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晉:沙特伊朗斷交的“奈米爾”因素
近日伊朗與沙特這兩個海灣大國的外交關係急劇惡化,沙特外交大臣朱拜耳在3號宣佈,沙特斷絕與伊朗的外交關係,並且責令伊朗外交人員在48小時之內離境。而在沙特宣佈斷交之前,沙特駐伊朗的外交人員已經在沙特駐伊朗大使館受到衝擊之後,通過阿聯酋迪拜撤回國內。
此次外交風波,源於近日沙特處決國內著名的什葉派領袖奈米爾(Nimr al-Nimr,又譯尼米爾——觀察者網注)。沙特以恐怖主義罪名處決了包括奈米爾在內的47人。儘管和其他46人一同被處死,但是奈米爾同其他46人的罪行並無關聯,沙特政府處死奈米爾的主要罪名是“裏通外國”“叛國”。對奈米爾的處決在整個什葉派世界引起了軒然大波,伊朗首都德黑蘭的沙特大使館很快遭到伊朗示威羣眾的衝擊,伊朗東部城市馬什哈德的沙特領事館也遭到伊朗民眾的衝擊。在沙特駐伊朗大使館門前,憤怒的伊朗示威者很快衝破了伊朗警察的圍堵,並且向使館建築投擲了石塊和燃燒瓶。隨着伊朗在宣傳上對於沙特處死奈米爾愈發強烈的表達不滿,沙特的憤怒也在不斷聚集,雙方關係的破裂也似乎不可避免。

奈米爾
當然,關於沙特-伊朗斷交,會有很多分析闡述沙特的“東方省”問題即沙特國內乃至世界範圍內的什葉派-遜尼派關係問題、沙特外交政策問題、沙特伊朗關係問題、伊朗“大國夢”和沙特“海灣大國夢”衝突問題等等視角,但是我們認為,作為一個突發事件,我們更應當分析事件的當事人——奈米爾——的獨特身份以及由此帶來的沙特、伊朗緊張關係。奈米爾的特殊身份,決定了在當前緊張的沙特-伊朗關係中,雙方關係破裂的最終結局。
活躍的奈米爾
作為此次事件的重要當事人,奈米爾的命運受到了各方的關注。奈米爾來自沙特東部省的阿瓦米亞赫鎮,臨近東部城市卡提夫,是一個什葉派聚居區。奈米爾生於1959年,是當地什葉派的重要領袖。他本人政治言語較為激烈,對於沙特內政尤其是沙特東部省的政策抨擊頗多。2009年,他甚至公開宣稱,如果沙特國內什葉派的權利無法得到沙特王室的尊重,那麼東部省將會分裂。2011年“阿拉伯之春”爆發之後,奈米爾曾經多次公開抨擊沙特政府的政策,並且聲援巴林境內什葉派民眾的抗議活動,預測如果沙特政府對於什葉派民民眾示威活動進行打壓,那麼沙特將最終土崩瓦解。
奈米爾的政治立場,大體上可以分為三個部分,首先是對於沙特政府的批評,認為沙特並沒有尊重國內尤其是東部省什葉派的權利,對於什葉派進行打壓,並且威脅説“我們的信仰比國家統一更珍貴”。其次,奈米爾號召民眾通過和平手段反抗沙特政府的歧視政策,以表達對於現政的不滿,認為沙特政府“依靠子彈和監獄管理國家,我們需要依靠正義的力量”。第三,奈米爾反對使用暴力手段反抗沙特政府,主張通過和平手段向沙特政府施壓,認為“我們不能使用武力,那樣我們將會失敗……語言的力量強過子彈的力量”。
奈米爾的大膽言論與高調抨擊,吸引了東部省什葉派民眾尤其是青年人的支持。作為沙特國內什葉派的“代言人”之一以及重要的政府批評者,奈米爾也受到了沙特政府的“重點關照”。2004年和2006年,他曾經先後兩次被沙特官方逮捕,但是不久後被釋放。在2006年的逮捕事件中,奈米爾聲稱受到了沙特警方和安全部門的毆打。
2009年2月,沙特聖城麥地那曾經爆發了一次教派衝突事件,當時什葉派和遜尼派民眾在宗教儀式差異及其引發的一系列敏感問題上爆發衝突,最終導致了沙特東部省的抗議活動,沙特政府也因此逮捕了多名什葉派示威者。在此關頭,奈米爾高調宣佈“我們的身份正受到威脅……如果不能恢復,我們寧願分裂”。此後不久,奈米爾就被沙特警方逮捕。
2011年隨着“阿拉伯之春”在中東不斷蔓延,奈米爾不斷髮聲,引起沙特官方的警惕。2011年-2012年期間,沙特東部省什葉派爆發大規模的抗議示威活動,沙特政府對於示威活動進行了大規模的鎮壓,奈米爾批評沙特官方的鎮壓活動,要求“停止血腥屠殺”。沙特政府還曾經試圖“拉攏”奈米爾,通過他的朋友來同奈米爾接觸,希望他能停止抨擊沙特官方的言論,遭到了拒絕。很快沙特政府決定逮捕奈米爾,2012年7月奈米爾被捕,根據沙特內政部的消息,當時奈米爾還和逮捕他的沙特警方發生交火,最終他被沙特警方擊傷後被捕。
奈米爾被捕的消息,在沙特國內什葉派引起軒然大波,東部省很快發生了大規模的什葉派抗議活動,但是很快被沙特警方鎮壓。不久後沙特官方開始審判奈米爾,罪名是“背叛君主”“煽動教派矛盾”和“鼓動、領導和參與示威”等。對於奈米爾的審判,幾乎是“過場”而已,奈米爾並沒有受到合理的辯護,甚至一次出庭,當局都沒有通知他的家人和辯護律師。2014年10月,奈米爾被法院判處死刑,罪名是“裏通外國”“背叛君主”以及“武力抗拒逮捕”。2015年10月,沙特最高法院駁回了奈米爾的上訴請求,維持死刑判決。奈米爾的家人希望薩勒曼國王能夠“網開一面”,“赦免奈米爾”。但是最終,奈米爾還是在2016年1月2日被執行死刑。

公允地講,奈米爾死刑罪名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存在,但是他本人更多的是希望通過“公開言論”而不是“秘密策劃”來敦促沙特政府改善對國內東部省什葉派的政策。奈米爾對於沙特的批評都是通過公開的講話和文章進行的,儘管其本人早年與伊朗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我們下邊將會談到),但是從過往事實來看,奈米爾本人並沒有參與任何針對沙特政府的暴力活動。因此,尼米爾案件代表的其實是什葉派知識分子“言論自由”和沙特政府維護“政治穩定”之間的矛盾而已。
沙特與伊朗,退無可退
説到什葉派,必然無法避開伊朗。奈米爾本人也一樣。
奈米爾早年間曾經求學於伊朗和敍利亞,師從伊朗著名的什葉派學者希拉茲(Mohammad Hussaini Shirazi)以及伊拉克著名什葉派學者摩達雷西(Mohammad Taqi al-Modarresi)。希拉茲和摩達雷西都參與過1979年的伊朗伊斯蘭革命,希拉茲曾經長期主管伊朗伊斯蘭革命對外援助工作,並同巴林和伊拉克境內的什葉派保持着密切關係。
在伊斯蘭革命期間,希拉茲曾經和伊斯蘭革命領導人霍梅尼並肩作戰,但1979年之後,兩人關係陷入僵局。希拉茲自認為自己的宗教知識和宗教地位要略高於霍梅尼,因此對於許多事務指手畫腳;在霍梅尼去世之後,希拉茲同後來的伊朗領導人哈梅內伊以及拉夫桑賈尼也關係不佳。相較於霍梅尼和哈梅內伊,希拉茲的政治和宗教理念更加激進,因此在伊朗革命熱情高漲退去、社會需要回歸理性之時,希拉茲也逐漸被伊朗政治主流所拋棄。
與希拉茲的命運相類似,摩達雷西也曾經是伊朗伊斯蘭革命的重要參與者。摩達雷西在當今的伊拉克影響力巨大,是伊拉克境內什葉派中影響力和學術地位僅次於西斯塔尼的重要學者。作為一個出生在伊拉克什葉派聖城卡爾巴拉的重要學者,摩達雷西曾經是霍梅尼的重要戰友,同時也是希拉茲重要的政治盟友。在兩伊戰爭期間,摩達雷西在伊朗的支持下,在伊拉克組建了自己的組織,並且在戰爭中幫助伊朗破壞伊拉克境內的軍事和民政設施,甚至曾經在1980年試圖暗殺伊拉克副總理阿齊茲。
由於歷史上同伊朗在情報和安全方面有過不少合作,摩達雷西長期同伊朗伊斯蘭革命衞隊關係緊密,也因此隨着上世紀80年代後期伊朗國內政治生態逐漸“去激進化”,而被逐漸淡出伊朗政治決策的核心層。80年代末,摩達雷西開始抨擊霍梅尼的治國政策,並且反對講哈梅內伊提升做“接班人”,公開支持希拉茲。也正因為如此,當霍梅尼過世之後,伊朗安全部門迅速將希拉茲“軟禁”,而摩達雷西也漸漸淡出視野。
2003年薩達姆倒台之後,摩達雷西回到伊拉克,在被美國軍方短暫拘捕後予以釋放。摩達雷西回到伊拉克之後,組建了“伊斯蘭行動黨”參與政治活動,並且同其他什葉派政黨一起組建了“伊拉克民族聯盟”。回到卡爾巴拉之後,摩達雷西的生活“優哉遊哉”,除了參與政事,還偶爾公開講述當年自己在伊朗的政治鬥爭,而且還遊歷了歐洲與美國。在一次接受媒體採訪時,摩達雷西——或是出於政治需要亦或是出於真心改變——認為“民主是個好東西”,“能夠解決中東的許多問題”。
作為希拉茲和摩達雷西的學生,奈米爾同伊朗尤其是伊朗強硬派之間也確實存在着某些聯繫。這也不難解釋為什麼當奈米爾2014年10月被判處死刑之時,伊朗國內的強硬派伊斯蘭革命衞隊發聲將會對沙特進行報復。不過奈米爾卻多次公開表達對於伊朗的不滿,認為伊朗在很多場合沒有支持“什葉派兄弟”,聲稱伊朗的對外政策沒有依據“道義”,而是“自己的國家利益”。
奈米爾的死訊在廣大什葉派世界引發了劇烈震動,伊朗最高領導人哈梅內伊的官網甚至貼出了圖片,將沙特殺死奈米爾和“伊斯蘭國”殺害俘虜相對照,以此來映射對於沙特的不滿。但是我們也應當看到,在哈梅內伊咄咄逼人的攻勢之下,伊朗政府顯得相對理性。伊朗總統魯哈尼用“不應當”來表達對於民眾衝擊沙特使館行為的不滿。可以説伊朗力圖在“激烈反對”和“温和反對”之間尋求一條折中道路:既表明自己的“憤怒”,又不至於徹底毀壞伊朗-沙特關係。
不過儘管存在着諸多管控措施,伊朗和沙特仍然無法有效制衡彼此的敵意。沙特在2015年之後,其對外政策逐漸由過去的“温和”“遲鈍”轉為“激進”“主動”。無論是介入也門局勢、反對伊朗核協議、敍利亞問題還是組建地區聯盟,沙特的外交政策顯示出其對於地區局勢尤其是伊朗代表的什葉派擴張的不安和焦慮。對於沙特來説,作為動盪不安的東方省什葉派重要領導人,奈米爾的反政府言論將會極大的挑戰沙特地方政治權威,尤其是在2011年之後,沙特國內教派關係日趨緊張,社會關係更趨複雜的背景下,奈米爾的存在勢必將會成為未來政治動盪的隱患。在此背景下,處死國內的“反對派”,卻遭致伊朗的譴責以及巨大的外交“羞辱”,沙特做出“斷交”的舉措,也似乎情有可原。
對於伊朗來説,當前的“言辭激烈”和“行動剋制”確實最大的無奈。獨特的政治“失意派”背景,以及同伊朗國內強硬派的些許聯繫,使得奈米爾成為了伊朗時刻關注的熱門人物,他不僅僅是伊朗國內強硬派尤其是伊斯蘭革命衞隊的“遠親”,更是曾經政治鬥爭失敗陣營的“支系”。在這樣的背景下,如果對奈米爾的命運不管不問,那麼勢必引發國內深層的政治危機;如果反應太過激烈,更可能會撼動伊朗國內的政治穩定。當伊朗在口頭上為了國內外形象進行抗議之後,卻被沙特視作挑釁,雙方的最終斷交也不可避免。
沙特和伊朗的斷交,儘管可以視作是2011年之後雙方在中東地緣政治爭奪的一個標誌性事件,但是就奈米爾事件本身來講,伊朗和沙特在此次事件上都不存在絕對“斷交”的原因,但是沙特警惕伊朗“干涉內政”,伊朗卻由於奈米爾同國內強硬派之間的關係以及“革命語境”的特殊身份,不得不表達政治不滿。沙特和伊朗斷交,更多的是雙方出於“對抗語境”之下,各自國內外諸多政治考量下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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