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再沒有這樣的衣櫥和謀殺了
【本文作者致力於梳理電影史上的“謀殺”題材,從《火車大劫案》裏的最後一槍開始,“老派謀殺”謝幕,“現代謀殺”(亦即資本主義的謀殺藝術)完成了其自身,並憑藉其“非常罪非常美”佔據銀幕。本文原載於《收穫》雜誌2016年第一期。】
一
一百多年前,第一部警匪片誕生,埃德温·鮑特(Edwin S. Porter)導演的《火車大劫案》(The Great Train Robbery,1903),用十一分鐘時間非常流暢地講述了四個匪徒搶劫一輛火車,之後被一夥巡警擊斃的故事。
除了電影初期的偉大技術,這部電影令人難忘的是它的灰色基調。匪徒劫車後,有人去向巡警報案,而這夥巡警當時正在一個酒吧尋歡作樂,甚至乘興放槍。之後,巡警人多勢眾擊斃匪徒,隨後便蜂擁到匪徒散落的財物上。更曖昧的是,警匪打扮基本是一樣的,這也使得電影的最後一個鏡頭成為懸疑。
電影結尾,整個銀幕頂格展現一個人物正面特寫,他舉起槍,面對觀眾開了一槍,然後直接落幕。因為在前面的搶劫和追逐中,人物面部沒有特寫呈現,所以,開這一槍的到底是匪徒,還是警察,一直各種版本。不過,不管是匪徒還是警察,這一槍都讓當年的觀眾非常不適,讓今天的粉絲非常興奮,因為這一槍,打開了正與邪的道德灰色地帶,之前的子彈是為了搶劫或反搶劫,這最後一顆子彈不是,什麼都不是。它是射向無辜觀眾席的無名子彈,來自沒有人可以預測誰也説不清來龍去脈的現代叢林,這一槍,就是現代銀幕謀殺的第一次槍聲,預告了再也封不住的傷口。

第一部警匪片:《火車大劫案》
一代偵探小説大師錢德勒曾經説:“將雙腳蹺在辦公桌上的弟兄們知道,世界上最容易被偵破的謀殺案是有人機關算盡、自以為萬無一失而犯下的謀殺案。讓他們真正傷腦筋的是案發前兩分鐘才動念頭犯下的謀殺案。”如此,福爾摩斯也好,波洛探長也好,面對殘酷大街上突然飛出來的子彈,裹緊他們的風衣,退場了。古典偵探從裙撐時代積累的各種高冷知識,再也用不上,因為窮街陋巷裏的每一個人,都可能突然成為兇手。現代兇殺,如同《火車大劫案》中的最後一槍,兇手自己行兇,自己揭露自己,而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把他們繩之以法的,不是法律,不是道德,也不是良心,是他們自己。
三四十年代的黑幫電影和黑色電影有很多此類表達,電影從第一人稱展開,追溯只有罪犯自己才能揭開的謎底。1944年的《雙重賠償》(DoubleIndemnity)即是一個著名例子。電影一開頭,導演比利懷德(Billy Wilder)就讓男主臉色蒼白地踉蹌進上司的辦公室,對着錄音機自曝犯罪過程:受蛇蠍美人的蠱惑,為了幫她拿到十萬元的雙重賠償,殺了她丈夫。説實在,對於現代觀眾來説,這樣的情節幾乎只是兇殺的前菜,不過,正是因為菜鳥殺人,才躲過了老法師的火眼金睛。而在這部電影中,出演老法師的還是一代梟雄羅賓遜(Edward G. Robinson)!羅賓遜當年在《小愷撒》(Little Caesar,1930)中的表演,直接締造了影史第一代黑幫大佬的眼神、語氣和作風。可惜,羅賓遜沒想到,犯罪的恰恰是保險公司裏業績最好自己最看重的屬下。影片最後,講述完自己犯罪經歷的奈夫因失血過多栽倒在地,羅賓遜上去幫他點了一支煙,在隱喻的意義上,一代黑道王者或許會有些感嘆:好男人居然也拿起槍了。
這是一個新江湖,老派殺人犯得接受新叢林新成員。用《喋血雙雄》的台詞來説就是,“這個世界變了,我們都不再適合這個江湖”。而在老牌殺人犯和老派殺人被掃入歷史前,英國人要為他們獻上最後的悼詞。

《仁心與冠冕》:對老派謀殺進行了集中的戲仿
二
四十年代末,英國有一部電影傑作,對老派謀殺進行了集中的戲仿和嘲弄。《仁心與冠冕》(Kind Hearts and Coronets,1949)今天很少有人提及了,因為當年它最為人樂道的一個原因是,在這部電影中,男主亞利克·基尼斯(Alec Guinness)一人飾演了八個角色,不僅各有特點,而且瞞天過海。大半個世紀過去,雖然一星八角還是罕有匹敵,像庫布里克(Stanley Kubrick)拍攝《奇愛博士》(Dr. Strangelove,1964),邀請彼得·塞勒斯(PeterSellers)一人分飾三角,塞勒斯的頭號擔心就是,觀眾會拿他和基尼斯比,但畢竟,一人多角不再稀奇,連帶着,《仁心與冠冕》的價值似乎也暗淡了。其實,這部黑色喜劇的重要性被基尼斯的演技大大遮蔽了。
跟《雙重賠償》一樣,電影以男主路易斯第一人稱的自述開場。他説,自己的父親是意大利男高音,母親來自顯赫的阿斯科尼家族,可是因為她跟貧窮的意大利歌手私奔,遭到家族驅逐,甚至在她死後,也不被允許葬入家族墓地。路易斯於是開始他的復仇之路,他的目標是,成為阿斯科尼公爵,而在他卑微的身份和尊貴的阿斯科尼公爵之間,有十二個天梯要邁,也就是説,在他之前,還有十二個順位繼承者。路易斯毫不猶豫決定:一一干掉他們。
好戲開場。這樣的故事設定,拍個六十集電視劇絕對不在話下,就算以BBC最簡練的作風,也至少得整十來集,但《仁心與冠冕》卻以大手筆用一百分鐘時間把路易斯送到了人生峯巔,而他一路的謀財害命,既是謀殺指南,也是謀殺解構。
這部電影當年的廣告語很準確,“對優雅謀殺藝術的歡樂研究”,路易斯一路幹掉前途礁石,全程只有歡樂,沒有罪惡。首先,因為銀行家親戚斷然拒絕為他提供一個小職位,而他的兒子又恰好帶着情人到他工作的布店來買東西,他又恰好聽到了他們要去偷情的飯店名字,他就帶着毒藥去出發了。可是,人家是來偷情的嘛,基本在房間裏沒出來,實在沒機會下毒。好不容易等到第三天下午,上流社會的狗男女終於露面,他們去划船,路易斯也划船跟蹤,但狗男女一味泛舟親吻,毒藥根本沒有用武之地。不過,人生處處是殺機,路易斯突然注意到河邊一個警告,意思是下午兩點河壩排水,小船危險。
路易斯於是偷偷過去,解開熱吻小船的纜繩。第一次殺人輕鬆成功,路易斯的畫外音是:我為這個女孩感到難過,不過想到她已經忍受了比死更壞的事情,我感到了些許的輕鬆。
路易斯殺人越來越輕鬆,把排在他前面的阿斯科尼從家族名冊中一一勾掉,連觀眾都覺得爽。第一次沒用上的毒藥,輕輕鬆鬆地用在牧師舅舅身上,因為他講話實在太囉嗦;搞女權的姨媽,乘着熱氣球空中佈道,路易斯用一枚箭直接把她從這個世界解僱;一路神助一路歌,他根本沒有機會接觸的海軍上將舅舅,大自然幫了他的忙,另外讓他頭疼的突然降生的家族雙胞胎,也迅速被白喉奪走生命。他用炸藥轟掉了表兄的生命,美麗的表嫂服喪未完,就願意接受他的好感。他是男神版的理查三世,不沾血的麥克白,低温的拜倫,女人愛他,男人幫他,他的殺人手法都是經典程式:掩蓋身份,登堂入室,謀取好感,然後毒藥、炸藥或陷阱,他只管殺人,編導幫他斷後,所有的血腥都在幕後,他是最優雅的殺人犯,唯一懷疑過他殺人的是他的初戀女友現在情婦西碧拉,但西碧拉跟美麗尊貴的表嫂不一樣,西碧拉的人生中沒有道德兩個字。
或者説,這就是一部完全不講道德的電影,一部真正的無厘頭。電影對傳統謀殺的嘲諷肯定是錢德勒樂於見到的:所有那些精心設計的傳統謀殺,那些毒藥那些陷阱,都跟遠古動物恐龍一樣,是一種書齋想象,現實永遠是:機關算盡,不如靈機一動。來看電影結尾。
路易斯的自述是在監獄完成的,把他送進監獄的是誰呢?西碧拉。西碧拉要他進監獄,不是因為他殺了那麼多阿斯科尼,而是憤恨他要娶高貴的表嫂,所以西碧拉自曝和路易斯的姦情並捏造了一宗與路易斯完全無關的罪:她丈夫的死。臨刑前,西碧拉最後給了路易斯一個機會:如果他願意放棄尊貴的表嫂來娶她,她可以翻案。路易斯接受了西碧拉的條件。老牌殺人犯栽在新手西碧拉手裏,編導再一次調戲了路易斯史前史一樣的殺人手法,真的老套了呀,老套到已經沒有人懷疑這些死掉的阿斯科尼是被謀殺的。
影片最後,路易斯在人羣的歡呼聲中被釋放,監獄門口停着兩輛馬車兩個女人,西碧拉還是表嫂呢?在一生唯一的一次重大抉擇前,路易斯再次接受命運插手:他把他的口述實錄落在監獄裏了,那裏有他全部的殺人經過。電影至此結束。

《雙重賠償》劇照
三
命運,唯有命運的嘀咚嘀咚聲才是最偉大的偵探。《雙重賠償》裏,黑色女郎菲利斯披着浴巾出場,我們的男主奈夫事後回想,她從樓梯上一步一步下來,踝扣一閃一閃,那就是他的大限,只是當時他只認得出忍冬的香味,辨認不出謀殺的陰影,直到菲利斯最後拿槍對着他,他才意識到最初的羅曼蒂克是有多麼黑。所以他親手幹掉了菲利斯,親口招供了一切,就像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的小説《泄密的心》(The Tell-Tale Heart)那樣。
《泄密的心》中,殺人犯沒有任何傳統動機地殺了同樓老頭,非要説一個動機的話,就是,他看不慣老頭的眼睛。他殺了老頭,把老頭埋在地板下面,天衣無縫,完美殺人,就像希區柯克(Alfred Hitchcock)《驚魂記》(Psycho,1960)裏的罪犯一樣,把現場全部打掃乾淨,讓觀眾看了跟着鬆一口氣。然後,警察上門來調查了。出於對自己殺人過程的絕對自信,他請警察進屋聊,還把自己的椅子安在了下面埋屍的那個位置。警察完全相信了他的話,而且他的舉止也讓警察放心。藝高人膽大,他還跟警察扯起了家常,然後,他開始頭痛,開始耳鳴,開始聽到心跳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快的心跳聲,最後,他衝警察喊道:“你們這羣惡棍!別再裝聾作啞了!”他敲開地板,承認是他乾的。
《泄密的心》是愛倫坡最出色的短篇,奠定了現代謀殺的現場、人物關係和全部邏輯。尤其殺人犯最後向警察喊出的那句“你們這羣惡棍”,簡直可以被後來的所有黑色主人公徵用為台詞。在這個地平線和百葉窗一樣傾斜的灰暗世界裏,根本無所謂正義或道德,每個人都有機會墮入深淵,警察和殺人犯只是鏡像關係,大家都是“斷了氣”的虛無狗。如此,1960年,當《斷了氣》(Breathless)中的米歇爾在電影開頭超速駕車,隨手打死追趕他的警察,現代觀眾對這個無辜的警察似乎沒有太多同情,而影片最後,當米歇爾被警察擊斃在街頭,觀眾對警察也完全沒有好感。

《斷了氣》女主角帕特里夏
《斷了氣》是法國新浪潮的開山之作,高達(Jean-Luc Godard)用米歇爾殺人和被殺表達了社會的失序,而且,他不想用電影來克服這種失序。影片最後十分鐘,米歇爾的女友帕特里夏在反覆猶豫後,告發了他,然後她對他説“我已經告發了你”,她讓他逃。米歇爾如果逃,來得及,但是他不想逃了,他幾乎是主動選擇了被警察擊斃。最後,他對趕過來的女友説“你真差勁”,自己用手合上了自己的眼睛。
在主流價值觀裏,帕特里夏應是大義滅親的好姑娘,但是,所有的觀眾都不喜歡帕特里夏的告發,覺得她害死了米歇爾,青年時代看這部電影,我也曾經如此討厭帕特里夏。不過,後來重看,尤其結尾鏡頭中,帕特里夏面對觀眾,迷茫又莊重地重複一遍米歇爾的遺言“你真差勁”時,我覺得,那一刻,高達是站在帕特里夏一邊的,甚至,高達要我們尊敬帕特里夏。正是因為她愛他,她才告發他。他要求生活永遠的新意,他的逃亡生涯已經讓他筋疲力盡,到最後他把生活的全部想象建築在她的愛情上,不堪其負的帕特里夏準備最後為男友創造一次新意。那麼,讓死亡降臨讓鐘聲吟誦,宿命追上愛情只要一個電話,而這場告發,包括後來米歇爾的不願離開,在詩歌的疆域裏理解,他們完全可算同謀,也是在這個意義上,《斷了氣》永垂影史,帕特里夏永垂影史,因為她成全了米歇爾。
由此,米歇爾和帕特里夏聯手開闢了審定罪犯的新範疇。如果説《仁心與冠冕》終結了謀殺在道德領域內的是非對錯判斷,那麼,《斷了氣》不僅拒斥了道德判斷,還拒斥了感情判斷。高達儘管沒有旗幟鮮明地説出“帕特里夏應該受到讚美”,但是,在存在主義的意義上,帕特里夏可謂一勞永逸把米歇爾送入了美學高地。未來的殺人犯,都將在美學和哲學意義上接受電影的審判,一言以蔽之,在殺人這樣的事情上,電影將變得越來越不道德。
四
電影之初,兇手是我們認得出來的壞蛋,後來,謀殺案裏的主人公是和我們擦肩而過的普通人,觀眾對兇手的看法也逐漸從懼怕變成同情,甚至讚歎。與此同時,謀殺越來越具有形而上的指涉功能,罪犯也越來越具有遼闊洶湧的表意功能。七八十年代出現了大量謀殺題材電影,但是電影的重點卻常遊離謀殺,不知道是不是電影在本質上就是反道德的,反正,看完一部謀殺題材電影,罪犯的形象古怪地在我們心中盤旋,揮之不去。我想到的是大衞•林奇(David Lynch)的電影《藍絲絨》(Blue Velvet,1986)。

“弗蘭克邊吸氧邊叫媽媽的迷狂狀態。”
《藍絲絨》一直以來坐着電影史上最詭異電影的頭排椅子。這部電影大衞·林奇構思了整整十三年,導演最初只有一個意象:黃昏車裏的紅唇女郎,女郎穿藍絲絨。電影出來後,扮演紅唇女郎的伊莎貝拉·羅西里尼(Isabella Rossellini)奉獻了她從影來的最佳表演。她在頹廢的酒吧裏唱着頹廢的歌,“她穿着藍色絨,藍得比夜晚還要藍,軟得比星光還要軟……”她眼神迷離,姿勢撩人,是夢女郎也是惡之花。
酒吧裏的大學生傑弗裏很入迷地聽着,旁邊的大學生女友有點不爽。傑弗裏的父親剛出了事故躺在醫院,他休學回家幫忙,在鎮上轉悠的時候,撿到了一隻被割下的人耳朵,交給警探卻被告知此事複雜請他置身事外,但傑弗裏好奇,聽説酒吧歌女桃樂絲可能會與耳朵有關,他就趁着桃樂絲在唱歌的時候溜到她家去調查。調查沒結束,桃樂絲回來了,傑弗裏匆匆躲入衣櫃。在衣櫃裏,傑弗裏小心臟砰砰跳,他看到桃樂絲的身體,看到她滿懷恐懼地接聽一個叫弗蘭克的人電話。終於,弄出聲響的傑弗裏被桃樂絲髮現,她讓他脱光衣服,她愛撫他,但不讓他看她。這時,門鈴又想,弗蘭克進來,桃樂絲讓傑弗裏躲回衣櫃。在衣櫃裏,傑弗裏看到,弗蘭克以變態的方式對桃樂絲施虐,而桃樂絲等弗蘭克走後,又情挑傑弗裏,然後用弗蘭克的方式對他説,“打我!打我!”
傑弗裏再度到桃樂絲公寓去的時候,被弗蘭克和他的手下發現了。流氓們架着傑弗裏帶着桃樂絲,極速飛車,狂野地説要帶他們去本那裏。在那裏,傑弗裏發現,他們從事的是毒品交易,本關押着桃樂絲的丈夫和兒子,以此要挾桃樂絲,而那隻耳朵,可能就是桃樂絲丈夫的耳朵。不過,充滿血腥威脅的這一段卻被本的歌聲改變了色調。本個子不高臉色煞白,吸血鬼樣子,説話娘娘腔,但是他對羅伊•奧比森的歌曲《在夢中》的模仿,卻深深地打動了所有人,“糖色小精靈,夜夜進入我夢鄉,灑下星辰颯颯私語,伴我入眠,萬物如此安詳,我閉上雙眼,讓自己飄入魔法的夜晚……”
影片最後一場戲,傑弗裏和女友晚上回家,發現桃樂絲赤身裸體血跡斑斑在自己家門口,傑弗裏把桃樂絲安置在女友家,自己去桃樂絲公寓。在公寓裏,他發現缺耳朵男人和涉案警察已經死了,而可怕的弗蘭克正追蹤他而來,他再次躲入衣櫃。但弗蘭克還是發現他了,變態佬跟性虐桃樂絲一樣,一邊吸着氧,一邊摸着桃樂絲的藍絲絨睡衣,拿着槍準備幹掉傑弗裏,不過,傑弗裏先開槍了。
電影隨後一個色調大切換。美好的早晨,傑弗裏在院子裏醒來,家人女友都在身邊,看窗外知更鳥叼着一個蟲子,女友再次重複電影中的一句台詞,“這是一個奇怪的世界。”公園裏,桃樂絲緊緊地抱住了帶着糖果帽的兒子,《藍絲絨》歌聲再起,“而透過我的眼淚,我依然可以看見,藍絲絨……”
似乎一切迴歸正常,小鎮重新灑滿陽光。不過如果只是這樣,《藍絲絨》最多是個黑色電影。大衞•林奇以鬼才馳騁影壇,從《橡皮》《象人》《雙峯》到後來的《妖夜慌蹤》《穆赫蘭道》,林奇對“神秘”和“夢境”的刻畫一直孜孜不倦。所以,回到《藍絲絨》,這個黑社會故事完全可以被讀解為一個超現實夢境。變態兇狠的弗蘭克就是傑弗裏的父親,他反覆吸氧的狀態跟病牀上傑弗裏父親的狀況一致,而且,弗蘭克在教訓傑弗裏之前,特意説了句,“跟我挺像”,當然最重要的是,傑弗裏在衣櫃裏偷窺弗蘭克和桃樂絲做愛的場景,滿滿就是弗洛伊德的偷窺理論場景再現,尤其弗蘭克邊吸氧邊叫媽媽的迷狂狀態,完全是父子合一的錯亂和痴醉,如此,最後傑弗裏射殺弗蘭克,完成他的弒父,這一槍,跟傑弗裏撿到的那個耳朵一樣,都表達為傑弗裏向父親開戰,耳朵是告發,子彈是消滅。其實影片多次提示了傑弗裏的夢鏡狀態,渾身赤裸的桃樂絲出現在傑弗裏家門口,小鎮青年就問傑弗裏,是你媽嗎?而傑弗裏一直藏身桃樂絲的衣櫃,包括後來驚恐的桃樂絲抱着傑弗裏説,你去哪裏了我還到衣櫃裏去找你了,這些,既是童年記憶,也是感官刺激。

“本用格外抒情的方式唱起‘星辰颯颯私語,伴我入眠’。”
不過,儘管這個夢的結構奇特又漂亮,傑弗裏弒父的故事卻不算古怪,讓這部影片充滿詭異感的是變態的性和變態的壞人所攜帶的強烈抒情性和強烈感染力。也就是説,殺人在去道德以後,進入美學範疇的壞蛋還獲得了致命魅惑力。《藍絲絨》看過多次,每次聽到本用格外抒情的方式唱起“星辰颯颯私語,伴我入眠”,就覺得整個劇場被本催眠,如果他只是一個正常好男人,他的吸引力不會那麼大,在我們的內心深處,敢於犯罪的人被我們悄悄放大了比例尺,他們比我們大一號,比我們有力量,當他們抒情的時候,他們在犯罪領域創造的荷爾蒙也湧入抒情領域,所以,桃樂絲被弗蘭克性虐以後,她會繼續複製模仿弗蘭克,對傑弗裏發出由衷的呼籲:“打我!打我!”
這句帶有變態意味的籲求,最終刷新了現代謀殺,也終結了現代謀殺。一百多年前,從《火車大劫案》射出來的子彈,終於被證明為是一次來自被害者的邀請。資本主義的謀殺藝術至此完成它的圈地和自我循壞,此後所有的銀幕謀殺,都沒有走出殺人者和被殺的圓圈關係,殺人者或者擁有高超的人格,或者擁有謎一樣的才華,為了受害者那奇特的眼神,他們扣下扳機。
不過,有一種人從這個圓圈裏生還。下次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