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來信| 張守信:沒人提爆炸,但大家都很不安
1月12日早上10點多,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聽到外面一聲巨響,心想這大晴天能打雷的城市也就是伊斯坦布爾了。過了一會兒,我室友在客廳大喊:“守信,守信!”“怎麼了?”我迷迷瞪瞪地回話。“今天不要去你們學校,那邊爆炸了!就在藍色清真寺廣場!”我一躍而起,電視里正在直播現場情況,我只看見到處是救護車。洗漱之後帶着電腦還是出門了,我想電車有可能停運,就去塔克西姆廣場坐地鐵。地鐵照常運營,照常沒有安檢。
到學校後,先去舊書店拿我預定的書,書店的大哥很熱情地和我聊天,和往常一樣。我問我要的另一本小説什麼時候到?他説你如果這次回家不回來我就不給你。我説我要回來,但你看今早上爆炸了,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麼。他説保重,我道聲“日安”後走出書店。
到了中午,消息不斷傳來。廣場上的爆炸共造成至少10人死亡、15人受傷。土耳其總理達武特奧盧表示,土耳其已確認襲擊者是極端組織“伊斯蘭國”的一名成員。聯想到不久前在法國、在德國、在美國的恐怖襲擊,大家的心情一下子緊張起來,但又極力表現出平靜來。
在咖啡館裏,大家看起來都很快活,我也很快活地問候每個夥計,一切都很正常。下午我朋友也來咖啡館學習,後來另外兩個朋友又帶着兩個朋友來了,我們的那張大木桌第一次坐滿了人。大傢什麼都談了,就是沒人談早上爆炸的事情,但我覺得每個人都在想這件事。今天很早我就不想在咖啡館待下去了,收拾東西出來後,感覺到處都空蕩蕩的,不知道是真的空蕩蕩還是我心裏空蕩蕩,大街上一個遊客也看不見,電車裏特別安靜,沒人説話。每天都有遊客操着各國語言高聲聊天的電車裏,此刻我們都安靜地坐着,我知道大家都陷入了不安。我是如此愛這座城市以至於我也開始感同身受地難過起來,為死去的人和死去的良知難過,也為活着的人難過。

電車上安靜的人們
自上次俄土衝突以來,有關土耳其和IS的指責就不絕於耳,也牽扯出了土耳其內部複雜的民族矛盾,當土耳其人、庫爾德人、土庫曼人被IS的爆炸聲驚醒時,才發現,原來自己已經陷入一場殺敵五百自損一千的爭鬥中。
還記得2012年我剛來伊斯坦布爾的那年冬天,三天兩頭地下雨,而且冬天的雨總是沒完沒了,藉着從黑海吹來的冷風,雨量變化莫測,頃刻就可能會大雨瓢潑。初來乍到,認識幾個本地朋友是必須的,得了住在國家宿舍的便利,身邊全是在伊斯坦布爾上大學的土耳其各地年輕人。我們宿舍那會兒有一張乒乓球桌,每天打球的人還不少,自覺球技還不錯的我立馬展開了“乒乓球外交”。
我就是那時候認識了奧康。奧康球技很差,但是由於人品好,我也很樂意和他打打球。慢慢熟悉後,我瞭解到他其實並不是土耳其人,他是扎扎爾人,屬於居住在庫爾德地區的更小的少數族羣。有一天我要出去繳話費,奧康很熱心地説和我一起去,反正閒着也是無聊。
因為奧康的幫忙,話費很快就繳好了,那裏工作的姑娘問我是哪裏人,我告訴她我是中國人。奧康接着説他也不是土耳其人,他説自己是德國人。我當時很驚訝,心裏想你是哪輩子的外國人,分明是土耳其人啊。那個土耳其姑娘用一種非常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好像是明知你在撒謊但我也不想説什麼的表情,當時我很尷尬,但我始終沒有問奧康為什麼要説自己是德國人。
後來我們一起去加拉塔塔,當時雨下得特別大,我穿着防雨的衝鋒衣和渾身濕透的奧康穿行在雨裏,在雨的雜音裏他突然喊着對我説:“守信,我並不是土耳其人,我不想做土耳其人。”後來在披薩店他給我講了他們民族的故事,他們被迫放棄自己語言,被迫做土耳其人的歷史。那之後,我發現我們宿舍其實也是分為各種羣體,庫爾德人總是喜歡聚在一起,他們很少和土耳其人親近,至多做到熟人。土耳其人也不大待見庫爾德人,但大家表面上都表現得相安無事。在伊斯坦布爾法學系讀書的一個庫爾德學生有一次在宿舍的餐廳告訴我,他恨所有土耳其人,見到他們就覺得噁心。
土耳其現在的執政黨在上個執政期提出了“和解期”這麼一個説法,就是在“和解期”土耳其政府軍和庫爾德工人黨都放下武器,試圖通過停火達成和解與和平。但在最近的選舉中,當庫爾德人背景的政黨“人民民主黨”越過議會門檻,進入議會後,全國範圍內突然開始爆發各種恐怖襲擊,所謂的“停火期”結束,和平化為泡影。2023年土耳其共和國建國100年時預定要達成的“百年目標”,在國內越來越離心離德的情況下,就像一個如詩如畫的“黃粱夢”,美是美,但就是不真實。
土耳其社會並非鐵板一塊,國內對土耳其的認識主要來自於這邊大概佔到10%人口的民族主義者,就是這幫人支持東突,激進反華。但與此同時,這個羣體也常常給各大報紙頭條帶來笑料,例如反華期間毆打韓國人,抗議俄羅斯時跑去荷蘭領事館鬧事等等。
土耳其的其他人把這些極端民族主義者幾乎當做低能兒看待,對他們的嘲諷也是相當有趣。例如,2015年11月第二次議會選舉後正發黨得到幾乎50%選票,而民族行動黨則大損4%左右,我看到一個漫畫説這些弱智是不是把正發黨當成了民族行動黨而投錯了票!
今年6月土耳其反華期間,我在Facebook上認識了一個很有趣的人,當時面對鋪天蓋地的反華、黑華消息,有一個土耳其年輕人勇敢地充當着“自幹五”角色,各種闢謠、澄清。他,就是錫南,來自土耳其西部城市伊茲密爾。
當時錫南正在德國,是“伊拉斯摩”項目的交換生。來自伊茲密爾的他繼承了土耳其西部城市傳統的開放和現代,是共和人民黨的擁躉。他的主頁裏都是各種“趴體”和花天酒地的照片,與此同時也是一個寫作愛好者。
在反華爆發的時候,我們在Facebook上聊天,他告訴我這一切的幕後黑手都是政府,他們就是要煽動國內的矛盾,進一步擠壓像他們這樣世俗化程度高的人的生存空間,維持自己的統治。他還説甚至有人在Facebook私信他,威脅説只要敢回土耳其就弄死他,等等。當時,我問他:“你還不害怕?”他也很矛盾,也不是完全不害怕,應該是擔心。他的心態其實很符合世俗化程度較高的“精英階層”,他們目前佔土耳其30%左右的人口,一般住在伊斯坦布爾幾個特定的區,大體上都在海邊,教育程度普遍很高,對宗教沒什麼熱情。
有一天,我和幾個朋友一起去貝西克塔斯海邊喝茶,馬利克問我什麼時候回國,我説大概冬天吧。他説你把我也帶走吧,我受不了這個國家了。雖然是句玩笑話,但我多多少少可以感覺到這個階層的土耳其青年普遍的無助和失望。他們無法像父輩那樣執掌政權,處處受擠壓,失去了“虔誠”這個政治正確後,可謂寸步難行。
馬利克也是伊斯坦布爾大學法學系畢業生,目前正在找工作,但進展不利。他説2015年土耳其全國招收的教師中,歷史老師為1000人,與此相對全國2015年招收的伊瑪目則達到了9000人,是歷史老師的9倍!
朋友們都戲謔説清真寺越多越好,伊瑪目越多我們的問題就越少。在馬爾馬拉大學神學系讀博士的一位同行告訴我,清真寺應該繼續修,修到宣禮塔一個挨着一個,滿大街都是宣禮塔的時候,我們就太平盛世了。我們哈哈大笑,遠處“剎穆勒家”山頂上土耳其在建最大的清真寺工地正熱火朝天。
朋友説,馬爾馬拉大學神學系的助教和研究員都沒有自己的辦公桌,像他就只能天天去別的圖書館看書做研究,但是就在用地如此緊張的情況下,系裏修了一座極大的清真寺,只為了週五的聚禮,因為平時沒什麼人去做禮拜。他説自己都有七八個月沒做聚禮了,禮拜更是早就不去做了。另一個朋友蘇萊曼插嘴説,聚禮還是要去的,因為那是“公民義務”,我們接着哈哈大笑。
土耳其現總統曾説自己是“黑色土耳其人”,意思就是宗教上保守,主要和世俗化的“白色土耳其人”相對,黑色土耳其人愛吃洋葱味重的煎餅,他們鄙視星巴克咖啡,聽最本土的音樂。近幾年大有黑色土耳其人越來越大行其道的態勢,把粗鄙當質樸,把沒文化當豪放,這股流行風幾乎是對幾十年來現代化努力的“降維打擊”。不管是錫南,還是馬利克,還是奧斯曼,在他們身上我可以感覺到土耳其這部分青年對未來的迷茫,對自己身份認知的混亂,不知前路是對他們最好的總結。

伊斯坦布爾爆炸現場
我的室友自己經營着一個服裝店,最近生意不太好做,土耳其經濟開始惡化,幾乎影響到了所有人。我室友曾經在第二次選舉之前特別焦慮,有一天晚上和他聊天,我問他如果選舉情況不好,國家陷入分裂,你怎麼辦?你會不會去打仗?保衞自己的國家。他説不知道,其實我知道他不想去。他天天告訴我,他們需要更加民主和自由的國家,但自己也説不出民主和自由代表着什麼,也不懂作為公民應該捍衞自己的公民權力就不能懼怕戰爭。
很多土耳其年輕人都是這樣,他們被各種概念吸引,卻説不出所以然,你只要追問幾句,他們就會對你揮袖表示不耐煩。那個馬爾馬拉大學的同行曾抱怨自己的民族沒什麼傳統,説他們所有的傳統都是從別的民族那裏借來的。我説也許因為你們祖上是遊牧民族的關係,自己沒能創造出穩定的傳統,他説我們現在還是在遊牧,精神遊牧。我覺得這個説法特別精妙。很多土耳其青年的確處於“精神遊牧”的狀態,他們追逐着各種思潮,一刻也不停歇,在各種轉場中慢慢就把自己丟了。
伊斯坦布爾是個非常有故事的城市,白天和黑夜完全是兩座城,我管它叫“伊斯坦布爾幻覺”。穿越晝夜和不同的街區,你會有穿越麥加和紐約,非洲和歐洲的幻覺。伊斯坦布爾人還特別浪漫,大街上有很多好看的塗鴉和有趣的街頭詩歌,土耳其人愛寫詩,愛讀詩,詩意足夠就是缺一些概念思考能力。
土耳其社會中的青年人也是現在穆斯林青年的一個縮影,精神危機,不知前路。在傳統和現代之間根本無力做出選擇,於是就隨波逐流。我想土耳其的領導層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他們也努力地為自己的百姓創造“希望”,比如“2023目標”,“百年復興夢”,但夢終究要醒。醒來後是像賈瑞一樣“一摸,下體一片冰涼”還是可以充滿希望地迎接朝陽,在色拉緒馬霍斯的故鄉伊斯坦布爾這個有“權力就是正義”傳統的地方,似乎進行柏拉圖式的思考顯得脆弱了一些,這是一個具有頑固詩歌傳統的地方,自古信奉僭主統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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