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平:吃飯必須喝酒?法國人為何“較真”
巴黎暴恐的餘波還在繼續,就在法國國內為是否該強制穆斯林學生吃豬肉爭論不休時,清真餐又引發了一場外交風波。伊朗總統魯哈尼將於11月16-17日到訪法國首都巴黎,但原計劃17日在愛麗捨宮舉行的伊法總統餐會卻被法方取消,因為法方不願按照伊朗方面的要求,取消酒精飲品並提供清真食品。眾所周知,法國葡萄酒在全球享有盛譽,而伊朗對於限制酒精飲品有着非常嚴格的法律規定。當伊朗方面要求在餐桌上不得出現諸如波爾多或勃艮第葡萄酒等任何含有酒精的飲品時,法國人給出的答案是:“不。”
在餐食上雙方更是互不退讓。伊朗方面要求供應的餐食必須全都是清真食品,而法國方面認為,如果將食物全部“清真化”,則違背了法國的共和精神。為何法國人會在餐桌細節上如此執着?哪怕取消外交宴會在所不惜?

首先,外交無小事,沒有既定慣例的時候,避免矛盾的最好方式是默認採取對等原則。即伊朗外事人員提出要求,法國答應的前提應該是外事人員在伊朗得到同等待遇。外交宴會採取的是分餐制,如果伊朗人在法國可以要求撤掉法國人面前上的酒,法國外交人員也必須有權在伊朗的宴會上自由提出一項對等要求,以示公平——即便這個要求沒有任何實際意義。
比如説,馬嘎爾尼訪華,中國官員要求他覲見皇帝的時候採取三拜九叩禮,馬嘎爾尼並不是直接拒絕這個禮節,而是指出這個禮節超出了他對英國國王的禮節,所以不能執行。他提出兩個解決方案“
1.對中國皇帝主動行禮,但禮節不超過他向英國國王致敬的水平。
2.聽從中國安排,接受中國官員設計的任意禮儀程序,但中國應該派出一名同級別的官員,對英國國王畫像做同樣的禮節。
很顯然,對英國國王畫像行禮是沒有實質意義的行為(那時候還不能遠程視頻),但作為外交基本原則,馬嘎爾尼必須先提出這個要求,然後視己方對談判實質進程的急切程度,或堅持到底,或讓步。但無論如何,外交人員不能一開始就退到對等原則之後,那樣有辱國體。
所以在這個事件中,法國既然已經主隨客便,提供了清真餐食,就已經算盡到義務和表達善意了。(伊朗人會在招待宴會上特意為法國人提供酒精飲料和豬肉丸嗎?)如果伊朗人進一步要求撤下法國人面前的酒和豬肉,那就得承諾法國外交人員到伊朗的時候,可以根據個人的愛好,隨意要求撤下宴會廳裏的任何設施(比如代表伊斯蘭的新月,比如婦女的頭巾),這樣才算對等表達了善意。(我猜伊朗沒有做出這個承諾)不然的話,除非法國政府非常有求於伊朗政府,或是戰敗求和,否則絕不可能憑空在外交禮儀上做出讓步。作為妥協方案,法國提出舉行一場不涉及酒和肉食的早餐會,伊朗官員又不同意,那就只好作罷了。
進一步説,既然是一方面急於達成合作,或是戰略上處於明顯劣勢的時候才會在禮儀上讓步,那麼外交禮儀上就不能輕易退讓,避免過分示弱或是讓對方提出不切實際的談判要求。很多時候,為了表達自己在談判中的堅定立場,雙方可以在簡單的禮儀問題上爭執幾天乃至幾個月,哪怕為此耽誤一些“正事”也要爭到底,免得在進入“正題”的時候損失更大。
比如朝鮮戰爭停戰談判,明明雙方幾十萬軍隊還在戰線上對峙,每天都在流血死人,每天都有海量的財富被投入無意義的對耗(戰線已經基本固定了),但雙方都不願在任何細小的談判細節上妥協,談判日期一推再推,直到雙方都覺得已經表達了足夠的堅定態度,也對另一方的立場進行了足夠試探之後,談判才正式開始:
入場後,中朝方的代表先坐到了朝南的高腳椅子上,而留給聯軍的只剩下面向北的低椅子。喬埃抗議,要求換同樣高的椅子。
入座後,聯軍代表抽出一面小的聯合國旗立在了談判桌上。這一舉動出乎中朝方的意外,**中朝方很快在下午就立起一面比對方高約10釐米的旗子。聯軍在第二天豎起更高的旗子,**雙方進入比拼旗子高度的競賽,直到雙方的旗子升到了屋頂才打成平手。
談判的艱難在一開始就出現徵兆,**僅僅在討論第一項談判事項(確立談判事項的內容)上,就耗費了16天時間。在整個停戰談判中,最長的一次靜默對峙達132分鐘,雙方一句話都沒有。其間,中方代表請示談判指揮李克農,李寫了三個字:“坐下去”。**8月19日、22日,發生了中朝方所稱的聯軍對中立地區的掃射和投擲汽油彈事件。不久,談判中斷,雙方繼續開打……
1953年7月27日上午10點整,中朝方代表南日大將、聯軍代表哈里遜中分別在中、英、朝三種文字的18份文件上簽字,用了不到十分鐘時間。哈里遜籤的中文名是“海立勝”。簽字後,兩個人幾乎同時站起來,沒有寒暄、沒有握手、沒有講話,甚至都沒有互相看對方一眼。
隨後在汶山的一個帳篷裏,聯軍總司令克拉克上用鋼筆快速而潦草地簽了字。他説,“當我在停戰協定上簽字時,我知道這件事並未結束。”接着,他又説:“敵人甚至較以前更強大,更具有威脅性。”
當晚,炮彈轟鳴聲不絕於耳。晚10點,停戰時刻正式到來,美國射擊檢察官迪克·威廉中士發射了一顆白色信號彈,對面傳來白色、黃色和紅色信號燈,三八線上忽然歸於寂靜,“沒有出現其他戰爭結束時所能看到的那種狂歡和向對方表示友善的場面”。

所以説,不要以為法國或者伊朗在耍什麼孩子脾氣,他們只是在反覆試探對方的立場與合作意願,同時避免被對方試探。至於風俗習慣什麼的,不過是藉口罷了,誰真正在乎呢?別看伊朗政府以宗教名義禁酒,其實伊朗的酒類黑市非常龐大,在伊朗國內很容易就能買到酒。
伊朗警察總監默克達姆2013年2月曾表示,伊朗大約有20萬酒精成癮者。
莎拉跟我介紹起啤酒的釀造辦法:從超市買回無酒精飲料Delster,加進黑市得到的釀酒餅和糖,在室温下發酵14天,便成為啤酒。在伊朗的酒精黑市,啤酒因為需求量大,賣得比伏特加更貴。酒精黑市是伊朗人公開的秘密,打電話給酒販子,報出介紹人的名字或是接頭暗號,對方就會跟你約定地方交易,大家都信守道義,不會跟警察告密——事實上,警察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自己也是黑市常客。
我問莎拉,最喜歡的波斯詩人是誰,她説是哈菲茲(Hafez),“他的詩句很好懂,感覺離我們很近。”而哈菲茲,恰恰是一位三句不離飲酒的虔誠穆斯林。
7500萬人口,已經20萬上癮者(不是喝酒的人),中國一個省的酒鬼也就是這麼多吧,你大概理解酒類對伊朗人是多大的“侮辱”了?
我有個朋友,曾經在談判中接待另一個國家的中東貴賓。把他送到旅館房間後,這位貴族立刻大呼小叫要啤酒喝,並私下表示在國內喝酒比較麻煩,需要跑出來嚐嚐酒的味道,解解饞。但是,如果你在簽訂協議的正式宴會上給他遞上一瓶啤酒要他喝,那就不是簡單的口味問題了。
最後總結一下,面子問題從來不是簡單的面子問題。外交如此,私人交往也一樣。如果你聽到別人慷慨激昂説:“這不是錢的問題”,在99.9%的情況下,那肯定就是錢(還不夠)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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