沙希德·拉曼:**有一天我在等公車,兩個白人青年在我身後叫我“自殺式炸彈”。我沒有作任何辯解,因為沒有必要。
**王梆:**那是在倫敦2005年地鐵恐怖襲擊事件之後麼?
**沙希德·拉曼:**那是在9/11之後。9/11後恐伊斯蘭主義,在整個西方變得流行起來。今天的恐伊斯蘭仗勢,如此囂張,和我成長的年代相比,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採訪接近尾聲時,我問沙希德·拉曼,是什麼讓她成為作家?她微笑道:“我的大兒子患自閉症時,我覺得很孤單無助,於是就把我每天的感受寫下來,出版了我的第一本書《他屬於光譜中的哪一束光》(Where in the Spectrum does he belong),我希望通過這本書,讓更多的母親,尤其是穆斯林母親們瞭解自閉症。後來,寫作便自然而然地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隨後寫了《Lascar》,希望人們通過Lascar的故事,瞭解一段鮮為人知的英國前殖民史。目前我剛剛完成了另一部歷史小説,寫的是維多利亞時代在英國艱難謀生的印度奶媽們的故事。”
想起她曾告訴我,她名字中的“Shahida”是“見證者”的意思,她的行動讓這個芳名“名副其實”。今天我通過走近她,成為她的朋友,於是我也成了她的見證者。當我們的社會充滿見證者,一個輕易被謠言蠱惑的世界,也許就可以不攻自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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