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鏽帶中的死亡與絕望 - 彭博社
bloomberg
攝影師：Qilai Shen/Bloomberg在中國東北一個被雪覆蓋的山谷，距離朝鮮邊境一個小時的地方，一條塗有鮮豔顏色的公寓街隱藏着一個對國家來説與其過山車般的股市或下滑的貨幣一樣危險的恐懼與憤怒的故事。
曾經是共產黨首次嘗試建立現代經濟的前沿的冰凍沖積河平原，如今已落後，留下了一個充滿殘酷謀殺、抗議、憤怒、自殺和遺憾的山谷。
通化鋼鐵廠。
攝影師：Qilai Shen/Bloomberg這是中國鏽帶的通化市，絕望的少數鋼鐵工人每週在冰冷的天氣中聚集在他們工廠的管理辦公室外，要求他們聲稱被拖欠的幾個月工資。根據與工人和居民的訪談，答案總是一樣的：沒有錢。
這是曾經吸引成千上萬人的抗議活動的最後殘餘，而在近七年前的一個命運多舛的日子裏，這場抗議以一名經理被打死而告終。
自那時以來，這座城市曾經引以為傲的國有鋼鐵廠不可避免地陷入衰退，受到全球市場下滑、經濟變化以及對他們所培育的城鎮人民的成本和責任負擔的壓制。
通化的故事在全國各地重演，那些曾是中國工業發展的基石的國有企業，如今已成為最大的負擔。通常人手過多、效率低下且負債累累，它們向習近平主席發出了一個嚴峻的警告：如果依賴這些笨重企業的數百萬工人失業而無處可退，國家將面臨什麼。
中國的動亂已經開始。
關閉鋼鐵廠
儘管面臨25年來最慢的經濟增長，該國領導人已發誓要減少國有企業的過剩工業產能和勞動力。國務院在1月22日的會議後表示，中國將在未來五年內淘汰多達1.5億公噸的鋼鐵生產能力。
快速瞭解中國的痛點
國務院表示，將通過合併和收購、搬遷或將一些工廠轉型為其他行業來實現這一目標。它承諾設立專項基金，以補貼在變革期間的公司和被裁員的工人，並幫助貸款機構減記不良債務。
“市場迫使我們採取行動，”新華社在1月24日的評論中説。“地方政府和公司將承擔主要責任，而中央政府將提供幫助。”
鋼鐵廠的關閉可能使中國失去多達50萬個工作崗位
通化科技中心。
攝影師：沈啓來/彭博社淘汰如此多的鋼鐵產能可能導致40萬到50萬個工作崗位的削減，並可能引發社會不穩定，中國冶金工業規劃研究院院長李新創在一條網絡消息中表示。
這些大型國有企業，或稱SOE——一些是世界上最大的公司——如今遍佈全國，但它們的根源可以追溯到半個多世紀前的東北地區。該地區以豐富的鐵礦石和煤炭以及肥沃的谷底而聞名，也被稱為滿洲，是前領導人毛澤東1953年首次五年計劃的中心，該計劃宣稱糧食和鋼鐵將是共產主義中國的基石。
以冰冷的冬季、蒸包子和獨特的方言而聞名——這是喜劇演員們的最愛——東北曾是當時的廣東，是中國第一家汽車製造商、第一大油田和第一家機牀製造商的搖籃。
支撐這一切的是新的鋼鐵廠，依靠該地區的煤和鐵。
工廠旁邊被遺棄的公寓樓。
攝影師：沈奇來/彭博社城鎮應運而生，以支持新的工業——公司城鎮，僱主提供學校、醫院，甚至從其爐子中提供熱水，以在零下的冬季温暖公寓。
這就是通化，距離北京500英里，現在是吉林省第五大城市，擁有200萬居民。
在鄧小平在1980年代的改革帶來了中國經濟繁榮之後，通化和其他鋼鐵城市成為了充滿污染的熔爐，推動了擴張，生產出鋼樑和鋼筋，以加固國家建築狂潮的混凝土塔樓。
1953年，中國的鋼鐵產量不到16萬噸——不足以為每個中國家庭製造一把廚房刀。到2015年，這一數字相當於每位公民超過半噸。
“鋼鐵廠在其全盛時期是地獄般的，街道被濃厚的煙霧所籠罩，”在該市經營運輸和物流業務的張東偉説。“有一支船隊的火車不斷進來，運送煤和鐵礦石，出去時則裝載着鋼絲和鋼筋。”
通往工廠的火車軌道。
攝影師：沈其來/彭博社那些火車在陽光下生鏽，靜靜地躺在11月冬季首次降雪的閃亮白色覆蓋下，因中國經濟的轉變而閒置。
早在2003年，前總統胡錦濤就認識到，隨着新的電子和消費品工廠在南方和東海岸湧現，北方的工業城市正被拋在了後面。他啓動了一項投資戰略，以振興該地區。其中一個關鍵項目是為通化鋼鐵集團建設一座新的現代化工廠。
在官員們於2007年用儀式性鏟子將土鏟入地面以開始該項目後，吉林日報描述了工作人員晝夜不停地安裝“先進和現代”設備的場景。這項30億元人民幣（約合4.6億美元）的投資，計劃於2009年完成，得到了國家開發銀行的貸款支持。
但中國長達十年的建築熱潮即將停滯，因為世界正滑入經濟危機。從2008年6月的高峯期開始，中國鋼鐵價格在五個月內下降了約一半。
抗議作為分水嶺時刻
設計用於生產更高價值硅鋼板的冷軋鋼廠並未全面投產，通往工廠的街道兩旁新建的住宅區大多空置。
相反，該公司和小鎮捲入了一場成為全國醜聞的鬥爭，向國家領導人發出了警告：改革國有巨頭的任務遠不止經濟問題。
在價格波動、債務上升和中央政府改革壓力的影響下，通化在2005年同意與一傢俬營公司——建龍鋼鐵控股有限公司進行合資，一位曾與管理層合作的前公司員工表示，他要求匿名，因為他尚未收到遣散費。
這一合作關係被廣泛視為王敏的創意，他在前一年被任命為吉林省省長，並因在南方城市蘇州鼓勵私營企業而聲名鵲起。
根據新華社和當地媒體的報道，他因誓言在一年內改造大約800家省屬國有企業而被稱為“王大膽”，以短小的演講、短暫的會議和簡短的文件而聞名。
建龍希望在新合資企業中獲得多數控制權，但這對王來説也是一步太遠，瀋陽東北大學的王世全教授和李寧青教授在共同發佈的通化鋼鐵案例研究中表示。
水蒸氣和煙霧。攝影師：沈奇來/彭博社攝影師：沈奇來/彭博社最初，這項合資企業被宣傳為成功。隨着建龍通過收緊原材料採購到居民免費供暖等各方面的規則來降低成本，產量上升，利潤每年增加超過50%，王和李寫道。
但舊的國有體系與新的私營管理之間的衝突開始引發摩擦，這位前員工在一家靠近工廠的咖啡館接受採訪時表示。
他説，建龍的少數股東地位使得公司難以任命或解僱管理人員，決定薪酬，或利用其其他子公司通過公開招標採購原材料所享受的成本節約。前員工表示，到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時，雙方已經準備好分道揚鑣。
但隨後情況發生了變化。為了減輕全球經濟衰退的影響，中國中央政府開始向經濟注入4萬億元的刺激資金，其中大部分用於大型建設項目。上升的潮水使所有船隻都得以浮起，通化鋼鐵在2009年6月恢復了盈利，教授們説。
建龍沒有選擇退出，而是與省政府達成協議以獲得控制權，承諾注入10億元現金並交換一些資產。根據案例研究，國家將至少保留34%的股份，建龍承諾不解僱員工。
當省政府在2009年7月22日宣佈協議時，引發了工人和管理層的抗議風潮。董事長安鳳城在會議上摔碎了一隻茶杯，並宣稱“我不想為私人老闆服務”，《新世紀週刊》和其他地方媒體報道。
鋼鐵廠的冷卻塔。
攝影師：沈啓來/彭博社第二天，根據與居民和工人的訪談，鎮上的人們聚集在管理辦公室前，喊着口號，舉着寫有“建龍：滾出去！”的橫幅。
公司的爐子停了下來，工人們加入了人羣，根據當地媒體的報道，人羣人數超過了10,000。
建龍的一位高管陳國軍前往焦化廠鼓勵人們返回工作。這是一個致命的錯誤判斷。根據在場的人士的説法，他被人羣推搡，最終逃入了一棟辦公樓。
由於抗議者的阻擋，警方和急救人員未能及時趕到他身邊。人們説，當他們找到陳時，他已經被打死。只有在政府在當地電視台宣佈建龍將永遠不被允許收購該工廠後，人羣才開始散去。當人們在該地區燃放煙花慶祝他們的勝利時，緊急服務人員取回了陳的屍體。
這次抗議成為中國改革國有企業努力的一個分水嶺，突顯了工人們對改革將摧毀他們半個世紀以來承諾的“鐵飯碗”的擔憂。
不僅僅是工作
吉林的共產黨委員會將安鳳城從通化鋼鐵的黨委書記職務上撤職。建龍退出了該項目，最終將注意力轉向其他目標，包括收購位於中國北方的破產的山西海鑫鋼鐵集團，以及擴展到造船業。
建龍沒有回應關於該項目的評論請求。通化鋼鐵的信息辦公室將所有關於公司的問題轉給了通化市政府。市政府和吉林省政府都沒有回覆關於公司運營和管理、合資企業或陳的死亡的傳真。
1953年中國的鋼鐵產量不到16萬噸——不足以為每個中國家庭製造一把廚房刀
對通化當地居民的採訪，包括當晚抗議活動中的一些人，以及法庭記錄、當地報紙報道和官方文件顯示，隨着建龍的到來，涉及的利益遠不止就業。
在其鼎盛時期，通化鋼鐵擁有超過200億元的資產，七座高爐，數萬名員工，監管不力和錯綜複雜的地方利益，通化鋼鐵遠不止是一個僱主。除了支持數百個承包商外，它還是一個微型經濟體的中心，涉及盜竊材料和設備，供應黑市、廢品場和非法高爐。
一個男人推着人力三輪車。
攝影師：沈啓來/彭博社盜竊和偷盜現象猖獗，許多人擔心建龍會終止這些利潤豐厚的副業，現任和前任員工表示。在他們的冬季衣物下，工人們走私出鐵錠，這些鐵錠被用作小型無證高爐的原料。
“建龍阻礙了很多人致富的道路，”31歲的物流公司老闆張在1月份的採訪中説。通化鋼鐵是“為這裏的一些人下金蛋的鵝。”
根據法庭文件，在2010年1月的一次審判中，三名名為李的兄弟和28名被認定為有組織犯罪集團成員的人對從敲詐勒索到買賣霰彈槍等多項指控認罪。
法院表示，他們的主要罪行是反覆密謀欺詐通化鋼鐵，自1983年起，通過賄賂鋼廠官員、以虛高價格出售劣質鐵礦石和從鋼廠偷竊，至少賺取了5000萬元。
根據《中國勞動通訊》，在2010年4月，一家地方法院在調查總經理陳的死亡時，裁定有前科的電廠工人季義剛故意傷害罪成立，並判處其無期徒刑。通化警方拒絕對案件或鋼鐵廠的事件作出回應。
熊貓雕像和住宅樓。
攝影師：沈啓來/彭博社
建築熱潮即將結束
無論導致陳死亡的動機是什麼，抗議者的勝利都是短暫的。
在季被定罪三個月後，通化被總部位於北京的首鋼收購，後者以25億元收購了77.6%的股份。根據教授們的説法，吉林省政府只剩下10%的股份。
“當時看起來是個美好的結局，”他們寫道。“這次收購平息了政府、管理層和工人的不滿。我們都認為那是春天的前兆。”
但中國受刺激的建築熱潮即將結束。該國的鋼鐵需求在2013年達到了頂峯。隨着全國的鋼廠不斷生產，價格崩潰。中國鋼鐵的售價現在約為2008年峯值的三分之一。
在2015年1月，新冷軋廠的負責人吳燕在建設期間曾帶記者參觀工廠，後來在辦公室被發現死於非命。警方表示他自殺，公司的一個不願透露姓名的官員稱。
在5月，管理層終於發出了令人畏懼的公告：工資負擔過重，公司將不得不裁員。
交通和行人。
攝影師：沈啓來/彭博社一位在該工廠工作超過30年的鋼鐵工人表示，工人們立即在辦公大樓前抗議，他因仍在公司工作而要求匿名。
首鋼退縮並表示人們不必報名參加提前退休或買斷計劃，但警告説，留在公司的人中只有三分之一有足夠的工作崗位。
在11月，位於工廠對面的一個昏暗小餐館裏，這位鋼鐵工人説他自8月以來就沒有領到工資。他表示拒絕了首鋼管理層在4月提供的提前退休計劃。
到1月中旬，三座主要高爐中只有一座仍在運轉。冬天至少要保持一座運轉，以便在氣温可降至-30攝氏度（-22華氏度）時為數千名工人的家供暖。
當一次停電導致那座工廠也暫時停工時，地方在線聊天室中的一條帖子以“銅花憂鬱”的化名總結了絕望的感覺：“我們的工廠終於要停工了嗎？”
另一個建議：“你為什麼不在黑暗中走私一些鐵錠呢？”
銅花憂鬱回答：“懶得去做。這東西現在比捲心菜還便宜。”
銅花鋼鐵總部。
攝影師：沈啓來/彭博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