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靖:帝吧“野蠻人”都知道主動溝通,文明人只知道發射話語導彈?
不出所料,這次帝吧遠征FB事件又一次引發了國內輿論的意識形態內戰。批判的一方毫無懸念地搬出“牆”、“集權”、“言論管制”、“腐敗”、“階級壓迫”等等中國社會確實存在的各種問題,來嘲笑貼吧遠征軍是被洗腦的暴民和生活中不如意的賤民。
其中有一句最經典的評論是這樣説的:“這樣的人生,大概不需要智慧,不需要對智慧的渴望,更不需要建立一個普世的(比如説日本、韓國、台灣、香港等地方通行的)價值標準和認知框架——如果沒有自由,那麼建立這樣迥異的認知框架,面對同胞的狂熱意見時,只能徒增痛苦。最後你只有唸叨那一句詩,‘為何我的眼裏常含淚水,因為我的同胞真的很丟人。’”
雖然最後一句話的邏輯不清晰,但基本觀念是直白的:只要不信仰“普世價值”,就沒有主體性、沒有智慧、沒有腦子,就丟人現眼。而無論遠征的參與者們在事前、事中和事後體現了怎麼樣的自我意識、組織能力、協調性、自我反思的能力和有理有據有節向反對者解釋和辯論的能力,都被淹沒在小粉紅、無腦青年、傻X的謾罵中。文明人就是這樣來説服野蠻人的?更何況這羣“野蠻人”昨天還因為創造了“草泥馬”、追捧了“太子妃”和翻牆去追美劇而被吹捧為“新公民”和“草根的崛起”。
我沒有想到“普世價值”、“文明和野蠻”、“自由和集權”是可以這樣不加論辯而強加於人的,猶如上帝的律令,精英就是有權利和義務去“敲打”賤民,而不需要進入他者的場景去體察和理解人們行動的邏輯的?我不懷疑許多批評者和我一樣,根本不上貼吧、不懂X一代的語言、不明白他們各種梗是什麼意思,但這並不是不努力去了解和理解,去探尋這一代人的成長環境、思維方式,他們的歡喜和困惑的理由。尤其是有志於去構建面向未來的中國公民社會和政治共同體的知識精英們。
況且在這次事件之後,不少親歷者主動站出來説出他們的經歷、他們的想法、他們的反思,既然“野蠻人”都知道要主動溝通,難道文明人只知道發射話語導彈?這和如今的國際秩序何其相似!難不成這就是許多人沒有條分縷析地説明但是早覺得不言而喻的“普世價值”——“文明人”對“野蠻人”,“強者”對“弱者”毫無顧忌的侮辱和損害?精英的重上神壇和反攻倒算?
這樣説來,如果非要説普世價值,20世紀以來全球草根進入歷史、參與歷史、塑造歷史,所依據的最大的普世價值,就是“尊嚴的政治”、“平等的政治”,就是可以昂起頭來説話而不必被罵為“暴民”的權利。如果不能理解人們對尊嚴的追求可以超越物質利益和理性計算,就無法理解歷史的真正動力。這種“尊嚴政治”的歷史,恰恰是新時期以來的學校教育為了配合改革開放和世界和平的國家方針被有意虛化和迴避的。
而後冷戰時代資本主義勝利者對於社會主義的失敗者身份特徵——專制、集權、殘暴、非理性——又弔詭地被急於現代化的我們毫無甄別照單全收,當做啓蒙的燭光。這種近乎自虐式的民族心理是一個特定歷史階段的產物,在和平、繁榮和自信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數字原住民們完全沒有這種情感結構,他們大都以平等和友善的心態去面對和接觸外部世界,並沒有那麼多的落後情結、自卑情結或者怨恨情結,簡單地罵他們的愛國主義是洗腦教育的結果只能是逞口舌之快,而忽視掉了對這個世界真實狀態的認知,並體現出了“老年人”和“精英”們已經僵化的、一廂情願的世界感知。

社交媒體上“帝吧出征”的表情包大軍
那麼,在這次參與貼吧遠征的許多個體自述中,“尊嚴”是一個反覆出現的關鍵詞,而且多出自於有海外留學經歷、或者更加頻繁地接觸西方媒體的人羣中,這又是從何而來呢?那恐怕是因為他們接觸到的“西方”和“發達社會”與主流知識分子告訴他們的普世價值的、“文明的”西方是不一樣的,令他們產生了心理落差和文化震驚。
比如一篇參與者在知乎上的回覆説,“放輕鬆啊小天使們,這其實也正是我們娛樂精神的體現,我們網絡文化的成型表現而已,我們不是要上綱上線,人家一口一個‘支那豬’,‘426’,‘南京大屠殺活該’,而我們拿出金館長,爾康的鼻孔,wuli濤濤的法式蔑視應對,對方看了應該又氣又好笑吧?我們説的是:‘寶寶不開心哦,嘿小丫頭片子,那咱們來鬥鬥圖吧。’”
另一位參與者在訪談中也提到“三立就是綠媒啊,只不過這個時候已經是一副來玩的樣子了,大家真正這樣正面打起來反而沒怎麼罵了。綠營的人在大家大部分都是綠的時候,罵藍的和大陸人就會很噁心,但是單獨作戰的時候反而更像普通人。前一段時間微博上也有一個綠營的和大陸人吵着吵着開始聊電視劇聊吃的了。”
還有匿名的網友評論,“不能客觀一點嗎?我認為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翻牆過去你會發現台灣媒體報道基本都是胡亂報道,非常帶有敵視,宣傳大陸就是把大陸妖魔化,這就帶來了台灣年輕人對於大陸缺乏瞭解以至於媒體怎麼寫他就認為是什麼,缺乏對於世界宏觀的瞭解。我們要發出聲音,不管他們看不看,要為他們普及一些大陸文化。”
這些都至少説明發言者們是在充分的信息自由的環境下,而非被裁剪被選擇的單一媒體環境中,超越了國內媒體的“統戰思維”和“和諧世界”報道,直接深度接觸和感受到了“文明世界”的媒體邏輯、文化水平,以及對自己所屬族羣和國家(社會主義)的偏見、敵意和不友好。他們本來也並非對社會主義有什麼深刻的感受和認同,平時也熱衷於調侃自己的政治課和政治老師,並且可以脱口而出“市場的效率”、“個人優先於集體”等“改革共識”,但是突然遇到了這麼不分青紅皂白不加思辨不容反駁的對社會主義的攻擊,他們反而意識到捍衞社會主義竟然和捍衞自己的尊嚴聯繫在了一起,但仍舊不失娛樂精神地向對方喊出“我就是喜歡你看不慣我,卻不得不和我一起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樣子”。對社會主義的情感和集體記憶(當然是非常模糊、混亂、未加理性梳理的情感),竟然在最充分接觸和了解西方社會的人羣中爆發,恐怕是許多知識精英始料未及的。而這種由牆外媒體所引發的中國青年的民族主義反彈也不是第一次出現了(參見潘妮妮的文章《互聯網傳播中“自幹五”的緣起與話語分析——“五毛”?“公民”?》)。
話語暴力如何塑造了暴力受害者的報復性自我認同,這是後殖民理論、批判種族理論都極其精妙認真地剖析過的。對於這個羣體的某些血脈賁張、意氣風發、局外人一時無法理解的亢奮情緒,可能需要進入這個羣體的生活史、媒體消費史、社會交往史去進行同情式的解讀和闡釋,要去知道他們是誰、為什麼而來、怎樣來的、感受到了什麼。這些都不是閉門造車地想象出一個封閉、愚昧、膽怯、受挫的賤民羣體就可以了事的。
對於我們這個社會來説,年輕一代的網民們並非沉迷於剁手和後現代狂歡的行屍走肉,他們有對“認同”和“尊嚴”的追求,這怎麼看都是社會之幸而不是災難。如果不願理會,那就不要理會,這個社會已經足夠多元來容納平行宇宙;但如果要評價、要判斷,就要進入別人的語言,進入別人的語境,對這個並不算小眾的羣體進行認真地體察、剖析乃至批判。
從目前看到的幾篇自述來看,很多人都是在自由主義和消費個人主義的主流共識下成長起來的,他們本來相信個體和個體利益是生活中最實在、最重要的東西,集體和團結的話語離他們很遙遠並且是經常調侃的對象。但是出國留學和文化翻牆的經歷卻讓他們感受到被強制標籤化為一個羣體的苦痛和自身尊嚴的碾壓。
既然作為個體沒有辦法在“文明社會”獲得平等和真誠的認同,而他們也比在國內的人們更直觀地感受到“文明社會”中以“身份”為標杆的衝突、暴力和壓迫,媒體及文化中根深蒂固的偏見和區隔,以及身份政治的風起雲湧和千姿百態,他們也開始調用“國際通行”的技術手段、自我探尋被去政治化的教育埋葬的歷史敍事和身份認同,發動起自我賦權的“身份政治”。
如果説他們的政治行為充滿了幼稚、偏狹和無知,那不是因為他們的“政治”是天然“錯誤”和“野蠻”的,而是因為政治精英和話語精英並沒有把他們當成嚴肅的政治共同體成員來進行爭議和對話,而是輕蔑地把他們的行為當作小孩子的胡鬧和狂歡,掃出政治高大上的領地。如果去政治化和官僚化的主流社會無法為年輕人提供更有意義的身份認同和政治運動的意義與方向,年輕人就只能從自身的經驗中、從被動捲入的各種政治“分類”中去學習政治和進入政治,這也不是精英的蔑視和不屑就可以消滅的。但是這樣的話,他們的“政治”就一定是混沌的、方向不明的和不可預測的。(《什麼是原力覺醒?帝吧遠征就是》)所以,當務之急還是要虛心地去認識、閲讀和了解。