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茶空間之旅
“因為我們開始用茶道表現一種特定的生活觀,對喝茶的追求才變得完美化了。”
新人文茶路和罐子茶書館
台北市永康街連着台灣師範大學,連同麗水街潮州街一帶,是台灣最密集的單體茶空間聚集的地區。大樹掩映中大多是低矮的日式建築,最高的建築就是一些五六層私宅,算是台北最金貴的文教地段,綠蔭下臨街的鋪子很老派。茶空間大小品格不一,有周渝的"無何有之鄉"、何建的"冶堂"這樣名聲顯赫的質樸老茶舍,又有"人淡如菊"、“陶器”、“回留”、“發記"等眾館薈萃,被稱為台灣最有代表性的"新人文茶路”。連本地的茶室主人們都有點難以分辨,街對面又開了一家梅花主題的茶藝館,某個茶老師的個人空間開幕,大茶行的旗艦店裝修已經快一年時間,雖然競爭激烈,總是可以看到最新派時髦和最傳統內斂的對茶的理解以空間形式交錯而存在。
我見到李景蓉的時候她正準備出發去雲南老曼娥。她一大早在漂亮的罐子茶書館招呼我喝茶,喝餓了就去吃接地氣的滷肉飯。這條茶路雖然名家雲集,卻是大隱隱於市。排隊吃鼎泰豐老店的遊客,側身才能進的小吃店裏的著名書法家,遊蕩在日式小酒館的大學生們,定下傳統"辦桌"台菜宴請來客的台灣家庭,他們在這小路街區來回逛,絲毫不用着意,就可以輕鬆走進任意一間喝喝茶。名家當然很多,不過每一間茶空間儘管風格迥異,氛圍都是親切友好非商業的,沒有嚇死人的價目表,沒有不能觸碰的標榜名家的器物,口若懸河和輕浮賣弄全都消失了。
茶在這裏變成一個生活必需的格調,又保持着一貫的清新脱俗。
幾次來罐子茶書館,客人不是書法家就是南管老師。落地大窗外是一株孤零零的這條街上最漂亮的櫻花,花開時節,樹的高度正好把窗裏的店員襯托得好像一幅畫。如果不進門按照店員的指引去乘電梯,這棟七層的獨棟窄窄的樓會以為和其他"豪宅"一樣。仔細留意才發現一個方形的標誌,是徐冰設計的寫法。原木色調和的傢俱和光線中,懂行的人會先下樓去看有沒有新的畫展,一側是直通上層的拔高空間。每一層都有一個意外的四五米高的長空間,有些是單獨一張茶桌的茶室,有些只是掛畫。
把喝茶和讀書模式結合一體,李景蓉首先覺得它"好玩",“沒想到這裏有這樣一個整棟出售的樓,可以放茶和書”。茶空間開在這種地段並不是為了賺錢。茶書館的主人收藏家劉太乃把事業看作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就如同埋到泥土中的種子,即便不在意,但它終究會變成一棵樹。劉太乃看好東方藝術的前景,偏好收集"80後"知名藝術家的作品,因此他的茶書館也充滿了東方趣味。劉太乃親自設計,將七層樓的空間分割成若干不同的功能區,並保留着統一的東方風格。在瑞典空運回來的木材包裹下,樓裏處處温暖淡黃的底色。
底層的灰色牆壁專門找了一種類似水泥磚灰的牆漆來抹,空間裏正在展出現代藝術家有點卡通又很時髦的人物畫。但裏面就造出一個凹間來。人要脱鞋用膝蓋進入,進去前,會自然地扶住門檻觀察內部的構造。一盞大圓紙燈籠從上掛下來,兩側各一幅小畫,角落是刀劈斧砍式的四根枯枝,雖然有枯寂的意思,但線條卻一下子生動了很多。燒水的兩個壺,一個是古日本鐵壺,一個是已經用了七八年的烏金色名家日本銀壺。為我們泡茶的老師趙惠敏告訴我們,她刻意不擦亮這個壺,因為覺得銀色不好看,黑色更漂亮。茶壺與她左手的位置正好平行。
下午這個空間裏的陶瓶裏還有一朵黃色雛菊,傍晚已經換了下去。案几上只有兩席竹簾,一層本色,一層綠色,我們兩次去,都碰到了趙老師。她從隨身的包裹裏拿出一套好東西給我們玩,“是剛才上課時我的學生送的”。這位學生是法國大使夫人,因為剛開始給她上課,對方送來了一套珍珠貝殼做成的大葉子形狀的杯託,配合茶船的長形,流光溢彩。“法國人有自己對東方的想象。“這和今天的傳統凍頂茶並不相配,“好在我們穿得都很樸素,擺在一邊吧”。她拿出一塊素白的長方瓷片作茶洗,中間有八個小孔,瓷片厚度也就半釐米左右,內裏中空,是她專門定製的樣式。上面擱着自己剪下的一小片竹簾。茶杓當然也是定製的,曲線流暢有力,手澤豐潤,放在一個有一點黃色內紋的和田玉蟬上。“沒有任何搶奪茶的色彩的東西。“她説。
另一天則是她在頂樓高高的院牆下給四個學生上課。這堵牆為了擋住樓外鋼筋水泥的醜陋,卻又想留住藍天白雲,於是利用挑高,用了法門寺式樣的仿唐代長長的鈴鐺,讓多雨的台北的雨水可以順着幾條細線引到露台地板下,以便排水。牆也用蕨類植物裝飾起來,風一吹只覺得茶氣隨着外面綠色的蕨草舞動。學生們看起來是20多歲年紀,很大方地喝茶,發問自然。他們並不只是交流對喝茶的感想這麼簡單,而是會很嚴格比照老師和自己的手勢、水温的控制,以及研究茶器泡文山包種或普洱變化的細節。屋內從地到天全部用榻榻米包裹。李景蓉在完工後請這位手藝快要失傳的師傅來茶書館,整棟樓的茶室都用按照橫豎紋路正反貼合的。“給我們做榻榻米的老師傅覺得特別好玩,他從沒看見過這個上牆上天花板。”
年輕藝術家喜歡這裏還是因為信息對等。比如像圖書館一樣的書架區和閲讀區,雖然不大,但裏面都是最優質的茶書、藝術書籍和權威資料,非常實用。巨大桌子中間是用和服西陣織的腰帶鋪展,華麗的織紋與色彩,精心擺放的瓷盞……這樣精緻又輕鬆時髦的茶空間,並非照抄任何已有的創作。這也是台灣茶空間令人驚奇的地方,我看過了各種各樣的茶室,從台北"故宮"到商場到住家到私人會館,幾乎沒有一樣的風格。台灣茶空間是從早期的"潮汕工夫茶室”、“清茶室"逐漸發展出來的,老兵大量湧入台灣後,使台灣出現了紅泥小壺和玻璃大杯並存的局面。趙惠敏和李景蓉都記得小時候和"阿嬤阿公"去喝茶的情景。70年代蔡榮章開的中國工夫茶館,隨着台茶興起而流行。但林谷芳認為,當時的茶館還是"江湖味太重”。鄉土的潮汕茶開始進入都市,為了區別於日本刻板嚴肅僅限於上流社會的茶道,茶藝的概念在台灣逐漸普及。1977年婁子匡特意提出有別於日本的台灣"茶藝”,並組織"味茶小集”,此後"陸羽"等使茶藝走得更迅速了,這以後的主要議題就是"東方情景”。
李景蓉和趙惠泯提供了此後更多有趣的地方。為了看備受矚目的日本南部鐵壺展,我去了同樣位於台北金貴地段的大安路,以老茶古物拍賣為主業的安德生。新展是台灣茶文獻"台灣茶一百年",簡直是愛茶者需要經常報到和學習的學校,也多了許多衝着拍賣物而來的買家。“茶是藝術品中最容易走進人的。“女主人珊旭告訴我,“茶和瓷器鐵器書畫不同,可以和家人朋友分享,比較容易有同感。““喝茶到一定程度,恐懼、慾望都會放下,外在追求不再重要。我知道用北村敬香的壺來煮水,煮沸後水的線圖非常漂亮,壺流是軟的,像絲綢一下子出來。物的美,容易讓人陷進去。“好在台灣茶人的內在精神已經讓他們出離了這個範疇。
櫳翠坊:東方情境中茶的訴説
現在剛剛步入中年的很多茶人,就是這個年代成長起來的。台灣茶葉在上世紀70年代開始走上外銷轉內需的道路。蔡奕哲年紀不大,是鹿港小鎮人,正好在周渝開始經營紫藤廬的80年代進入茶世界。“台北不是我的家,我是鄉下長大的,我想象的古色古香,不是明清的黃花梨傢俱,而是蓑衣、籬笆、大石磨。“那時的台灣開始了高山茶時代,閩南話和香韻烏龍成了時代特色,政府號召大家,從咖啡館走向茶館。“台灣已經不能代表中國,沒有機會了,因此我們這樣的文藝青年就出現了。”
“那時的台灣年輕人選擇是很雜的,有日本背景,也有老美的影子,茶館從原來阿公阿嬤的場所,從西方的浪漫往東方情愫在轉。“於是,可以選擇茶館或咖啡廳的年輕人為了好玩時髦開始一間間地喝,“談思想談文化,很好玩”。現在依然有這種老茶館在,從潮汕茶文化裏來的鄉土味道沒了,民族的東西越來越多,燈飾是很歐洲的,泡茶法卻是日式,又有很多美國人在台灣。民俗變民族了。很多著名茶館有日式的風格,又有下午茶的習慣,又有很多可以吃零食點心的地方。但是這樣混搭到2000年以後,茶席開始逐漸代替茶館。
蔡奕哲覺得自己回家喝茶是一個好歸宿。“我不會去茶館裏喝茶了。“商業化社會把茶館弄成了聚會之地,不再和文藝青年們的訴求吻合。茶館裏不再有好茶喝,追求好茶的文藝青年開始迴歸到內在。“解老師把美學很厲害的東西引入她的茶席,她的學生可以在任何角落擺出漂亮的茶席。周渝的正靜清圓在方寸間有所訴求,不去變化外在的東西,守在心和自然之間,從茶裏去感受,他有更重要的東西要做。“蔡奕哲覺得,對茶的尊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隻有燈光擺設和氛圍。“我早期跟周渝老師學茶,很簡單,就是幾個人,泡幾克茶,大家把茶價一平分,很便宜,很純粹。“蔡奕哲自己記錄滋味外形特色,現在他也這樣教學生,不去引導,也不賣茶。周渝教的東西關乎茶的本質,是中國式的思維方式:“不弄虛,不是弄一個美美的大畫面,拍出來很漂亮,結果茶不好喝,而是用心來感受茶席,比如茶與樂的對話,強調的不是茶和樂互相在意,而是要互相忘記。“所以周渝可以從台灣茶館的初始期一直興盛至今。
蔡奕哲的櫳翠坊開在一棟大樓的中間,各種生態大木頭和很少人工打磨痕跡的簡單的罐子擺放出自然的位置。正好碰到一家穿着講究體面的中年夫妻帶兩個孩子來學茶,喝茶就喝,不説話。“有人喜歡説哪裏熱哪裏脹,我説你喝就好了,不要引導別人。““我是學工程的。而且我小時候腸胃不好,根本就不喝茶。“蔡奕哲説他喜歡上老茶是從兵役時一位學長給他自家種的茶開始,“我説我胃不好不能喝茶,他就帶自家種的茶來給我喝,我一喝突然就舒服了。”
“在喝茶方面,我還在不斷修正自己的認知。“他自己後來又在食養山房工作,再後來自己做了茶空間。他也不喜歡把茶奉為神明式的喝,認為"茶是其一,但綜合很重要,就是天、地、自己包含在內的哲學思考”。
蔡奕哲算是很少早就喝老普洱的年輕人:“台灣正好股票大漲的時候,收的人不懂,但覺得普洱就是股票。“普洱從幾百塊台幣漲到了幾萬塊台幣時,蔡奕哲以為到頂了。當時台灣統領性的還是烏龍。所以老烏龍很快就跟上老普洱也開始受到了歡迎。因為身體敏感而喜歡上茶的不在少數,蔡奕哲走的路是正統的,他的陳設茶風都在周渝的人文茶的基礎上,又加上自己專業的知識和不盡的探索心。“我到處找老茶喝的階段已經過去了,現在市場上不可能有太多老茶可以隨便喝到。只要看一下茶的外形包裝是否油亮,味道是不是舒爽,沖泡後湯色的透亮,葉底條索均勻,我就能判斷真假。香氣經過陳化,從清雅變成熟,應該變得有立體感又細膩。”
“層次從香氣上講,有一個遠和近的香,從新變成熟,茶湯對的話,那個立體感非常好,不對會薄掉。口感從原來新鮮變成純正的東西,開始有厚度。比如烏龍的酸,存不好了粗糙如醋,存得好就細膩如故,那種成熟發酵的酸味都是器物陳化之功。陳化不好的茶,會空掉,上不來,下不去。現在泡的兩三年野化的紅茶,放在塑料袋就呆呆的,抽真空就保持原來味道,放在大陶的茶罐裏,就是一種細緻的轉化。立體感,有厚度、深度和高度。“蔡奕哲把人體比作共鳴箱:“高中低音部,厚度是景深,在完整的結構裏四平八穩很豐富。"(文字來源:三聯生活週刊)
釅藏:紅印的通路
張文銓已經替幾位知名的大藏家尋老茶很多年,在台北市最多漂亮咖啡館聚集的復興東路,漂亮的棕色大樓裏有一個完全沒有門牌號碼的茶室。尋了半天沒有尋到門鈴,只好在嚴絲合縫的大鐵門外打電話。“因為都是預約才進來,不需要外人知道。”
張文銓説,台北冬天濕冷,老茶難以體會,“喝老茶要喝熱的”。所以屋裏有一個裝龍眼炭的大得漂亮的日本老炭火爐。“木頭包銅,非常大顆的樹瘤把裏面掏空所做。是日本人從台灣掠奪走的,我又買回來。“張文銓説,泡號級茶和印級茶的克數也不同。投茶淡一點6克,按三個人算是比較淡的,要喝出每一泡不同的滋味。他拿出的是清代老壺,杯子是從日本拍賣回來,都超過100年以上。
“老茶最近幾年在通路上的高漲,來自嘉德連續三年的拍賣。“從80年代末開始喝茶的張文銓算是最有經濟頭腦的茶人了。他説:“香港人在早期收茶過程中不算是賺到了錢。“1991年他開始藏普洱,反正每年都在漲,既然有靈活資金,不如每年都存。存茶的概念是台灣新中產們一直持續的習慣,“1996年能買到有量的紅印,只要2萬多不到3萬元台幣,合人民幣五六千元”。
張文銓説,老普洱耐泡,第二泡就可以喝出茶本身的生命力。“老茶的沖泡温度一定要非常高,所以為什麼要用鐵壺--北方緯度高,沸點低,上不了100攝氏度。以北京來講,水要翻大,很開。“如果是90年代以後的茶,原料製造工序和綠茶太接近,喬木種是日光曬青,只有日光,就不要很開的水。否則會很苦。
我們下6克1950年的紅印,用最小的朱泥壺。“有些説法是無紙紅印比紅印老。“好的紅印倉儲漂亮,第一衝不用倒掉的。但是他還是倒掉了。“雲南那麼窮,農藥化肥比這個茶還貴。紅印湯香有沖鼻的香味,倉儲只要一般水平,不會帶倉味。老茶不用倒了。不管什麼老茶,照理不應該復焙,這是為了把年份模糊掉。如果是綠茶這樣的老,就有黴乾菜的香味,微酸。烏龍是本身需要焙,普洱是曬青烘乾,不會有焙的過程。喝茶是主觀的。“他也不談茶氣這樣的概念。紅印喝到第三泡,和第二泡完全不一樣,在泡茶的時間裏,老普洱的轉化是特別迷人的。前兩泡的時間拿捏很準確,所以第三泡是高潮,喉嚨開始生津,喉底有一種收住了,力量很明顯。越到後面,他越要用壺來直接入杯,温度越來越高,不再用茶海降温。他説:“一般我們同時喝兩泡,先甲再乙,然後先乙再甲,這樣才能喝出誰強。”
“東莞號稱有一百人,是收過上億人民幣普洱。不過他們都是收新茶,老茶少,因為不太懂,但也能叫大藏家了。“張文銓説,存世的紅印的量比較大,福元昌在香港出倉時有兩百多片,現在市場存下來能流通的有百來片。“內地的大藏家收藏上億的應該有十幾個,珠三角有一些,還有北京、上海。從商界到政界,有不少耳熟能詳的名字都來這裏喝過茶。這裏有一筒900萬台幣的同慶。香港還是有未開倉的老茶,港幣越跌越慘,不會輕易出。台灣流通的比較多,可以喝得到。香港懂得喝老茶的真不多。”
張文銓説,按照商業規律不斷變動的普洱茶還是有價的。“2007年新茶炒太高,温州人很多套在裏面,當時市場沒現在這麼大。實際上2007年不拋,現在可以漲10倍了。“新世紀最初幾年的茶在做茶的人手裏已經相對安全了,老茶更是安全穩妥的投資。“大藏家都不要炒作老茶,才能繼續收茶,這麼幾個地區,積累了幾十年來的老茶,就這麼全部進入十幾個人手裏了。他們自己開玩笑,如果真出問題,幾億的茶也不夠填。“最大的籌碼都在他們手裏,“夠喝20年就好。現在內地很多更有資金實力的人希望收茶,但成本會遠遠高於原來的藏家了。但是他們收一幅畫1億多元,收茶葉太輕鬆了。”
滌煩:用茶道具重建人生
一棟直接挑高的空曠屋子,掩映在山腳下。轉了幾圈,外面的大門是一扇淡綠色的斑駁的木門,完全看不出裏面的樣子,只覺得被茅草掩蓋的四周。窗外疏落的竹子掩映中有一條碎石小路,竹編長簾從屋檐上放到不到一半位置,進屋的路上有一個大的抹茶用的石磨,我們來之前,王介宏已經磨好了抹茶,滿室清香。他把收藏家身份拿掉,四五年前自己找了和朋友挨着的一塊地,希望回到明代人的寂靜清幽中去。
屋內南牆是小木頭窗欞組成的大幅綠色背景。窗外的竹子是刻意栽種的,很野性,為了區隔一個完整的空間,也融入了背後的山景。他穿着布衫,頭髮挽成結,屋裏掛着的名琴是給客人彈的。“一直以來我向往文徵明的時代,還有陳洪綬的畫,但我不曉得文徵明的心境如何?從外在追求到內心,外在很簡單,內心很難。喝茶從唐代以來中國文人追求的感覺,從繁華到平淡,明代已經走入頹廢了,但還是有才華。“晚明的生活情趣在張岱的文章裏,被更加明確地呈現了,王介宏覺得刻意再進一步,用道具做。
空間本來是一個殼子,不容易表現。“但我希望有一個這樣的自己的空間去學習,想要在氛圍中學習怎麼呈現。喝茶的內外景非常重要,但我也不固定,會慢慢地改變。“他玩了20多年古玉,雜項接觸得多,古玩和茶難以隔離,從老東西里體會出來的知識,用到自己的生活裏。“那個時候對我生意很重要,本來是做古玩一定喝茶,90年代我喝了太多紅印,一片台幣6000塊,合人民幣1000多塊,招待客人最好。在這個過程裏,紅印漲到了40萬元台幣。客人至少要坐半個小時以上吧,所以就老普洱。“王介宏説,喝茶喝久了,總是希望有一個"還算不錯"的地方,不商業不開門,只接待約好的朋友。
巨大的樹石茶案光滑細膩,冰肌玉骨,“像陳洪綬畫裏的石頭”。畫下一棵高高的老梅,映着後面從6米高的頂棚灑下的白麻長幕簾,疏影橫斜,花已開盡。他用白羽扇扇茶爐裏的炭火,裏面是橄欖炭,其實火很不好起,時間的工夫要足。清末民初的煮水器來自日本,泥炭爐是清代的,他已經把上面的口沿換過,“很多都燒壞了,這個換一下就不會壞”。80年代的水仙,因為是出口的品質非常好,入口絲滑濃郁。不過王介宏最好玩的是他大陶茶甕裏的長手卷。“放下去寫收的時間,隔10年開一次,兩三個茶友來,寫下喝時心得,再埋下去,過幾年再寫再喝。最後剩下一些茶,越存越醇,和一個手卷的記錄。藏茶,順便藏人生。”
第四泡時,這個茶馬上能化,每一滴都好像要嚼,會回饋給你。牙齒底部躥出香味,在這裏喝茶只喝四泡,到茶的高潮就結束。“我平時就這麼喝,淡得會把你濃的記憶沖掉,你的回憶留在當下就好。讓它厚重。有時候我會再煮一次,也只喝一杯,那個茶湯也美。一滴滴地喝,最後再回甘。”
王介宏説,在很多年裏,他心裏已經有了這個空間:“中國文人遺留的很多歷史背景環境,內地有非常多的條件,古時就那樣,現在還是那樣子,所以經典。台灣沒有,我在台灣長大,經典裏的環境氛圍是這裏沒有的,我也沒法想象。““很多年裏我不會彈琴不會書法,也不會這麼講究地喝茶。“直到他開始在自己的茶空間裏,接觸到大量藝術家。“台灣的藝術家基本都喝茶,我因此會學習吸收很多概念。“台灣之所以流行茶席,是因為台灣小,在台北搞點事情,高雄馬上就知道了,所以容易聚在一起。王介宏説他學的是什麼樣就什麼樣,不刻意和任何流派風格接近。“茶本來的樣子我不能挑剔,喝了就會消失,我是抱着感恩的心態。”
王介宏覺得很多喝茶的高級會所並沒有真的聚焦,而他就基於使用道具這個課題。“這個市場這麼高,可是你的藝術品味和文化淵源到底怎麼界定呢?不是這一泡茶的價格幾十萬來界定,那是人際關係裏的茶,很多新入茶界的人都沒喝幾年。概念是一回事,使用則是真正屬於自己的經驗。”
“很多空間之所以亂,茶人找不到茶道具的定位,有什麼用什麼,一個桌子有日本、中國的,有複製有老的,結果成了大雜燴。“他一定要沿襲過去的用法,“中國陶瓷完全可以跨越年份來到身邊,喝茶用畫裏的實物來喝,有一種自我校正的感覺,我會知道為什麼,這個杯子的温度、手感、厚薄、光澤、形狀都從何而來,喝茶和香都是很好的古物實踐。”
盧敏華:府城桐花茶會
台南的茶會茶席講求季節和自然環境,與台北風格不太一樣。春天的台南已經非常炎熱,比起早晚大風的台北,是另一種慢吞吞的熱帶節奏。我們在陳懷遠樸素的茶室喝茶,卻看到牆上貼着各種精美的海報和照片,都是台南茶席的代表作。“台南有幾個代表性茶會,秋天是十月的赤崁夕照茶會,春天是各個古蹟裏的春日茶會。“赤崁樓是台南市最有代表性的古蹟。從1993年開始,赤崁樓每到秋季的傍晚餘暉映照,在不大的場地裏按不同主題辦茶會,去年是曲水流觴,一開始還相對簡陋和大眾化,現在已經越來越精緻。主題也完全不同,比如春日茶會在延平郡王府和孔廟的茶會圍繞最大的老榕樹針對保護台南老樹的主題。這樣在公開露天場合的茶會,很大程度是因為台南有非常多的免費公用場地,加上季節舒適,古樹繁盛,台南人漸漸開始把露天茶會做成了當地的特色。
“喝茶在台南是從潮汕茶裏普及過來的,但是更民族化。“春日茶會主場地更像一場以茶為主題的嘉年華遊園會,各種老鋪子都把攤檔佈置得精緻可愛,來者要作詩品茶,居然真的人人都在找毛筆寫。
3月底柚子花盛開,到4月桐花盛開,這些開花的園林裏就都有茶人玩茶。盧敏華是茶人陳懷遠的夫人,為了即將到來的柚花茶會正在設計點心。“台北也有露天茶會,在林家花園,台中是日月潭,在湖上面,也非常精彩。台灣元月的梅花開,茶會在梅花之下,那也很棒。這些都是台灣茶人共襄盛舉的茶會,泡茶的方式和主題都完全不同。”
柚花和柚子相關,器具、茶品、茶點都有相關性。“台灣沒有茶的流派,只有茶老師,看一個茶席就會判斷老師是誰。“盧敏華是比較現代感的老師,“一個用全部舊式,一個全部新的,新舊交替,讓人同時感受兩個空間。“盧敏華覺得學生也不可能都買古物,現在台灣出現了很多專做新茶具的設計者,比如玻璃器皿和手繪陶器,還有很多陶藝家,都是不貴又符合現代審美的。“釉色和坯形,台灣有自己的獨到處。““一個茶席上面,不要超過四個顏色。“盧敏華喜歡大膽的互補,咖啡色系茶具就用橘紅或墨綠來補。“比如烏龍用白瓷,不能亮的茶具。“不同於愛用屏風竹簾的很多人,她的很多茶席都有大色塊的長長的從茶桌中間鋪到草地上的布,區隔感特別好。
台南的飲食大多是老字號,最老的果子鋪將為茶會專門生產柚子形狀和口味的茶果。柚花純白,因此司茶的服飾顏色是淡而不素的。這樣在樹下草地上的茶席,建構空間的基礎就和室內外圈不同了,一切器物和人都要就着地面和背景的顏色來佈置。在豔陽下,盧敏華刻意把茶席變化陳設,用一些道具來考驗自己的表達能力。比如如何在一個沒有限制的空間裏設限和聚焦。
柚花茶會下午15點開始。茶會上除了泡茶,還有專門請來的落語相聲演員,只是講的閩南語,我們完全聽不懂,表情變化萬千,動作滑稽,圍坐的本地人也都笑得開心。柚花茶會相當輕鬆,盧敏華自己只要一旁指點就可以,喝茶者也只是安靜地等待入席,看茶老師泡好後安靜地喝掉一杯,再鞠躬離開。待我們離開的時候,大面積白色柚花將茶席和來賞花的人羣漸漸隱去,而柚子型茶果酸中的清甜和東方美人的神韻依然留在肺腑之中。(文字來源:三聯生活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