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良:中國崛起恰逢千年一易大時代
作者:乔良
預見明天的中國(《天命》序一)
中國人民解放軍國防大學教授 空軍少將 喬良
這個世界正在發生深刻的變化——這句話正在變成一句廢話。因為這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情。那麼,地球人還有什麼不知道?互聯網+手機,讓人們幾乎知道了一切,現在,人們唯一不知道的就是這些變化還將帶來什麼變化。這些變化中,最重要的是兩大變化——兩部在東西方同時上演的真實大片:中國——“生死時速”、美國——“黑鷹墜落”。人們以為甚至期待這兩部大片最終會合成為一部驚心動魄的大片:“拳王爭霸賽”。
由此,真正的問題就產生了:中國的勃興必然是對美國的挑戰麼?換言之,美國如果能遏制住中國的興起,就能防止自己的衰落麼?答案很多,但沒有一個及格,包括美國人自己的答案。現在,程亞文和王義桅合著的這本書,試圖對此問題給出自己的答案。毋庸置疑,從書名就可看出,這是一部雄心勃勃的著作,其雄心之一,就是想要為明日中國作一個定位。
在“民族復興”和“中國夢”這些詩意化的表述之外,似乎還沒有人如此清晰地對正在變化並不知向何處變化的中國提出這樣的確認:“新領導型國家”。顯然,作者在小心翼翼地避開一個敏感字眼:帝國。但在這裏,我想告訴作者:多慮了。因為中國不可能成為帝國,這其實就是這個世界發生的所有深刻變化中最深刻的變化:美國之後,再無帝國。
這是美國對這個世界做出的最後也是最大的貢獻,同時也是美國用自己最了不起的發明,對作為帝國的自己進行的最令人意外的“自殺”。
美國人發明了互聯網。在此之前,美國人一直在為自己具有不斷的創新能力而傲視全球,直到他們創新出互聯網。一開始,互聯網還在不動聲色地扮演“倍增器”的角色,忽然有一天,當整個世界聯成一張大網時,它就無情地顯示出其最本質的特徵:“去中心化”。
“去中心化”必然導致對權力的解構。一切權力,包括帝國霸權。不幸的是,美國人到現
在也還沒有完全領悟到這一點,他們從魔瓶中放出的這個叫作“互聯網”的“魔鬼”,將無情地解構一切中心——權力,從而也必將成為帝國霸權的掘墓人。
現在,即使意識到這一點也為時已晚。因為“魔鬼”一旦放出,就不可能再裝回魔瓶中去。這意味帝國的夕陽時刻正在不可避免地到來,這也意味着美國把中國視為挑戰霸權的對手是選錯了對象,也就是説,哪怕美國可以壓制住中國的崛起,也對挽救夕陽西下的帝國無補於事。因為對抗“去中心化”的唯一辦法是“去網絡化”,但時光不會倒流。既如此,那就讓我們做好迎接“正在發生深刻變化”的新世界的準備吧。
在這樣一種可能的前景下,談論這本不同凡響的書,就成了一件讓人饒有興味的事。一開始,作者就在“前言”中開宗明義地指出:“中國需要清楚認識到:近五百年來的西方化的世界,正在走向終結,在西方的思想知識及制度體系內,已經無法處理包括西方自身在內的各種國別性或全球性問題了。”因為自“2008年以來的歐美金融危機及西方世界的衰落景象,顯示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後所形成的全球治理體系已陷入崩潰,西方世界近世以來用以處理自身及全球性問題的思想知識和制度體系——也就是西方文明的效用已發揮到極致,世界急需新的國家走到前台,提出並實踐新的價值觀念、知識體系,推進新的制度安排,為全球生活提供公共物品。”
這兩段話不但顯示出作者準確的政治直覺,亦可視為貫穿全書的思想線索,更重要的,是給為什麼是中國而不是其他國家負有歷史使命的崛起定下了基調。有了這樣一個基調,再往下談論“西方的終結”、“霸權的崩潰”、“世界權勢轉移”及其原因——“西方世界在普遍變懶”、“福利過度使發達國家債務沉重”,進而再過渡到“‘勤快國家’接力全球化新進程”、“‘中等國家’批量出現”等現象的歸結,作者就建立起了一條讓人很難輕易割斷的邏輯鏈條。
順着這個邏輯鏈條,作者就可以勝任愉快地展開他們富有洞見的思考,並給明天的中國和將要受到中國影響的世界開出他們仔細推敲過的藥方:
“全球性領導國家的新定位”——將中國“定義為‘地區性大國’……已經不夠了。”(作者對中國的定位顯然更接近日益清晰的現實。)
“做‘兩個世界’的協調者”——中國要在“南方國家與北方國家之間起到中間人的作用,平衡‘兩個世界’間不同的主張與需求。”(並不是所有的經濟引擎都具有粘合劑的功能,但中國可以。)
“破解兩種不平衡”——“破解不平衡,主要是做加法而非減法,不是尋求新興大國取守成大國而代之,而是新興大國要把守成大國不能負責的那些責任部分地承擔起來”。(這是世界對新平衡手的需求,否則,要新平衡手何用?)
“突破慣例和傳統”——“作為經濟上的一舉一動也開始深刻影響到世界經濟的非西方國家,中國更應對此樹立起鮮明的歷史感,要有意識地參與世界議題和規則的設定。”(議題和規則的設定背後是實力和智慧,不是所有的國家都玩得起的。)
“構建新經濟全球化體系”——“中國人以往所形成的以美國和西方為中心的全球觀已經過時了。”“中國主動參與塑造新的世界經濟秩序的時機已經到來,而其要害,就是推動構建以包括中國在內的新興國家為中心的新經濟全球化體系。”(所有的結束都是新的開始,麻煩在於結束和開始二者間會有一個重合交叉期。當美元的全球化接近尾聲時,“一帶一路”將證明,它是另一個全球化的初始期。)……等等。
類似的判斷和預見在本書中俯拾皆是,顯示出作者對其所思考的問題有決非人云亦云的深刻考察和洞見。就我有限的視野所及,眼下這類議論明天中國的著述如過江之鯽,但本書獨樹一幟。
更重要的是,當讀到這些既讓人血脈賁張又不失理性姿態的主張時,你可能不盡同意作者的某些觀點,但你卻無法不為作者的積極進取的氣勢和雄心所打動。而這,是歷史上任何一個國家特別是大國崛起時,其國人必須具備的心態、胸襟和視界。
而更讓我產生心靈共振的,是作者對“站到人類文明最高處”的呼喚。這本書的境界超越了僅僅為一國興起,而不是為整個人類共謀的狹隘天地,這正是中國人古已有之且至今未泯的天下情懷。在我看來,有此章節,本書的分量立時厚重許多。因為一個真正的大國崛起,必然要表達為一種新文明的誕生,否則,一切崛起都將是曇花一現。看看成吉思汗的蒙元帝國,再看看“一戰”“二戰”時崛起的德國和日本,就知道此言不虛。
如果非要對本書作點吹毛求疵的挑剔的話,讓我略感遺憾的,是作者所談及的“霸權崩潰”的論點,似乎還停留在地緣政治意義的霸權上,而這和當下世界我們所面臨的霸權稍有出入。須知,早在大英帝國崛起之時,就已開創了從地緣霸權到貿易霸權的並舉;而美國的崛起,則更是在英國貿易霸權的基礎上向金融霸權升級。無論地緣霸權與貿易權,還是地緣霸權與金融霸權,都是兩種性質不同又相輔相成的霸權,而英國和美國都是同時擁有這兩種霸權的國家。就此意義上説*,“冷戰”結束,僅只意味着“二戰”後形成的地緣秩序的解體,卻成全了幣緣秩序的形成:即美元的一統天下。只不過好景不長,歐元的出現打破了這一格局,而不久後接踵而至的“9·11”,使擔心霸權旁落的美國人變得前所未有的焦慮和浮躁。對挑戰者的擔心令美國人四處出擊,在科索沃、阿富汗、伊拉克連打三場戰爭,讓整個世界更加失序;特別是對中國崛起的疑懼,在利益考量之外,又添加進了濃烈的意識形態因素。結果,對中國的過度打壓,反而激發了中國的強勢反彈,加速了中國也帶動了其他新興國家的崛起,同時也就加劇了全球地緣霸權的解體。需要指出是,地緣霸權的解體與幣緣霸權的解體在時間表上並不一致。眼下世界多極化格局的出現,尚未從根本上動搖美元的一幣獨大地位。這也就意味着幣緣霸權解體乃至崩潰的時刻還未到來。*也就是説,美國人手中的雙霸權,並不是同時消解的。而這對於時下我們如何面對美國,是有重要認識意義的。當然,這只是我的一孔之見,在此處提及,恰恰是受到了作者的激發,並願意以此就教於本書作者與讀者。
人類正在經歷有文明史以來為數不多的社會形態轉型期,中國崛起之際,恰逢千年一易的大時代降臨之時,這是中國的幸運,也是對中國的嚴峻挑戰。因為不是所有崛起中的大國,都曾面對這樣的挑戰。對中國來説,這一挑戰是雙重的,既要完成自己的歷史性崛起,又要肩負引領世界走進新文明的偉大使命。在這樣一個不朽的時刻,本書的出版,恰逢其時。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