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五類特殊老年羣體生存現狀調查
世界這麼大,何處安放你的晚年?
——中國五類特殊老年羣體生存現狀調查
新華網北京8月27日電 “最美不過夕陽紅,温馨又從容……”2億老年人口,遍佈中國城鄉。“銀髮浪潮”裹挾下的中國,已成為世界第一老年人口大國。
本該含飴弄孫,樂享天倫,但對於一些特殊的老年羣體而言,生活卻充滿艱辛。他們中,有農村留守老人、有城市空巢老人,還有失獨、失能和“候鳥”老人。這些有着特殊境遇的羣體,處在“中國式養老”中最寂寞、最脆弱、最需要被照亮的角落。
兩個月來,新華社記者兵分多路,前往“北上廣”一線城市、中西部農村、東部沿海發達地區,實地體察老年羣體的生活狀況,記錄下這些來自你我身邊的真實故事……
農村留守老人:與狗相伴,只求子女“常回家看看”
盛夏的川南腹地,驕陽似火,熱浪襲人。
在宜賓市李端鎮新權村獅子山腳下,記者見到了85歲的李松權老人。還沒進屋,一條大黃狗就撲出來,叫聲打破了小村的寂靜。村裏年輕人大都外出打工,李老漢的兒女也不例外。自老伴6年前去世後,只留下這條狗與他做伴。
老人住的泥土瓦房,修建於上世紀80年代。屋裏陳設比較簡單,除了雜亂的卧室還有些生活氣息,其餘幾間佈滿了灰塵。
“我的生活很簡單,沒事就去村裏轉轉,跟老朋友擺擺龍門陣打打麻將。”老人一開口,露出僅剩的兩顆門牙。
除兒女回家看望時給點錢,老人固定的經濟來源主要就是每月70元的老年補貼,每年107元的糧食補貼和35元的退耕還林補貼。
李松權告訴記者,家裏還有4畝多土地。“前幾年轉包了1畝多給別人種,現在村裏青壯年都出去了,地沒人種,大部分在放荒。”“聽説村裏要搞蓮藕連片種植,那個時候可以把土地流轉出去,看能不能得到一點租金……”説這話時,老人眼裏滿是期盼。
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守着土地、守着老屋,成了他風燭殘年裏執拗的信仰。儘管一個人孤苦伶仃,老人還是不願離開。“去養老院做啥子?我哪都不會去!”他有很多理由:生活還能自理;怕給子女丟臉抹黑;在自家老房子住了幾十年,習慣了……
“只希望孩子和孫子常回家看看。希望他們在外面過得好。”一提起晚輩,老人頓時眼含淚光,他把自己的夢想和祝福全都給了下一代。
子女被城鎮化浪潮捲走,他們卻留守在故土家園。
城市空巢老人:孤獨這種痛,誰來撫慰
每逢節假日,76歲的吉林省長春市市民林愛琴就盼望着孩子們能回家團聚。
“我把所有房間的燈都打開,把電視聲音也開得很大,自己跟自己説話,隔兩個小時關一個房間的燈,好像孩子們真的回來了一樣。”失去丈夫多年的林愛琴説。
同一座城市裏,78歲的李媛和老伴在一家老年公寓生活多年,平日裏和和氣氣,但一過節就要鬧彆扭。
“看到別的老人被孩子們接出去吃飯,我就難受,因為我的孩子在國外,根本回不來。”李媛説時心酸。
在這家老年公寓裏生活的老人,吃喝不愁,生活無憂,孤獨卻常伴左右。
“我不需要孩子來養活,更不需要錢,他們只要經常來看看我就行了。”同住養老院的80歲的王恩軍大爺説,他曾為兒女不來看自己,給孩子單位打過電話。“我只是想提醒他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老爸需要他們來看一眼!”
跟農村老人比,城市老人生活條件要好很多,但也難免遭遇“空巢”之痛——有的因為思念子女兒孫,整晚都守在電話機旁等着鈴聲響起;有的因為很少與人溝通,長期不到户外活動,食慾減退患上了厭食症;有的因為身邊乏人照料,猝死家中多日後才被發現……
記者調研中發現,還有一些老人因孤獨感無處釋放,選擇了錯誤的表達方式,如接受“聊天服務”。有老人告訴記者,他們在公園散心有時會碰到陌生人搭訕,等聊完後對方便伸手要錢,老人被迫掏錢付“聊天服務費”。還有的老人被傳銷組織、虛假廣告欺騙,被營銷人員的花言巧語所打動……
隨着我國人口老齡化加劇,“空巢”老人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增長。據全國老齡辦統計,目前我國約有近三分之二老人家庭出現“空巢”現象。
吉林省心理教育協會秘書長萬恩説,長期做老年人心理諮詢工作發現,很多老人能忍受生活的清貧,但不能忍受對子女長久的思念。“照顧老年人的精神需求不亞於解決物質需求。”
我國已把“常回家看看”寫入法律,各地也出現了不少老人把子女告上法庭的案例。但對老年人來説,往往是“贏了官司、輸了親情”。
“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 兩千多年前,孔子就發出如此感嘆,如今依然是對“中國式養老”的嚴峻拷問。
失獨老人:老無所依,還要忍受精神煎熬
在雲南省安寧市八街街道,4萬多居民裏就有失獨家庭25户。
記者沿着路邊的果園,走進失獨村民吳清泉家裏,看到一片落寞景象——鐵門緊閉,一隻小狗無精打采地趴在門前,家裏最顯眼的擺設是一台老舊的電視機。
提起孩子,老伴劉翠仙的眼淚嘩地湧了出來:“是個姑娘,1984年生的。2009年因為醫療事故,上了手術枱就再沒下來……”
喪子之痛,何以撫慰?
吳清泉自己家的果園,每年有千餘元收入,還有兩畝水田流轉給別人,每年能收租金6000元。
“國家給的失獨家庭特別扶助資金,從每年1000多塊錢提到了近3000元。昆明市每人每月還補50元。”吳清泉説。
對於老兩口來説,生活還能過得去,最大的痛苦是精神煎熬。“這麼多年了,一想起女兒來我就整夜整夜睡不着,只好起來瞧瞧電視。”“也想過收養,但家裏條件不算好,害怕收養的孩子長大以後抱怨我們。”劉翠仙説。
在3000公里之外的北京,同樣失去獨子的馬文元夫婦,因體弱多病無人照料,在經過無數次心理鬥爭後,最終還是打算去養老院。
“兒子死的時候我們把房都賣了,是西三旗的一套兩居室。給孩子治病沒錢啊!20多歲的小夥子得了尿毒症,前後一共花了60多萬。”
馬文元説,他和老伴每月退休金加起來7000塊錢,剛夠支付養老院的費用。“住在養老院,最大的煩惱就是看見別人家的孩子來看望,心裏真承受不了!”
為了尋求安慰,馬文元夫婦上網找到了幾個“失獨關愛羣”,同病相憐,抱團取暖。
失獨老人,是“中國式養老”所面對的另一個日漸龐大、急需關愛的特殊羣體。承受了“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痛後,更要在風燭殘年中備受煎熬。
失能老人:需要專業護理,有尊嚴地活下去
在河北保定市金秋老年公寓“特護一組”,記者見到了80歲的劉庭華老人。
他躺在牀上,因嚴重腦血栓,右半身失去知覺,生活不能自理。今年5月,他被兒子劉欣送到了這裏。
“我是我爸唯一的孩子。小時候家裏條件非常好,父母對我特別疼愛。説實話,把他送來養老院,我心裏掙扎了很久……”劉欣告訴記者,20年前,父母生意失敗,母親沒有經受住打擊一病不起,不久後離世;父親突發腦溢血,出院後同他一起生活。
“當時我家裏孩子小,朋友多,常來家裏聚會。他嫌太吵了,非要自己搬回去住。”劉欣同意了,為父親請了保姆。
1999年老人再次發病,病情逐漸加重直至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劉欣不得已又給父親請了一個保姆。兩個保姆晝夜輪轉,費用也從最初的1200元漲到了4300元。劉欣感到,經濟負擔越來越重了。而且由於護理不專業,導致父親曾從牀上摔下,還長了褥瘡。
萬般無奈之下,劉欣選擇了養老院。
“中國人的傳統觀念就是這樣,我怕有人説:父母養你這麼大,這麼疼你,老了竟然被送進養老院,不管了?”劉欣坦言,“把我爸送來養老院,還是我兒子勸的我,他説住養老院是大勢所趨。現在想明白了,的確是住養老院好。”
老人在養老院裏,得到了24小時的專業照料。“每倆小時翻一次身,護理很專業,再沒有磕着碰着了,不會有褥瘡,比在家裏好多了。從父親的精神面貌就能看出來,這是不會騙人的。”
“好多病重的老人在家根本護理不了,來養老院是最好的選擇。”護理員尚秀娥説。
據統計,目前我國養老機構平均能為每千名老人提供牀位27張,但供需結構並不平衡。有的養老機構“一牀難求”,一些困難家庭老人只能“忘牀興嘆”。與此同時,比“未富先老”困局還難以突破的,是傳統觀念的束縛。
“候鳥老人”:兒女在外闖明天,父母跟着“漂”晚年
“為了照顧孫子,我去上海生活了10年,也不情願,那又有什麼法子呢。好像老是爹媽欠孩子的,這就是中國人吧。”72歲的李淑蓮説。
等孫子和外孫長大、陸續上幼兒園和小學後,她就“逃似的”回到了東北。10年間瘦了15公斤,回家後親戚朋友都認不出她了。
“上海夏天熱,冬天冷,屋裏沒暖氣,不習慣用空調。也吃不慣,南北方生活差異太大了。”但對李淑蓮來説,遠不止是生活上的水土不服,“我在上海沒有朋友,覺得很孤獨……”
儘管如此,她還是堅持住了。“我的孩子們需要我啊,要不他們工作忙,誰幫他們看孩子?再不習慣我也要堅持!”
結束了“海漂”生活,回到熟悉的老家,見到久違的老友,李淑蓮並沒有開心多久,就又陷入獨守“空巢”的寂寞中。如何養老?誰來養老?是回到遠在上海的子女身邊,還是住進養老院等待一年一度“千里來相會”?幾年來,兩地間往返多次,她卻始終找不到滿意的答案……
在北京,來自河南許昌農村的譚存枝,也跟畢業後留京的兒子一起當起了“北漂”。
“孩子剛工作,我們買不起北京的房子,就租了一間地下室。平時我找點家政的活幹,也幫孩子做飯洗衣服。誰願意背井離鄉?何況我年紀都這麼大了,主要是不放心兒子,他剛畢業,沒經驗,我跟着還能照顧照顧。”
譚存枝把家裏的地都租了出去,像候鳥一樣只有到秋天收麥子、冬天過年的時候才回去。
社會變革在加劇,人口流動在加快,家庭結構小型化……越來越多的老人,像李淑蓮、譚存枝那樣選擇隨子女一起遷徙,為子孫當“免費保姆”。他們漂泊在陌生的城市裏,付出辛勞,還要忍受孤獨。由於社保制度還不完善,異地醫保也難以得到。
北上南下,甘當“候鳥”,反認他鄉作故鄉,何處才是“候鳥老人”的避風港?(執筆:史競男,參與採寫:朱基釵、齊雷傑、劉瀟、許雨婷、潭顯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