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軍區坦克兵日夜訓練 訓練道被碾下去半米深
作者:丁海明 钱晓虎 张良 覃照平
如果説坦克的衝鋒,是每一塊履帶對大地的親吻;那麼坦克兵的出征,是每一顆心與大地的共振。
——北京軍區某兵種訓練基地司令員 陳 躍
這是一張作息時間表。
這張表,記錄着北京軍區某兵種訓練基地三級軍士長郭峯的一天。與坦克和坦克學兵打交道的5000多天軍旅歲月,他幾乎天天在這張時間表裏穿梭度過。
這是一箇中國士兵的一天。所有中國士兵的一天又一天,疊加出中國軍隊的車轍與年輪。我們記錄郭峯的這一天,試圖記錄的是中國軍隊的日月晨昏、枕戈待旦。
凌晨
山川尚在夢中,士兵已經醒來
鬧鐘響了,軍營醒了。
這是凌晨4點的太行山麓。這是北京軍區某兵種訓練基地一大隊教練營一連二排營房。
為保證坦克學兵訓練達到摩托小時最佳值,上午的操課將從五點半開始。郭峯和他的戰友們要趕在此時起牀,完成操課前的一切準備。
一窗窗燈光亮起,一個個身影晃動,走廊上響起急促腳步……
4:10,宿舍安靜下來。
4:20,水房安靜下來。
4:30,飯堂安靜下來。
郭峯打着手電,帶領他的戰友集合出發。燈熄了,整棟樓彷彿又睡着了。
營區門口一片闃寂,路邊的村舍仍在夢中。沒有口令,只有腳步聲,整齊,美妙。郭峯對隨行的記者低語:“鄉親們還在睡覺,所以我們不喊口令。”聽着郭峯的話,與這羣坦克教練員一起踏月曉行,能真切感受到一種軍人獨有的興奮,一種藏在心底的崇高。
約摸走了十來分鐘,前方黑暗處突然傳來一聲:“站住,口令!”緊跟着,一束電光射了過來。
“××,回令!”郭峯大聲答道。
哨兵聞聲識人。郭峯舉起手中電筒,把光線射向前方一個小山坳:“看,我們的戰友在那兒等着我們呢!”那是黑壓壓的坦克集羣。
5:15,郭峯站到了這個坦克羣的正前方。他手持電筒,打出一連串燈光信號——坦克在信號指引下發動引擎,轟然開進,耳畔馬達聲如雷,腳下大地顫巍巍。
5:25,18輛教練坦克調整到位。
上午
戰車震撼大地,士兵走向戰位
東方欲曉,莫道君行早。
曦光微露中,一個學兵方陣和一個坦克集羣巍然列陣。一條彎彎山道泛着清冷的光暈起伏蜿蜒,那就是郭峯的戰場——3.75公里坦克專用訓練道。
“砰——砰——”兩發紅色信號彈劃破靜寂。第一輛坦克轟鳴着衝向山道。
“我去看看!”話音落處,郭峯已經抵近了進入訓練狀態的坦克,抵近了他的戰位。
觀象聽音,他調動所有感官蒐集着坦克的每個動作、每個動靜;觀雲識雨,他憑藉豐富經驗判斷着每輛坦克可能出現的問題;觀劍識器,他用心捕捉着學兵的每個操作細節,為他們成長為一個優秀坦克戰鬥員而望聞問切……在這3.75公里訓練道上,郭峯每天至少要走四五圈,履行着一個教練員的如山職責。
山道一隅,有一個仰角20度左右的土嶺。郭峯和一連技術員邊志偉守在一旁,瞪大眼睛貓着腰,盯着坦克隆隆開進——換擋,加速,踩油門……坦克又快又穩地“飛”了過去,郭峯高高豎起了大拇指。
邊志偉深知,為了這個坡,老郭可沒少受傷!按初級駕駛考核大綱要求,土嶺掛一擋勻速通過即可過關,但郭峯有自己的看法:技術上這樣要求,沒錯,但未來戰場之上豈能離開戰術談技術?“低擋勻速”是技術概念,不是作戰概念,選擇高擋低擋、低速變速,要因戰況而異!
郭峯主張:教學兵開坦克,更要教學兵開着坦克去打仗!
坦克兵都知道,快速翻越土嶺,將經受劇烈顛簸,一旦操作不當,極易損毀扭力軸、變速箱,還易導致乘員衝擊受傷……
但郭峯決心趟條路出來,他第一個涉險。那段時間,他身上經常青一塊紫一塊,渾身散發着紅花油的味道。終於,一個多月後的一天,他駕駛坦克高速“飛”過土嶺,緊接着一個靈活拐彎,車體隱沒在低窪地段……此後,“飛”過土嶺成為學兵爭相挑戰的課目。
像這樣的“創新”、類似的“挑戰”,郭峯的教學檔案裏記載着數十個。這條山道説短很短、説長很長,這座訓練場説小很小、説大很大——在這裏,郭峯不僅把自己淬鍊成多型坦克特級、一級駕駛員,成為集駕駛、射擊、通信、修理諸專業於一身的“裝甲兵王”,還作為“全能教頭”,為三軍部隊培養輸送了數千名裝甲兵戰鬥骨幹。
“天上,海上,都有從我們基地走出去的學兵!”郭峯的自豪在基地的畢業學兵名錄中得到印證:從這裏走出的2000多名學兵,匯入了陸軍裝甲部隊的滾滾鐵流,跨入了海軍陸戰隊搶灘登陸、空降兵從天而降的鐵甲戰車,其中158人成為特級、一級坦克駕駛員。
基地司令員陳躍告訴記者,這些年,郭峯和戰友教技術更教戰術,練打靶更練打仗,在全軍率先構建起以信息為主導的實戰化培訓體系。從這3.75公里走出去,可不經適應性訓練,直接進入實戰。
又一輛坦克越過土嶺,塵土四射如禮花。5000多個日夜輪迴,這條訓練道被坦克履帶整整碾下去半米深……
正午
塵土改變不了這個士兵的“顏值”,油污刻畫着坦克兵的精神面孔
漫天塵土,塵土漫天,這片訓練場上,坦克和士兵都在彌天塵霧中鑽入鑽出、時隱時現。
要開飯了——鑽出塵土的郭峯最後一個來到飯堂。
臉上,像是戴上了一副“灰土面具”,只露一雙眼睛、一嘴牙齒。撣撣衣服,像撣一個土口袋,塵土蒸騰。他“嘿嘿”一笑,一雙手在門前花壇裏抓了把浮土,揉搓,灰黑色的顆粒一坨坨墜落——這雙手,像一個未完成的石膏作品,粗糲硌人,不見血管與筋節。
水龍頭“譁”的一聲吐出雪白的水柱,砸到這雙手上,泥點四濺,水池底一道烏黑的水跡。這雙手又抓了一把雪白的洗衣粉,揉搓,灰黑色的泡沫一個個泛起,池底一條灰黃的水流。接着,這雙手又裹住一塊肥皂,裏外上下翻轉,一個個白裏泛黃的泡沫被清水帶走……
郭峯這一套複雜而又行雲流水的洗手程序,把我們看花了眼。
幾道程序下來,郭峯這雙手漸漸有了手的模樣。但打眼一看,手背、關節、指縫間,依然有頑固的油漬。他邊擦手邊説:“這些油漬早就滲進去了,洗不掉了……”
這雙手,是郭峯和老坦克兵們共有的標識。這雙手,粗,硬,看着挺“髒”,抱兒子時,兒子嫌硌得疼……然而在新坦克兵眼裏,這種手,是資歷,是勳章,甚至是圖騰。
12:30,午飯畢。
13:00,另一個學兵隊開訓,郭峯和戰友再次投入訓練。
依然是塵土漫天。記者探知,今天算是比較順利的,郭峯還能吃個熱乎飯。如若不然,説不清有多少箇中午,因為有維修或其他臨時任務,郭峯只能守在訓練場,一瓶礦泉水,泡袋方便麪,就算是午飯。他的胃就這樣吃出了胃病……
下午
戰車不是無情物,戰車認識最懂它們的士兵
剛剛落定的塵埃,瞬間又被坦克履帶碾壓、攪動、飛揚。3.75公里訓練場,再次籠罩在彌天塵霧裏……
鐵甲戰陣裏,郭峯左拍拍,右摸摸,眼神充滿温柔。這170多個鐵砣砣“戰友”的脾氣秉性,他太熟了。誰每天跑了多遠,誰渴了、誰餓了,誰愛發脾氣、誰愛生病,全在他心裏。
訓練場一側,一輛坦克好像出了點兒故障,發動機的聲音有些異常。郭峯走過去,側耳傾聽。
哪兒的毛病?郭峯和教練員們一起探討。“應該是單缸不工作。這種聲音,就是這種故障的典型異響……”大家都俯耳,人人都佩服。
有一年,總部教學質量評估前夕,3輛坦克突然“趴窩”,請工廠專家來修已不趕趟,郭峯想法大膽:“自己拆開修!”
當時,基地不具備修理該型坦克的條件,動一動,風險巨大。大家都猶豫時,誰也沒想到,郭峯花了一個晝夜,拿出一份具體到每個零件的“搶修計劃”;又一個晝夜,郭峯帶領攻關小組拆開2萬多個零件,擺了半個操場……10天后,重新組裝起來的坦克呼嘯着衝上訓練場。
大家都驚訝——郭峯幹了件前人沒幹過的事。
大家都服氣——這件事幹得讓人充滿遐想與讚歎。
這種驚訝,郭峯製造過不少。一天深夜,基地突然接到某工廠打來的電話:某新型坦克出現問題,想請教郭峯。
師傅請教徒弟?
郭峯二話沒説,和師傅們一起鑽進了修理車間。一週後,廠家不僅完成了急修任務,還採納了他7條革新建議。
參與這次搶修任務的老師傅們驚歎:真想不到,一個戰士竟然掌握這麼多的裝甲“秘密”!其實,令廠家更想不到的,是郭峯在與坦克打交道的5000多個日夜裏,完成了對3代坦克、4種車型駕駛與修理技術的“學霸式”掌握,不論電路油路發動機,不論保養搶修大中修,他手裏有絕活、胸中有底氣。他的“著作”《坦克常見故障診療手冊》被許多部隊視如法寶……
至17:20,據記者簡單統計,郭峯一下午伴隨保障的18輛坦克,4輛出現故障,郭峯都手到病除,排除故障率100%。
一次次鐵甲呼喚,一次次妙手回春,讓人歎為觀止。
時光飛快,抬頭望時,已是晚霞滿天。
深夜
軍營裏有不熄的燈光,士兵心中有永遠的守望
18:00到20:00,洗漱,晚餐,看新聞,郭峯一天來最長的一段閒暇時光很快流逝了。他站起身,走向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工作室。
一個士兵的工作室?是的,這是這個基地的驕傲,就像一個非常現代意義上的“孵化器”,“郭峯工作室”創造着一次次令人耳目一新、刮目相看的革新與創新,引領着技術進步與飛躍。
這個“工作室”,一頭是一個擺滿專業書籍的“學術間”,一頭是擺滿模擬器材、革新成果的“兵工廠”。
這個“工作室”透出的燈光,飽含着一個士兵的夙興夜寐、時不我待。這燈光照亮的,是郭峯們立足今天、眺望明天的“瞭望台”“實驗田”。
在這裏,郭峯和他的技術團隊攻克了12個訓練保障難題、10多種新裝備訓法、32種應急修理方案,其中3項成果填補了全軍空白。
在成堆的獎盃、小山般堆積的“郭峯創造”成果彙總之間,工作室成員、技術員邊志偉隨手打開一份技術創新項目文本,這裏面,記載着他們對坦克野外搶修的重大貢獻——
坦克一旦在訓練場“趴窩”,應急搶修是個大難題。面對這個困擾作戰部隊多年的難題,郭峯提出“利用牽引車實現動力艙野外吊裝”。
想法一提,舉座皆驚!這辦法,太大膽,太冒險。郭峯和戰友們遠遠躲開質疑與坐而論道,默默踏上攻關之路。多少個不眠夜,多少次失敗中爬起,多少次幾乎絕望放棄……但最後他們還是迎來了勝利——不僅實驗成功、規範定型,而且把這一難題從教範規定的4小時縮短為1小時。這個貢獻,讓坦克作戰的許多新戰法設想有了技術前提保障,為一線部隊直接提供了新質戰鬥力支撐。
在一大堆革新工具面前,記者隨手抓起一個凹凸不平的鋼條,這是啥?
坦克發動機分油蓋進油管螺栓鬆動漏油,是坦克最常見的老毛病。由於現成工具無法觸及,為了這個小毛病,多年以來的慣例都是起吊一噸多重的發動機系統,然後擰緊那個螺栓。吊裝過程,約需6個人作業3小時。而擰動那個螺栓,也就只需3分鐘。
“擰動一個小小螺栓,要先起吊整個的發動機系統?”
郭峯的質疑,是一個士兵的習慣,更是面對實戰化的評判與考量。解決的過程並不複雜,他將10餘個弧度集中起伏於一根鋼條,創制了這個獨一無二的扳手,讓那個深藏的螺栓伸手可及——只需3分鐘,甩掉了那惱人的“3小時”。
工作室共有七八位成員,他們有一個共同感慨:郭峯心裏,裝的可不僅是手中的坦克,而是天下的坦克,是坦克作為“陸戰之王”的“前世來生”……
夜深了,燈光依然,這羣年輕的士兵,正在探討新的課題。
一彎下弦月,在窗外升起。月亮之下,一個小小的車間在沉思,一個用士兵名字命名的工作室在戰鬥,一個士兵帶領的創新羣體在遠眺——戰爭打響之前的夜晚,他們在戰爭準備中度過……
這是郭峯的一天。這是像郭峯一樣的士兵度過的每一天中的一天。
郭峯的明天依然從凌晨4點開始。他和他的戰友都在迎接下一個黎明,下一場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