協管員老楊的工作日誌:今天被人追着打-魏程琳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魏程琳】
在國家“只減不加”的公務員改革原則下,日益增加的社會管理事務孕育了大量半正式的輔助管理人員。在城市街頭治理中,協管員所佔比重之大超於常人想象,筆者在武漢市的調研發現,協管與正編城管的總體比例大約為5:1,在具體的執法中隊這一比例一般為10:1,最高的可達40:1。正編隊員的主要工作是處理執法類、案卷類事務,協管員則承擔了95%以上的街頭具體工作,在這個意義上説“協管員治理一線中國”毫不為過。
理解了協管員隊伍的複雜性,“協管員經常出事”就不足為奇了,在這支隊伍中,有一貧如洗者,也有家產千萬者,有年近六旬之人,也有剛剛成年之人,有當地居民,也有外來漂泊者,有官家富家子弟,也有以往混社會的人。協管員老楊就是其中一類的代表。
52歲的老楊是省皮毛廠下崗工人,來菱湖城管中隊當協管員已4年了,每天從零開始“重複昨天的故事”已成為工作常態,早上8:30上班,下午5:30下班,中午休息3個小時,每週加早班(7:00-8:30)、中班(12:00-14:30)和晚班(18:00-22:00)各一次,每月工資2600元(含社保、醫保金800元和加班費400元)。儘管薪酬微薄、作業辛苦,但老楊們很在乎這份工作,因為對老楊這個年齡的人來説,有份工作實屬不易。
第一次見老楊,筆者正在隨中隊副隊長巡路,老楊騎一輛老式自行車來上班,他將自行車放在路邊,就逐户勸導店家進店經營;第二次見老楊是在協管員的休息室,老楊正在認真地寫“工作日誌”,今天天氣如何、做了哪些事、遇到什麼問題、獲得什麼經驗。實際上,老楊的認真出乎筆者所料,訪談時,老楊拿出日誌本和手機向筆者展示了他日常工作中的故事。


日誌記什麼?
自2013年起該中隊就要求隊員記工作日誌,如今大多數隊員養成了工作之後寫日誌的習慣,日記本里有什麼呢?老楊在2013年元月1日寫道:
“中隊發筆記本了,以後要做好每天工作記錄,探尋好的工作方法,做好積累總結,利於提高。”這大概集中體現了中隊發日記本的本意。
2015年3月31日,星期二,晴。
早加班,巡守菱湖南路,後按要求上報圍擋牆板破損情況,上報後到興業汽修店做工作,要求搬走門面佔道大吊龍,對方不予配合,我仍向其宣講城管具體規定,勸店主文明規範經營。店主一時還不能接受,我將情況向張書記做彙報,改日繼續做店主工作。下午2點上路做保障,區領導有檢查。
2015年4月2號,星期四,大雨。
點名後,各小組開展現有問題及解決方法羣策羣力大討論。菱湖南路現有問題:1.早點爐子出店、小板凳出店;2.物流點多佔道嚴重;3.佔道洗車嚴重。今天興業汽修把門前大吊龍搬走了,幾天的思想工作終於有了成效。
2015年4月24日,星期五,陰雨。
加早班,巡查5路,南路,4路,2路,驅趕4路賣枕頭大地毯,規範鮮花出店及燈箱出店1家,驅趕南路草藥售賣大攤位6人,其中1人穿異族服飾,趕走賣菜苗小商販一處,規範早點經營,整治三處出店燈箱。全天巡守菱湖南路……清理南路沿街菜市場,清理佔盲道的自行車。
2015年4月26日,星期日,晴。
……二路榮發麪館出店並且態度激烈,經二次溝通,終於答應配合城管管理,並且化對立為融合,現場看到對方的笑臉。……
工作日誌記錄了老楊和中隊的工作軌跡,其中包含大量城管工作信息以及老楊的工作經驗心得:反覆向修車店做工作,終見成效;兩次去與發麪館溝通,見到對方笑臉;這些都是令老楊開心的時刻。然後是上報圍牆擋板破損情況、清理佔盲道自行車,這些工作很少為外人所知。再如,大雨天中隊分組開會討論問題和對策,這似乎與城管在公眾視野裏的“土匪”、“打砸”形象大相徑庭。這些也許才是城管工作的常態。
照片背後的尋常工作
老楊邊翻手機照片邊向筆者講述了7月15日上午的工作和圖片中被管理者的故事。
第一張是一個擦鞋婦女,屬於佔道經營,老楊介紹説擦鞋工大都來自周邊農村,幾個女工租住一間不足10平方米的房子,吃住都在裏面,她們往往早上做一頓飯,簡簡單單吃一天。這些擦鞋工比較服從管理,你説一句,她們就會走,但很難根治,她們不過換個位置而已。
第二張是一個70歲左右的菜農,他將腳踏三輪車放在牆邊,在靠近馬路的人行道上擺了幾個小筐子,裏面有茄子、生菜、蔊菜等。這些老農都是原居民,儘管每家每户都有四五套還建房,價值400~500萬元,但老農們過慣了苦日子,喜歡佔道賣菜,此外也藉此消磨時間。第三張照片中一個60多歲的婆婆同樣是本地人,老楊説,每次讓她走時,她都裝作沒有聽見,依然我行我素,實在難以管理。

第四張照片中5、6個年輕人(有一個女青年)是江湖騙子賣假藥的,當老楊拍照時,賣藥的青年還朝老楊擺了個V字手。老楊説,這些年輕人很厲害,都是團伙性質的,你看,一個年輕人坐在凳子上賣假靈芝,其他人有的向人推銷,有的裝作路人買藥。老楊早上在菜市場門口就驅趕過他們,他們如今又跑到汽車店門口,老楊來管理,他們就不耐煩,幾個人將老楊圍起來鬥狠。老楊説,你們再不走,我就叫機動隊來了,他們這才離去。
第五張照片中是一個在菜市場門口賣蓮蓬的老漢,他是第一次出現在老楊的管理區域內,第六張、第七張照片中的人都是賣菜的,都是“常客”了。第八張是一輛瓜車,第九張中是一個賣生玉米的,第十張是一家早餐店出店經營。對於這些經營者,老楊多説幾遍,就能讓對方配合工作,難度不大,因為“常客”都曉得配合城管工作,新來的經營者還未熟悉情況不會主動惹事的。
第十一張、十二張是兩家水果店,經常出店經營,是令中隊頭疼的主,多次勸説無效,城管隊員開始暫扣東西,為此兩家水果店1年前還與城管隊員打過架。

第十三到十七張照片反映了盛泰幼兒園門口的流動攤販情況,一個瓜車,一個賣蔬菜的,一個賣乾貨的,一個賣生玉米的,不遠處還有一個賣百貨的地攤。這些人都是“老油條”,天天來這裏擺攤,你趕一下,他們就慢悠悠地動一動,你一走他們就又回來了。現在菱湖中隊要求城管隊員不準收東西,協管更無權暫扣東西,只能進行勸阻,攤販都熟悉了城管的套路,絲毫不怕城管,加之人員有限、區域較大,老楊不可能長時間守在一個地方,於是出現“城管前腳走攤販後腳就來”的現象。

第十八張照片中是一個60多歲的老漢,他肩挑兩筐農副品,一筐是雞蛋,一筐是鹹蛋,外加一些幹蘿蔔,冬天還會賣一些餈粑、豆乾之類的東西。老楊説,這個老漢非常頑固,幾年來堅持在本地打“游擊戰”。一般情況下,老楊都會和氣地勸商販離開,但對這個“頑固”的老漢,老楊的温柔已經失效,對他講話時喉嚨也粗了一些,音調大了一些,這老漢也習慣了。
在老楊的管轄範圍內還有十幾家早餐店,一條佈滿修車、洗車店的路,這些店家出店經營已是家常便飯,在上文老楊的工作日誌中已提及,不再贅述。
兩隻雞的故事
除了管理佔道、出店經營,窨井蓋破損、圍牆擋板上報等工作外,老楊還要處理轄區內的油煙、噪音等投訴。市容條例規定中心城區不準飼養家禽及食用鴿,隨着近幾年城市管理標準的提高,抓雞子成為城管的一項工作。半個月前,老楊在路上巡查時被一位約70歲的老太太攔住:“你們管管這個雞,它天天打鳴,不要人睡覺。”老楊心想這是一個投訴,要認真對待,就問:“您貴姓啊?”沒想到老太太反應非常激烈:“你怎麼滴,問了我,去告訴別人,讓人家罵我啊?!”老太太還威脅他,如果他不處理就向市長專線投訴。
老楊壓住內心的不快,開始沿路尋雞,走到一家石材店前看到了一公一母兩隻雞,這對雞仔是石材店老闆買給小兒子養着玩的。老闆顯然知道城市之內不準養雞的規定,儘管態度很不好,但還是答應將公雞殺了。

老楊在路上再次碰到那個老太太,老太太説:“你那天去做工作,我在樓上聽到了,謝謝你啊,你叫什麼名字,我去你們隊裏表揚你。”老楊説大可不必,其實心裏挺高興的,因為市民的認可和表揚使得這項簡單重複的工作顯得更有意義。
然而,沒過幾天,石材店老闆家的那隻母雞被第三方城市管理檢查拍了照,街道因此被扣了分,老楊於是再次上門拜訪,老闆顯然不耐煩了,説我們圈養起來吧,老楊勉強同意了。後來老楊又看到那隻雞,再次去做工作,大概是老闆經不住老楊的“騷擾”主動將母雞殺了。
被罵被打被威脅
城管工作與市民日常生活高度相關,尤其遭到店家、攤販的嫉恨,被打被罵被威脅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這些在媒體的報道中經常被略去。前天筆者在另一中隊調研,該隊中隊長向筆者展示了他近期遭受跟蹤威脅的短信,內容如下:
2015年7月2日
怎麼不接電話,今天你無理搶我的東西,還打我的人,你住的地方我知道,你和你老婆小孩小心點,我要撞死你家人。
2015年7月6日
你今天把小姑娘帶到辦公室去了,小姑年還蠻可愛的。我一直在你後面……人被打,東西被你搶,你還要我寫保證書,你是公,我是私。被你搶的東西不給,你看着辦。我的車況不怎麼好,剎車容易失靈。
實際上,在媒體和社會高度關注的背景下,城管隊員和協管員絕不會主動與攤販發生衝突,武漢市2008年起一再要求城管隊員“罵不還口,打不還手”,一定程度緩和了矛盾,同時也給城管人員的人身安全帶來一些威脅。
在當前的工作環境下,52歲的老楊説,做協管員要有點“二皮臉”,聽得了孬話,別人罵你就當做沒聽到,只要把事情做完就行了,畢竟是“人民內部矛盾”。儘管如此,老楊及其隊友仍然不免遭到打罵。
有一次老楊管理佔道經營時,對方打電話叫了一車人過來準備毆打老楊,幸虧旁邊停車場和酒店的保安過來幫忙將他們驅趕走了;協管員小梁(22歲)在勸阻一家當街宰殺雞鴨的店子時,被老闆用雞子揮打,一條胳膊有數條劃痕;協管員小曹(28歲)在勸阻一家違建時,被户主打了一拳;在D街道,協管員小聰(30歲)白天管了一個攤子,晚上回家時被這户人家拖到巷子裏打個半死。
按理説,老楊年老穩重不會發生此事,但一個月前他也被追着打了一次,當晚,老楊對一家長期出店經營的蝦館進行管理,他很客氣地勸店家將桌椅搬到店裏去,沒想到遭到老闆的員工追着打,幸虧老楊跑得快,啤酒瓶未擊中頭部而是打到背上,最後對方僅賠300元錢草草了事,老楊感到非常委屈。
老楊的工作基本代表了路面管理者工作的常態,每天重複的工作中包含着委屈、威脅和快樂。像老楊這樣的四五十多歲的人在城管協管系統中並不少見。
例如在菱湖中隊44個協管員中,45歲以上的有20人,佔比45%;在D街道25個協管員中,45歲以上的有18人,佔比72%;在某直屬隊154個協管員中,45歲以上的協管員有90人,佔比58%。這些人大都是1990年代的下崗失業工人,因為已經失去了市場競爭力,而願意“留守”城管系統,這份不算好的工作為他們提供了基本保障。
“起碼有個地方幫忙交社保、醫保,我們就是奔着這個來的”;為了工作,他們長期培養的自尊被損害了,“這份工作需要有點‘二皮臉’”;他們的人身安全也處於不可控的風險之中。年輕協管員在市場上有更多機會,隨時準備離職,正是這批老年協管員構成城管隊伍堅實的基礎,承擔着城市管理中的大部分工作,他們平凡而不可或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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