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星球大戰:原力覺醒》依然難忘他?這裏有個古典政治命題-榮智慧
《星球大戰:原力覺醒》正在刷新影史紀錄:獲得第88屆奧斯卡金像獎五類獎項提名,即最佳電影剪輯、最佳原創配樂、最佳視覺效果、最佳音效剪輯和最佳音效,僅次於1977年的《新希望》。同時,不考慮通貨膨脹的因素,《原力覺醒》也在1月6日超越了《阿凡達》的7.605億美元,成為美國國內票房最高的影片,用20天打破了《阿凡達》7個月的票房紀錄。
JJ艾布拉姆斯接手的第七部《星戰》,當然是想盡辦法讓粉絲滿意,光是七七八八的致敬,也夠寫上幾萬字。(詳情請看南方戰士的《星球大戰:原力覺醒》全面解讀與彩蛋梳理》 )然而,新反派凱洛·倫的出現,卻成了迷友們化身"九斤老太"茶餘飯後的談資:“天行者家,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不信可以看官方的投票,觀影后,迷友們最想用的光劍,竟然是阿納金的藍色光劍,而不是凱洛·倫的十字光劍!還是大幅度勝出!求凱洛·倫此時的心理陰影面積……這位脆弱、敏感的天行者後裔,前半生都在試圖擺脱外公阿納金·天行者"影響的焦慮",可惜,頭盔也戴了,父親也殺了,人氣值還是落後不止一個段位。

達斯·維達之所以備受追捧,是因為他身上既有古希臘神話裏“神”的影子,又有現代世界裏“革命者”的氣息。這也和創作者對他的偏愛分不開,從絕地到西斯的“反叛之路”,從阿納金·天行者到達斯·維達,正史用整整六部曲來渲染,直到第七部《原力覺醒》,他的外孫依然對他頂禮膜拜。
阿納金·天行者的命運非常接近《伊利亞特》的套路,作為英雄和天選之子,一切都是命中註定,但澎湃血氣驅使下的掙扎與反抗,還是讓觀眾感到心情激盪,過目難忘。他的原力之強,在動畫片《克隆人戰爭》第三季15-16集有明確的表現:在MORTIS的祭壇上,日月無光,阿納金讓光明原力和黑暗原力同時俯首稱臣;他的師父歐比萬望向夜空,雲開霧散,幾顆疏星正從薄雲中顯現。

比起他的能力和宿命,他對官僚制的挑戰與失敗,以及來自於本能的“革命”衝動,才真正令人無限感慨。
絕地和西斯的對立,本質上來説,是理性和血氣的對立。絕地就像哲人,讚美和奉行理性。西斯就像戰士,歌頌血氣,發掘血氣裏的任何可能。血氣(thymos)的近義詞是憤怒,同時在情緒的激盪中,包含着奮不顧身的實踐。絕地和西斯不斷角力,對政府的影響此消彼長,整個星系各執一端針鋒相對,也正對應着哲人王和僭主所代表的政治制度的此起彼伏。
阿納金九歲進入絕地受訓,絕地組織有一個學徒-武士-大師-長老會的晉升渠道,前三個階段與個人戰鬥力、三觀相關,後一個階段就是管理層,一切相關決議都有長老會討論做出。層層晉級,按部就班。可以説,絕地組織是一個“按照能力和資歷分工、分層管理原則建立起來的行政權力體系”,服膺的是“法理權威”。
他接受的是這樣的絕地信條:
There is no emotion,there is peace.
無需激情,平靜心智。
There is no ignorance,there is knowledge.
勿隨愚昧,順從真知。
There is no passion,there is serenity.
勿縱情慾,沉靜明意。
There is no death,there is the Force.
無有滅亡,唯行原力。
可是絕地對人的隔離培養,忽略一個“天性”的問題,不僅忽略天性,還帶着“存天理滅人慾”的味道,比如不許結婚——師父歐比萬可以四處留情,但阿納金明媒正娶就是要被吊路燈——好像不結婚反而更加“政治正確”了。絕地組織“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內裏爛掉大半,外面還是一派光鮮;管理者面目可憎,持身不正,教育原則又死板僵化,代代出幾個叛出師門者,不足為奇,況且那些本性張揚的天才。(所以受歡迎的反派,不只達斯·維達,還有杜庫伯爵。)
絕地認為需要克服的emotion和passion,基本上是阿納金的生活必須:反抗奴隸主沃圖的壓迫,反抗絕地長老會的壓迫,反抗絕地教條的壓迫,反抗帕爾帕廷的壓迫。換句話説,阿納金常常用生命的本能(愛慾)在反抗、挑戰一切權威,這種挑戰,在對抗絕地官僚制的時刻,完成了他的陣營轉變和命運轉折。
矛盾在EP3中得到激化,共和國一直以來空有“民主”之名,絕地長老會冥頑不靈,表裏不一:
阿納金望着眼前這位朋友,突然覺得很噁心。就在昨天,他還在向自己保證以後決不再違背絕地信條,可如今絕地長老會竟然告訴他,為了達到目的,可以暫時不去理會絕地信條!(《西斯的復仇》,童趣出版社,2015年,第87頁。)
“有時候我真不明白,我們宣誓效忠的絕地信條到底是什麼?”(同上,第92頁。)
“要是我們都不相信阿納金,他還怎麼信任我們呢”(同上,第97頁。)
温杜把光劍對着苦苦哀求的議長,厲聲吼道:“你這個西斯敗類,我現在就了結你。”聞言,阿納金急忙向温杜抗議道:“你不能殺他,大師。他必須接受審判。”“……不除掉他太危險了。”温杜解釋道。要是絕地大師和西斯尊主論調一致,那到底該如何區分他們的善與惡呢?(同上,第145頁。)
絕地長老會允許阿納金列席,但不授予“大師”稱號,同時管理者人浮於事,又擔心帕爾帕廷“權力太大”,又擔心自己沒有權力,絕地大師們已經意識不到自己每天在打自己的臉,可惜總是有人意識得到的。
可能有人覺得:也還好吧,湊合過下去唄。大不了無聲無息,生命在這個摸不到的又真實存在的制度下,像粉塵一樣消散在一環連着一環的壓迫裏。
“每一次剋制都成了良心的一種動態源泉,而滿足的每一次新的被拋棄都是良心變得更加嚴厲和偏執……我們未予滿足的每一個攻擊衝動都被超我接受下來,從而進一步增強了它的攻擊性”。(《愛慾與文明》,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第67頁。)
這種日子能不能過下去,值不值得過下去,倒沒有所謂“標準”答案。
1956年,《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裏,生活在官僚制陰影裏的小林,除了問責領導,也沒有別的法子了,結果最後不了了之,還同情了領導一把。即使是身居高位的人,面對官僚制本身的運動和規律,都會顯得軟弱無力。
性虐待狂首領、資本主義剝削者,都被改造成了某個官僚機構的拿薪俸的成員,而他們的臣民是以另一個官僚機構的成員的身份與他們打交道的。個體的痛苦、挫折和無能都導源於某種多產和高效的制度,儘管在這個制度中,他們過着前所未有的富裕生活。負責組織個體生活的是這個整體,是這個制度,是決定、滿足和控制着他的需要的全部機構。攻擊性衝動失去了攻擊的對象,或者説,仇恨所遇到的都是笑容可掬的同事、忙碌奔波的對手、唯唯諾諾的官吏和樂於助人的工人。他們都在各盡其職,卻又都是無辜的犧牲品。(《愛慾與文明》,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第85-86頁。)
在這個制度下受到的任何壓抑,都沒有一個明確的對象作為心理發泄的投射——誰都不痛快,指責誰都沒有意義。劉震雲筆下的小林(1991《一地雞毛》)是過下去了,但那樣的生活,是和雞毛一樣蠅營狗苟庸庸碌碌的生活。而且,個體生命受到壓抑,表面看是小問題,往深裏想是大問題——國家社稷能不能朝氣蓬勃,人民能不能創造一個新天新地,和個體生命的感覺有着緊密的關係。這是意識形態對生產力的反作用。
所以,還真需要有人“過不下去”;也確實有人要告訴大家,別這麼“過下去”。
在社會主義社會,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存在,國家機關中某些資產階級代表人物的存在,國家機構中某些官僚主義作風的存在,國家制度中某些環節上的缺陷的存在,是和社會主義的經濟基礎相矛盾的。任它發展,就會妨礙社會主義經濟基礎的鞏固,破壞社會生產力的發展。……鬥爭……不可避免。人們想要避免,也不可能。(《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第101-103頁。)
阿納金畢竟不是知識分子出身,過不下去?打個天翻地覆就是。阿納金本人是個戰士,沒有反對官僚制的理論深度,也沒有共產革命的犧牲精神,打爛這個枷鎖是他的本能——保護母親,保護愛人,保存自己。
難道要我告訴你我違反了絕地信條,殺了一個手無寸鐵的階下囚嗎?還是要我告訴你絕地長老會也無視絕地信條,讓我去監視議長?議長這邊聲稱絕地長老會企圖控制共和國,絕地長老會又説議長權力太大。我已經不知道該相信誰,或者該相信些什麼了。而且我最最害怕的,連想都不敢想的,就是萬一有一天我失去了你,這世界對我還有什麼意義。(《西斯的復仇》,童趣出版社,2015年,第114頁。)
阿納金一直以來逃避政治世界,當逃避時,他不斷喪失着存在意義;當不得已被拋入政治世界時,命運的真相才豁然洞開。既要推翻絕地,也計劃推翻帕爾帕廷,對立面太多,幾乎沒可能不失敗。令人痛心的是,被阿納金視為父親的歐比萬,依然沒用絕地的“自由博愛”來挽救弟子,他唯一遵奉的是信念,是殺掉阿納金——一位絕地楷模最真實的想法。
阿納金肢體盡毀,套上了鋼鐵的外殼,由此變成了一個“非人”的怪物,一個令人膽戰心驚的符號,而他用來砸碎壓迫鎖鏈的暴力,又成了這條鎖鏈上新的一環,反對這條鎖鏈的鬥爭,也將在這條鎖鏈上展開。文化革命沒能成功的事情,暴力革命也沒能成功,銀河系從共和國到帝國,從帝國到共和國,這是星戰的本質——政治寓言。
阿納金和帕爾帕廷的統治,畢竟還是血氣的統治。在《王制》中,柏拉圖強調城邦中的正義來自三個部分的各盡其職,統治者以理性統治城邦,士兵用血氣保衞城邦,代表着慾望的農夫與工匠從事生產,前兩者是城邦組成中的上層,後者是下層。而上層的兩個部分有其一佔據了主導,那麼城邦的性質也就完全不同。
如果血氣支配着理性,將一個壓倒性的統一賦予城邦,儘管必需卻隱含着暴政。阿納金在掌權之時,也頗有一些“卡里斯瑪統治”的味道,憑藉超凡魅力與個人權威來實現管理,也許他認為這比服膺“法理權威”的制度好多了,實際上,這也只是另一個層面的官僚制罷了。“法理權威”和“超凡魅力權威”同樣是以官僚製為基礎,從這個意義上來看,阿納金確實是現代世界的“革命者”,而非傳統世界的叛逆者,雖然他的“革命”,確實是要打個引號的。
不能否認的是,阿納金做了很多惡,在正傳裏就是邪惡的化身。然而很少有人去研究政治寓言下,阿納金的作用與意義,常常把他視為一箇中二的少年在成人世界裏一敗塗地。官僚制的壓迫,並不像奴隸主對奴隸的壓迫——毒打,謾罵,不給飯吃,當牛當馬——那麼直觀,那麼直接對應肉體;官僚制是管理的制度,不可能通過解放而被象徵性地克服:人是不可能擺脱管理及其法律的,因為這些東西似乎就是自由的最終的保證,對它們的反抗,再次成了最大的罪惡。
阿納金推翻這個制度的代價,是剜肉醫瘡,鮮血淋漓;推翻這個制度的後果,是再一次深陷其中,難於自拔。
帕德梅手上掛着很久以前阿納金送給她的賈波木片項鍊。那時阿納金九歲,她十四歲,對於那時的他們,戰爭是難以想象的,西斯尊主也只是個可以一笑置之的噩夢而已。(《西斯的復仇》,童趣出版社,2015年,第219頁。)
英雄的故事落幕了,轟轟烈烈的反抗也是過眼雲煙,留下來的只有死亡、傷痛和回憶。阿納金·天行者用行動撕裂了銀河系一以貫之的價值和歌舞昇平的歷史,讓我們看到了更加殘酷、更加弔詭、更加錯綜複雜、更加可悲可嘆的政治現實。儘管他的行動被最大程度上的污名化,但他也確實是一個反派。值得指出的是,我們從他身上,能發現一些真實世界的觸點,和我們曾經有過、未來也許會有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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