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經：美元加息，又有人唱衰人民幣

【説了這麼久，美聯儲近10年來的首次加息終成定局。怎料唱衰黨、美元黨又盯上了人民幣。他們的邏輯是：“美國後面還要再加息，美元指數破過100了，會繼續沖沖衝。先換，後面人民幣匯率跌到7了就掙了，後面還可能跌到8。中國政府擋不住的，已經貶到6.5了。中國政府花外匯儲備想擋住，但是花掉5000億美元也沒擋住，只好棄守了。至於最後會怎麼樣，你自己想象了，人民幣印這麼多，匯率變20也是可能的。”果真如此嗎？】

人民幣自2005年匯改升值以來，對美元首次連續貶值，從2014年初的最高點6.05貶到了6.49，貶值幅度“高達”7%，引發了一場人民幣貶值的輿論炒作。西方媒體本來是説人民幣“不公平”地低估，要求人民幣繼續大幅升值，現在論調全變了，改而“預測”人民幣會貶到什麼位置去。典型的説法是2016年底貶到7“懸念不大”。本文將介紹人民幣的功能，討論決定人民幣匯率的邏輯，並預測匯率走勢。

一、人民幣的功能是什麼？

貨幣的功能一是交易，本國實體經濟、國際貿易、股票房產等資產的交易，都需要以貨幣為媒介。二是作為財富，家庭有100萬人民幣存着覺得有錢安心。第一種功能的特徵是動態流通，第二種功能的特徵是靜態儲存，二者很不相同。

有人可能會説：這不是廢話嗎，哪國的錢不是這樣？還真不是。一般發展中國家的貨幣，主要就是交易功能，要過日子不得不用當地貨幣。如果連交易功能都沒有，那就是津巴布韋了，本國人都只信外幣。即使交易功能正常，一般發展中國家貨幣的財富功能是很小的。當地人都清楚，歷史證明也確實如此。拿着100萬紙幣或者銀行存款，想把它當筆大錢覺得“安心”絕對是搞笑。

印度人有一個説法，當你手裏拿着一張紙幣的一頭，要想着另一頭着了火在慢慢燒過來，很快會把整張錢燒光，得趕快用出去。這個火就是通貨膨脹。這個道理的核心數據是“通脹率”，發展中國家普遍遠高於發達國家，這着急上火的程度自然也就不一樣。印度每年的通脹率在發展中國家中其實不算差，高就是10%，低就是5%，並沒有特別高，都覺得錢被燒了。不少發展中國家每年20%的通脹率很常見，比起美國日本等國常年通脹率0-2%，對貨幣的感覺確實不一樣。長年累月高通脹率之下，指數增長的感覺是很可怕的。

是不是發達國家的貨幣就有更多的財富功能？這也不是。西方發達國家的民眾，也不習慣存儲貨幣當財富。發達國家也會有通貨膨脹，有個説法，現在的100美元，只相當於40年前的5美元。積累紙幣或者存款就不叫理財。銀行理財經理對客户第一句話，就會把存錢當反面典型。民眾有點錢還是會搞搞投資，所以西方國家資本市場發達，貨幣總量倒不是太多，M2最高的是中國。

那人民幣是怎麼回事？人民幣交易功能是很好的，現在還通過加入SDR等動作，不斷深入到國際貿易裏。這方面顯然還要大發展，也沒有人去唱衰。人民幣特別奇怪的是，有巨大的財富功能。

是有一些人説，人民幣要變廢紙，以後北京房價80萬一平等等。但這種事，它畢竟不是常識，還是有很多中國人的財富生活就是存錢、存錢、存錢。相信本國貨幣財富功能的人，中國特別特別多。我認為從比例上看，遠遠高於發展中國家民眾，也高於發達國家民眾。你可以説這些人是榆木腦袋，沒有理財意識，可現狀就是如此。

要認真來論，以前存人民幣確實就是燒錢。要80年代存1萬元絕對是筆鉅款，現在啥也不是了，一些人忽悠以後人民幣變廢紙就是這個邏輯。但這事民眾其實印象不深，當初有萬元存款的沒幾個，而且後來掙的錢越來越多，損失不大，誰還在乎這事。要像不少發展中國家那樣，工資不漲，物價狂漲，事情就大了，要動亂的。

就近十來年的感覺來説，人民幣通貨膨脹的情況比較複雜。是有些價格暴漲的，主要是房價和一些食品的價格，所以確實有不少人説人民幣越來越不值錢。但是也有不少商品價格反而大降了，比如汽車、家電、手機。人民羣眾對於商品價格是比較放心的，並沒有席捲全國的搶購風潮，説起來都是過剩。國際上人民幣又不斷對所有貨幣升值，這就和發展中國家貨幣很不一樣。總的來説，中國人對人民幣的信心相對是比較高的，證據就是世界最高的銀行存款。四、五十萬億就這麼放着，也沒見着什麼大的動靜，在股市活動的錢相比之下很少。時不時有些買房熱潮，但規模顯然不夠，現在還把房地產去庫存當一個特麻煩的事。人們是越來越習慣於去“理財”，買些理財產品，但是存錢還沒有成為笑話，折騰各類理財也沒有成為主流意識。一般人即使折騰理財，還是有回到存款狀態算收益的心態，並不是説變成存款就混身不舒服。

這一切的根源是中國生產力的大發展。都弄到產能過剩了，不少商品都白菜價了，生產商苦不堪言，麻煩得要命，中央三天兩頭開會商量怎麼辦。但是也有好處，至少人們對商品供應有絕對的信心，從而對人民幣的交易功能有絕對信心，甚至麻木地接受了人民幣的財富功能。

比如現在不少人忽悠説要換美元，説得活靈活現。其實對於廣大公眾，並沒有造成“靈魂”衝擊，就算聽了一耳朵也是將信將疑。可以預期，就算“換美元”的輿論宣傳做到天上去，中國民眾對人民幣的信心也不會受多大影響。説到底，人們的生活可以和美元無關，你想有關你自己折騰美元去。只要人民幣有強大生產力支持，國際貨幣走勢再動盪又有啥關係？

有些“美元黨”的狂想是，官方允許一人換5萬美元，1億人換就是5萬億美元，也只有30多萬億人民幣，而M2有130萬億。隨便一換，中國3萬多億美元的外匯儲備就光了，所以人民幣貶值壓力太大了，這是人民幣印太多造成的。這種狂想的根源就是太把自己當回事了。世界上沒有任何國家的外匯儲備頂得住這種“全民換匯”運動，中國讓居民隨便換5萬美元，已經是非常有信心的表現了，不久前輿論還在擔心“外儲過多”。美元黨再怎麼忽悠也只是一個小圈子裏的輿論，民眾其實不關心。就算2016年底匯率變7了，換美元也就能掙個10%。這點忽悠能力，比起股市就差太遠了。股市風潮一起，那聲勢直接把美元黨踹到溝裏去。可就算股市上半年這麼火，也只有三四萬億人民幣衝進來。

其實這種換匯運動有沒有影響，最簡單就是看外匯黑市。黑市匯率和官方匯率差價大，就説明民眾換匯讓官方害怕了。像中國這樣，讓民眾隨便換不小的額度，額度不夠到黑市換，匯率也和官方匯率一樣，這就説明民眾換匯影響不大。總體來説中國民眾換匯傾向是波動的，有時是人民幣換成外匯，有時又拿外匯換人民幣。現在美元黨活躍一些，過陣子可能又是換人民幣的多。而且一般羣眾也不關心這事。

二、人民幣匯率走勢

匯率的數值，可以是官方匯率、黑市匯率、交易所匯率，有時由單方面決定，有時由雙方討價還價決定，有時由多方出價市場決定，或者象中國這樣官方“指導”市場交易混合決定。但不管哪種，根本還是由前面説的貨幣的交易功能與財富功能決定。其原理是，貨幣的交易功能與財富功能越強，貨幣匯率就越強。

人民幣的交易功能，這個連IMF都不得不承認了。放人民幣加入SDR的一個説法，就是承認人民幣可以“自由使用”了。另一個説法是國家貿易份額夠大，這個人民幣早就夠了。如果IMF不承認，美歐不承認，中國完全可以另起爐灶，直接讓世界承認。目前就只有人民幣在擴大國際貿易中的份額，沒有其它發展中國家的貨幣異軍突起，基本還是以前不斷貶值的老一套。

從交易功能來看，人民幣顯然是要繼續升值。目前國際貿易主流貨幣還是美元、歐元，人民幣份額不斷增長是確定無疑的事，只是增長到什麼份額勢頭停止下來要判斷。要按長期的“野望”，能取代美元，佔據60%的份額當然最好，就算搞到20%、30%也是偉大的成就。

可以肯定，中國政府是鐵了心要擴大份額，會抓住一切機會猛推，吃小虧都不在乎，因為長遠的利益太大了。國際經濟經常動盪，有求於人的國家非常多。以前只能求老牌發達國家，現在中國在國際上是真富起來了，提供了更為公平的選擇。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機會是很大的。像英國這樣歷史上觀察風向比較滑頭的國家，已經作好了判斷。英國在西方陣營裏率先加入亞投行，給中國撐場子十分賣力，很大一個動機就是想把倫敦弄成人民幣的交易中心。人民幣擴大國際份額的障礙不在於經濟基本面，主要是一些操作性的問題，需要人才，需要政治軍事鬥爭。

人民幣在本國的交易功能就更不用説了，在這個問題上中國早就不是發展中國家了。人民幣比任何發展中國家貨幣都要強得多，而且未來也會如此。也因為這個基本面，廣大發展中國家遲早會把人民幣當成國際主流貨幣。現階段主要是推進和夥伴國的雙邊貿易中使用人民幣。以後人民幣會作為第三方，在另外兩個國家的貿易往來中使用，這樣的例子遲早會出現。

有了交易功能作為基礎，匯率就不會太離譜，説到底可以用來換取實物，就算再怎麼也心裏有底。任何攻擊唱衰人民幣的，都繞不開這個基本面，説到最後只好跳躍性地給個“崩盤”結論。

交易功能決定了人民幣在匯率上，對美元、歐元等國際貨幣可以平等對話。發展中國家貨幣沒有這個地位，事情來了有求於人，自己的貨幣不管用，只好大幅貶值。中國也有這樣的階段，以前黑市匯率遠高於官方匯率，想在國際上買什麼東西外匯遠遠不夠，把出口創匯當成天大的業績。現在就算不考慮外匯儲備，每年順差也是4000多億美元，連一些發達國家也得來求我們。以前唱衰中國的時候，一些人不懂，説中國會大額逆差出現國際支付危機崩潰，就像現在不少危機國家一樣。現在連年大額順差，事實教育之下，再沒有人這樣説了。

沒法在貿易上找問題，唱衰人民幣的還有招，就是拿“美元加息”説事。其實自從匯改以來，人民幣從來都是世界最強貨幣，讓人找不到攻擊的調門。十年來也就今年對美元貶得稍多了一些，也只有7%，而且只是對美元貶，對其它貨幣基本是升，而且之前對美元升值了約30%。發展中國家匯率經常一天就跌掉30%、40%。國際貨幣互相之間波動也不小，美元對歐元曾經從0.82貶到1.6，最近這一波又升到1.1，日元對美元半年貶掉50%。這次人民幣的小貶，讓唱衰黨人久旱逢甘露，急忙撲了上來，實在是憋太久了。其實光看匯率的數值，真是再正常不過的小波動了，至於這樣麼？就算人民幣再貶到7，也不過是國際貨幣走勢裏不起眼的一個小事。

之所以鬧出了不小的動靜，主要還是人民幣的財富功能比較奇怪。要是人民幣沒有財富功能，只有交易功能，就沒這出戏了。你要買中國貨就換人民幣，中國要買外國貨就用外匯。中國外匯富餘，鉅額順差，繼續升值是沒有疑問的。從原理上鉅額順差就是幣值低估的表現，何況還長期鉅額順差。中國還不肯承認低估了，因為有些出口產業叫苦，要貶值託一下。只論交易功能，人民幣會是長期升值，2005年以來確實也是如此表現的，對全球所有貨幣都升值。過程中由於某些出口產業的需要，停止升值或者小貶一下也是可能的。這次人民幣貶值，很大因素也是中國政府有這樣的考慮，託一下某些產業。情況好一些，就可以答應美國人升一下，這年答應升5%，年底就給你做成5%。

讓事情變得複雜的是，中國有鉅額的外匯儲備，也有巨量的人民幣存款。中國已經不是苦哈哈出口導向掙外匯的時代了，而是在討論“共同富裕”。富人已經很富，國際上成了災，還要想辦法讓窮人變富。普通中國人擁有的人民幣資產都不是小數了，一家拿個幾萬出來不算大事，出國旅遊夠轉好幾個國家了。

好死不死的，這錢就讓唱衰黨、美元黨盯上了。美元黨為什麼不上別的國家去忽悠？因為別的國家貨幣沒有財富功能，能換的早換了，沒錢也沒有忽悠的價值。中國人民有錢了，總量還特別高。唱衰的不説這錢是中國巨大的發展成就，非得説是要完蛋的標誌。還設想了一種“崩潰路徑”：一起換美元。中國錢多？好，都來換美元，外匯儲備擋不住了吧？那為什麼要換美元？這就是人家的專業了。

邏輯是這樣的：美國要加息，説兩年了，雖然慢了點，總算加了。後面還要再加，美元指數破過100了，會繼續沖沖衝。先換，後面人民幣匯率跌到7了就掙了，後面還可能跌到8。中國政府擋不住的，已經貶到6.5了。中國政府花外匯儲備想擋住，但是花掉5000億美元也沒擋住，只好棄守了。至於最後會怎麼樣，你自己想象了，人民幣印這麼多，匯率變20也是可能的。

在這種“換美元”的財富邏輯下，人民幣匯率看來註定會大幅下跌了，中國人錢太多擋不住，邏輯很完美。意思是，人民幣不叫財富，美元才叫財富，換成美元才能安心。至於美國人自己存不存美元，那是另一回事，反正你得換美元。

然而這只是一種嘴炮攻擊，搞不出什麼實質動作，最終也會成為浮雲。這個大忽悠的命門在於，在中國，人民幣存款是一種人民羣眾認可的財富，而在美國甚至國際社會上，美元反而沒有這種地位。哪國的外匯儲備都不會全存美元，多了一定會搞主權投資基金，不然白便宜了美國。美元主要的地位是在國際貿易結算裏，主要是交易價值。美元黨利用中國羣眾對發達國家社會財富的不瞭解，以及美元在國際交易中的強勢地位，忽悠説美元也可以作為貨幣財富存儲起來，這是徹頭徹尾的欺騙。要真上了當換了美元，就得考慮去搞美元投資了。那就説不清了，人生地不熟的“全球投資”，説不定是上了賊船。中國富豪有專家幫忙還不一定行，經常吃大虧，一般人就更不用考慮了。

美國加息，是它自己的考慮，不是為了攻擊中國。不是不想，而是靠這點小動作攻擊中國不可能。美國加息後美元是不是強勢，還真不一定。美國加息後，美元指數反而很大可能會大跌。其實美元歐元這些貨幣在期貨市場上炒來炒去，就是在那賭，你輸了我就勝了。波段到了就會回頭，美元指數已經升了很多，繼續漲下去，誰出錢炒高？你愛美元你去，人家獲利了結走了。12月初，歐盟開QE會議之前，高盛警告説歐元有大跌300點的風險，實際走勢是大漲300點。這種事不是拿嘴忽悠決定的，真金白銀在那死拼，風險很高。

人民幣匯率的決定力量，不是美元黨的嘴炮忽悠，而是中國政府的判斷。政府可能認為人民幣匯率小貶一下，對整體經濟更為有利，畢竟一直升值也不好。而外匯儲備的減少，這事也是可以解釋的。一是儲備多了無用，要花出去搞事，之前人們還攻擊外儲過多。一帶一路亞投行這些事，都要花不少外匯。二是有一些人換了美元，但其規模還沒有到令政府警覺的程度。要真是受不了，政府動起手來招數太多了，現在外匯還是管制的，不能隨意進出。

這次外儲的下降，一定程度上和2000年那陣子類似。那時説貿易順差FDI都幾百億美元，為什麼外儲增加不多，肯定是“外逃”了。算出來的各種數據都有，硬是能算出來幾千億外逃，意思就是中國肯定完蛋了，比現在要形象的多。那時外儲才2000億美元不到，看着是嚇人。其實就是有些人手裏拿着美元不結匯，還在中國，沒有逃出去。等過幾年人民幣看着形勢不錯，又換回來了，弄得外匯儲備超常增長。中國政府現在顯然是因為外匯儲備夠多，所以還沒有什麼動作，要真鐵了心想讓外儲增長，一年有四五千億美元順差，少在外面投點資，保管外匯儲備巨幅增長。只是這實在沒意義，要那麼多外儲幹啥？預計不久後中國外匯儲備的數據就會穩定下來，因為政府可能也意識到要有一定的規模來鎮住場子，這是輕而易舉的。

雖然不太可能，但如果美元黨成功忽悠了一大批資金外逃，那倒是真正有趣了。這事會以人民專政的鐵拳結束，不少羣眾會喜聞樂見。這也是中國強於絕大多數國家的地方，能夠有效保衞人民的財產。不過可能性實在是不大，美元黨能量太弱，不足以鬧出這麼大動靜。

預計未來形勢發展是這樣的。隨着美元加息動作真正開展，國際上美元強勢告一段落，美元黨聲勢下去了。而中國有可能不為所動，根據貿易形勢和總體經濟的需要，繼續貶到某一目標位為止，如6.8。但是這種波動幅度不大，加上換外匯的麻煩，更不要説外逃的麻煩，對一般人沒有什麼意義，最終也沒有多大動靜。而中國外匯儲備不再大幅下降，也不再巨幅上升，而是升升降降，讓人失去看熱鬧的興趣。再之後，隨着中國與國際經濟形勢穩定一些，人民幣會對美元重上升途，並創出新高，從長遠看走向貿易上的均衡匯率。

（完）

作者簡介：筆名陳經，香港科技大學計算機科學碩士，中國科學技術大學風雲學會研究員。21世紀初開始有獨特原創性的經濟研究，啓發了大批讀者。2003年的《經濟版圖中的發展中國家》預言中國將不斷產業升級，挑戰發達國家。2006年的《中國的“官辦經濟”》是一代名文，對中國的經濟奇蹟做出了深入、系統的解讀。

致謝：感謝風雲學會會長袁嵐峯博士（@中科大胡不歸 ）和其他成員的寶貴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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