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歲老兵抗戰傳奇:被兩架飛機盯住打 裝死逃生

蘇榮今年已經90歲,但是回憶起往事,他仍然會激動地説:“我是一名孤兒,是共產黨、新四軍把我領進了這個革命大家庭。”
在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期間,他每一次都出色地完成了任務,也常常與死神擦肩而過。
人物小傳
蘇榮 生於1926年,江蘇東台人。1942年參加革命,1944年入黨。新四軍老戰士,曾任海軍上海基地副司令員。
孤兒求學路
我的家在江蘇東台。從小家裏貧苦,租了不足三畝土地,收的糧食很少,交租以後大概能吃三個月左右。我家當時是6口人,我8歲時就跟着母親到地主家打工。
地主家的長工很壞,我在鋤草時,他就看着。不小心弄掉一株苗,他就要扣工錢。我與母親兩個人的工錢被剋扣後只能買一升米,煮一鍋很稀的粥,每天家裏每人只能吃一碗粥。日子過得很艱難。
當時需要人打工的地主,會在家門口旗杆上掛一面小旗子,人去多了就不要,所以我們一早起來就看哪家地主要人,趕快去。
由於糧食不夠吃,有時候兩三天都喝不上一碗粥,不得已,父母把兩個妹妹賣給人家做童養媳。我和母親不放心,晚上曾經到那家去看過,妹妹臉上到處都有傷痕。我們剛一出門就聽見慘叫,原來妹妹抱着媽媽要回家,所以我們一走他們就打妹妹,説是花錢買了你,你還要走。我當時只能告訴妹妹,家裏一分錢都沒有,你就忍着吧。我們再推門進去時,只見他們用燒火用的鐵叉打她,打得很慘。兩個妹妹受盡了虐侍、煎熬。解放後我想辦法找她們,結果一問都死了。
1937年,我11歲時,父母親同時生病,沒錢醫治,在10天內相繼去世,從此我就成了一無所有的孤兒。
家裏只有一個破房子,還漏水。父親有個朋友,是山東人,叫王茂才,很講義氣,看我這麼苦,就收養了我。他當時在大來墾植有限公司做清潔工。覺得就算給我一碗飯吃,長大了也只能跟他一樣做清潔工,還是想讓我讀點書。王茂才的兒子讀初小二年級,帶我一起去上學,問我上幾年級,我也不知道,就跟他上了二年級下學期。讀書非常不容易,但我很努力,第一學期就考了第一名,所有功課都是第一名。老師讓我三年級不要讀了,直接上四年級,四年級功課也全是第一名。五年級當地沒有,王茂才託一位姓吳的朋友,讓我到其他地方上了五六年級。
讀五年級的時候,新四軍來了。這時候校長換了,也是新四軍的人,他對我特別關心。
1940年8月,我準備考初中時,日本鬼子侵佔了東台。我一邊到姓吳的妹妹家裏帶小孩,一邊在學校上課。日本鬼子天天來,士兵拿着長槍站在那裏,要按照日本那一套教育我們。有次我聽不進去,態度有點不大禮貌,士兵過來一把抓起我的頭髮訓斥。我隨即罷課。
那段時間,校長和地下黨員蔣鍵同志派我到敵偽據點去做事。受到他們的影響,我懂了不少革命道理。
後來,日本鬼子掃蕩,大家紛紛逃難。有一次,日本鬼子在後面追我們,大家逃到一個河溝邊,日本鬼子追上來,一槍就打死了一個小孩子,孩子當場倒在我眼前,鮮血直流,這對我影響很深。從此,我特別想參軍。
1940年的下半年,蔣鍵把我領去了新四軍。
16歲深入虎穴套情報
1942年2月,蔣鍵同志要我趕到指定地點,接受一個特殊的任務。他告訴我,本來是要我參軍的,結果蘇中二分區敵工部有任務,經慎重研究,認為我比較合適。
新四軍的一位女同志孫玲玲同我談了很多,原來我以前打工的那家姓吳的人,已是偽軍旅長郭正治的參謀長,可以利用。我在新豐鎮小學讀書的時候,郭正治的兒子讀六年級,很傲,後來一看我的成績都是第一名,對我有點刮目相看。敵工部的同志注意到這些細節,認為我同他們搞好關係比較容易。希望我能通過吳參謀長的關係,經常進出郭正治的家,搞到重要情報。
這個任務我當時聽後有點“懸乎”,一是他是否會把絕密文件帶回家,許是放在辦公室裏呢;二是當時沒有照相機設備,要把情報弄出來全得憑藉記憶。孫玲玲説,一旦被敵人發現,可能有生命危險。我當時是個孤兒,家裏也無牽掛。我説不怕,既然組織上相信我,要我幹這事,我就要有犧牲的準備。
我這個人辦事有個特點,最好是明天的事情今天就辦完。我聽説吳參謀長不回來過春節。一大早我就從新豐趕到他那裏,約有10里路,早上8點多鐘到,他正在鎖門,如果遲一點就碰不到了。我説一來給你拜年,二來家鄉鬼子掃蕩很危險,求你在旅部給我找個事幹幹。
吳參謀長愣了一下,説今天要去檢查加固防禦工事,足足一整天,想了一想,又説你乾脆跟我一起走。我心中暗喜,這種機會哪裏有?我能親眼去看,不是比書面情報更重要嗎。居然很順利地見到了敵人的軍事要地。每到一處都有下級軍官向他報告現在的工事情況和作戰能力。因為他是參謀長,有權決定,他一面聽一面當場拍板。
我當時高興得不得了。但是他們説了半天我都聽不懂啊,這些工事是幹啥的我也從來沒有接觸過,我就以好奇的口氣,為了不引起他們懷疑,大聲地問他的警衞,警衞一般也知道。後來吳突然説:“你問那麼多幹什麼?”聲音很嚴肅。我就説:“你在那裏忙,我在這裏沒事,不懂就問問。”他緩過來,誇我依然好學。他對我成績好印象很深,加上我個頭不大,像個小孩子。碰到核心工事,警衞也説不清,我就乾脆問他本人,他比警衞講得更加清楚,而且特別強調加固後的作戰能力。我聽懂了。他沒有懷疑我。
我當時記憶力相當好,重要的內容都記住了。第二天向蔣鍵同志彙報,他負責寫,整理成一份完整的防禦體系加固後的作戰佈置。孫玲玲是敵工部駐這個地區的情報站長,她拿到材料後直説,太好了,半年的任務我第一天就完成了,像這樣重要的情報,過去從來都沒有搞到過。
從這件事情來看,抓緊時間很重要。這是我為黨、為革命作貢獻的第一次嘗試。
跟着常勝將軍學打仗
陶勇司令的威望很高,1942年我就聽過他的名字,據説有一位陶勇司令,作戰勇敢、機智靈活,善於以少勝多、以弱勝強,不單是國民黨和偽軍怕他,連日本鬼子也聞風喪膽。
我這個人特別好學,總想着能夠在他的領導之下打仗,我會學到很多東西。世界上就有這麼巧的事,我是南下幹部隊的文書,後來蘇浙軍區到了江南以後,就抽了兩個人用,其中一個就是我。
軍區參謀長劉先勝找我談話:“想把你分配到蘇浙三縱隊,你知道蘇浙三縱隊誰是司令?”我説不知道,他説是陶勇。我一聽陶勇,還懷疑是不是那個陶勇。
我曾經讀到五年級,當時也算有點文化,那時部隊的文化水平很差,劉先勝當時是想把我分配到三縱隊學參謀工作。到三縱隊後,又分配到作戰科實習。這不就是到了陶勇身邊了嗎,太好了,我心裏很高興。
三天後,科長帶着陶司令進來,給他介紹我:“這就是劉先勝參謀長介紹來的蘇榮,他有點文化,但不高。是個孤兒,沒有家。”
陶勇同我熱烈地握手,他講話很簡單:“今後這就是你的家。”我心裏暖乎乎的,心想我現在有家了。
陶司令還跟我講,這裏是新開闢的地區,環境複雜,鬥爭艱鉅,希望我好好學習,當一個經得起考驗的參謀。
後來因為鬥爭需要,又成立偵察科,我搞過情報工作,就把我調到偵察科。
1945年3月,國民黨知道我們蘇浙軍區到了江南,他們不打日本鬼子,專門消滅共產黨。陶勇有一次指名要我去傳達作戰命令,對我來説這是第一次,也是對我的培養和信任。我有點焦慮,不知能不能傳達準確,這可不是鬧着玩的,錯一個字就不得了。
陶司令交代任務時是不看地圖的,他熟悉得很,粟裕也是這樣,到哪裏都是口述命令。但對我們來説,那個張莊、王莊,不在地圖上看,誰知道在哪裏啊。他知道,但我怎麼記得住呢。如果光是講一個莊,還容易記,如果很多莊怎麼記。所以不在地圖上交代任務是很難的。
我還記得那次任務,是給一個支隊下達命令,要它們配合兄弟部隊把敵軍一個部隊消滅掉。沒有進入戰鬥前,要從什麼地方到達什麼地方,原來是什麼莊,後來要到達什麼莊,然後再派出一個團到什麼莊,這個團再派出一個營到什麼地方,這個營裏一個加強排在什麼高地觀察敵人動靜。我聽完以後,一筆糊塗賬。
科長曾説陶司令最討厭自己講得很清楚了參謀還要問,但剛才説了好多事情,我沒弄清楚怎麼去傳達。如果是個打過仗的老參謀説不定還能對付過去,但我是個新手,第一次聽到陶司令佈置,弄錯了,一問三不知怎麼辦。想了半天,覺得不行,還是厚着臉皮問,為了作戰勝利必須要問明白。
陶勇司令態度不錯,因為我是個新手,他講得比較細緻,但還是委婉批評我説:“你是新來的,可以諒解,不過以後我講的時候你必須用心聽,你是共產黨員,打仗不能有絲毫差錯。”
命令傳達完,我心裏反而更害怕,回去向陶司令報告。他説:“不要講了,支隊的電報來了,我看蠻好。”這下,我的心一下子放下來,第一次傳達任務就這麼結束了。
思想改造起義部隊
1945年天目山戰役中,國民黨美式裝備的“忠義救國軍”第二縱隊第四團第二營營長姚健舉行起義。姚健不滿蔣介石不打日軍而要消滅抗日的新四軍。他對陶勇的威名早有所聞,就派了一個親戚送信給陶司令和王必成,想碰到哪個就給哪個,結果碰到陶司令。他提出要起義,還想把整個團都拉過來。陶勇給他回了信,讚揚他投向光明,但採取什麼措施起義,還需要謀劃。因為牽涉的人太多,萬一有人告密怎麼辦。信上説:即使最後只有你一個人過來,也是對蔣介石很大的打擊。
起義成功,姚健帶了200人的親信部隊一起過來。第二天大家開了歡迎大會。為了改造起義部隊,陶勇司令把我從偵察科調到起義部隊當書記。陶司令找我談話,説姚健思想比較進步,投向光明。但是,他帶過來的這些人思想比較複雜,有的還很反動,所以對起義過來的部隊進行改造非常重要,而且必須在短時間內把它改造好。因為它是戰鬥部隊,要打仗的,弄得不好又帶着人跑回去,那就麻煩了。這話公開不好説,實際上心中要有數。
姚健本人是要求進步的,同我也談得來,他又喜歡聽一些革命故事,對我很敬重。我當時就想,自己不可能直接去找起義的人教育他們,現在重點還是姚健,讓姚健再去做他親信的思想工作。
做思想工作,有的人講真話,有的人瞎敷衍,有的人説一套做一套,姚健覺得比較難。我説我給你出個點子,在骨幹裏面找威望高的、別人都願意聽的、大家都相信的人,首先做好這些人的思想工作。他一聽覺得好,就把普遍教育和個別教育結合起來,讓有威望的骨幹去影響其他成員。
當時,起義的人中有幾個人散漫慣了,到哪裏都很隨便,姦淫燒殺的事都幹過。我們紀律嚴明,所以他們很不習慣,有時候跑到樹林裏去放槍、打鳥,好幾個人都是這樣。我對姚健説這樣不行,雖然現在他們還沒有去姦淫婦女,但這些行為會慢慢蔓延開來。他就採取了我提出的辦法,情況很快改變,效果很好。
由於姚健是起義過來的,當時外面還有許多人跟他聯繫,我十分緊張。特別是我們從江南撤回來以後,忽然來了一幫人,我又不好在場,於是我就假裝在他附近掛地圖,掛上去又拿下來,聽着看着,幸好沒有出什麼事。
部隊改造很是成功,後來他們很多人都成為我們的戰鬥骨幹,打得很頑強、英勇,姚健本人也成為我們部隊的一名中級指揮員,他打過蘇中七戰七捷、豫東,還有高郵等好幾場大戰役。
險被日軍炮彈擊中
我入伍後,基本都在團以上的機關工作。我多次提出要下連隊體驗,但都沒有得到批准。正好調到團部當書記的時候,我可以深入到下面的連隊,甚至一個班。
有一次戰鬥,我跑到前沿的一個戰鬥班去,班長很意外,我説今天要跟着你們一起打仗。他要我在後面,我不聽他的,衝到最前面。敵人的子彈很密集地打過來,我也不害怕。我思想上沒有任何顧慮,家裏也沒有什麼牽掛,不怕死,有犧牲準備。
有一回,聽到天上飛過像鴿子一樣的響聲,正納悶是什麼聲音,只聽得“咣”的一聲巨響,就在我旁邊爆炸了,原來是敵人的擲彈筒。這下爆炸後,我上下牙齒就不斷地咬,我自己就想不通是怎麼回事,怎麼也控制不住。我又怕給人家看到,就衝在最前面,離旁人遠一點。牙齒髮抖也沒有辦法瞄準,就一面衝一面打。正好一個日本鬼子給我逮住打倒了。打倒這個鬼子後,牙齒也不咬了。
後來我才知道,第一次衝鋒陷陣多數人都有這樣或那樣的問題,大家都不好意思講,比如渾身發抖。有次戰鬥我帶了一個炮兵排長,叫他到最前線看好陣地。這時敵人的機槍呼呼地打過來,他把頭壓在下面,屁股朝上。我説你把炮兵陣地看好,他抖個不停,我大聲説你怎麼搞的,他還是抖。我説你站不起來就槍斃你,他居然就不抖了。後來他還感謝我,幸好我説要槍斃他,不然還要抖下去。
這説明不管做什麼事,都有一個磨鍊的過程。
頭頂上一塊頭髮被掀掉
1945年7月,打日寇一個據點,日寇頑抗,地形對我們不利,據點沒有攻下來。當時我就在特務團,姚健團長要我向敵人喊話,讓敵人投降。當時我們處在月光亮處,我們一動他們就知道我們在哪裏。我們一喊話,他們就發現,還派狙擊手打我們,打得很準,從頭皮邊上擦過去。第三撥喊話時,敵人換了個狙擊手。我頭一伸,“嘣”的一聲把我的帽子打掉了,子彈從我頭皮上擦過去,掀掉一塊頭髮,還淌了血。
這頂帽子後來怎麼也找不到。部隊撤走的時候,我是光着頭走的。
1945年12月高郵戰役,我華中野戰軍第八縱隊,就是原蘇浙軍區三縱隊改稱的,19日夜裏正式發起進攻,25日發起總攻,26日凌晨4點戰鬥結束。這次戰鬥日本鬼子有1000多人,偽軍有將近4000人。當時日本已經投降,但日本鬼子不向我們投降,與國民黨合在一起,進攻解放區。
當時我在作戰科當參謀。南方部隊攻城都用竹梯子,總攻開始後,天上下着毛毛雨,部隊戰士渾身都是泥,只有鼻孔眼睛還能看得出,如果不講話,就是再熟的人也看不出是誰。我接受任務,爬梯子上去,爬到第五格的時候,一滑“咚”的一聲掉下來,幸好下面都是泥漿沒有摔傷。我繼續上去,到城牆上面時,發現日本鬼子幾挺機槍對着我打,封鎖了我的去路。我想如果被他們打死就不能執行任務了,而當時這個任務只有我一個人在執行,於是我對跟隨的兩個偵察員説了我今天的任務是什麼,叮囑他們:“如果我被打死打傷,你們要逐一接着上。”
機槍射擊有個間隙,約幾秒鐘,我就一滾,正好頭朝上,帽檐被打了個洞。本來帽子應該掉下去,因為子彈是從後面打來的,結果反而扣得更緊。這時我考慮時間很緊,就告訴兩名偵察員,不要過來,到什麼地方去等我。這樣可以節省時間,也避免他們傷亡。
當時粟裕指示,一定要把高郵這個釘子拔掉,不拔掉對我們很不利。日本鬼子還是有戰鬥力的,比國民黨的戰鬥力強,武器也好。後來,經過艱苦的戰鬥,我們贏得了勝利。我們俘虜日軍900多人,偽軍42師師長以下3500人左右,這也是我們對日戰鬥的最後一次。
兩架飛機炮打一人
高郵戰役結束的下午,我和華東野戰軍第八縱隊副司令彭德清,一起到淮安執行任務。當時我們乘了一輛繳獲來的卡車,沒人開車,就叫俘虜兵開。大概出了高郵三十多里路,國民黨兩架飛機出來轟炸運河上的船隻。我們本來準備把這些物資運到淮安去,結果都被飛機炸沉了。
後來他們發現公路上還有一輛車,又馬上飛過來,我就叫司機停車,吩咐彭德清的警衞員向東,帶着彭德清趕快離開公路隱蔽起來。我向東南方向沿着壕溝走,但一看飛機上還有兩顆炸彈,掃射時隱蔽在壕溝裏掃不到,炸彈丟下來就難説了。我想彭副司令太危險了,就乾脆走出壕溝,把自己暴露出來。當時想,我出來後它最多打兩下就走,不可能一直盯着我打。但它就一直盯着我打。
那是個山芋地,這兩架飛機很特殊,機頭上有機關炮,機尾也有機關炮,俯衝下來掃射,回上去時屁股後頭也向下掃射,左右來回地掃射。我躺在地下沒動,假裝被打死。
飛機足足打了十幾分鍾,根本沒離開。子彈全部打完它才走。飛機一走,彭德清趕緊出來找我,他很緊張,以為我陣亡了,兩架飛機打一個人,地裏的山芋都被打得粉碎,何況是人。沒想到,彭副司令看到我走出來,頓時很驚奇,同時也很感動,過來和我熱烈擁抱。
口述 蘇榮(90歲) 整理 本報記者 龔丹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